卻聽得身旁奶娘和凌思賦一同忽的嚷起來,道:“抽起來了。” 我再看手中嬰孩兒時,卻見孩子全身緊緊繃著,面色越發青紫,鼻翼似是有抽不動的感覺,秦清直撲上來哭,我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摟住秦清,心中如若一萬隻螞蟻嗜咬而過一般,腳下身上竟覺沒有一絲力氣,更不知應當做什麽了。
卻見凌思賦將額頂一支赤金葵花瑞獸紋的發釵利落取下,又拆下桌上燈燭的錦屏紗罩子,直把那發釵尖兒放上去烤一下,就直直向我手中抱著的付盈幽而來。
我未及多想,便見她已然對著孩子的人中穴將釵刺下去,一時血珠子滲出來,滲的錦被兒邊上一團團如若春天裡開豔到極處的櫻桃花朵。
孩子在手中微微一顫,似是要回過氣兒一般,卻仍是沒有動。
一旁的宇文琛見狀,皺眉道:“了不得,付將軍,還是趕快送去醫館灸幾針緩過氣兒來才是。”
我這才回過神來,秦清也忙從襟懷的團花玉扣兒上扯下一方帕子拭了淚,急急吩咐翠墨去打發小廝備馬,把付二牽出來。
一行人急匆匆從屋中奔出去,行至花園,見孩子已然面色透黑,秦清則淚珠子一面拭一面落,哭的我心中愈發紛亂,宇文琛跑去牽了付二,走到我跟前,似是看出我的心神不寧,隻道“時候緊急,怕是隻抱著孩子騎上馬而去方能最快的。付將軍自己抱孩子去還是在下代勞?”
誰知他正說話間,付二已然用馬嘴兒拱開了抱著孩子的碧色百子圖繈褓綢被兒後面一角,因著他一直極通人性,秦清視為家人,也並不帶什麽嘴套兒,既不隨意長嘶長嘯,更不要說啃咬人了,故一時間大家都未在意。
卻忽聽得懷中一直抽風著難以呼吸的孩子“哇——”的一聲大哭,終於喘過了最要緊的一口氣,再看時,那付二竟從拱開的錦被外對孩子的小腳咬了一口,卻也因這一口,真真救了孩子的命。
誰知此時付二忽的又一聲長嘶,聲音十分淒然煩躁,定睛看時,凌思賦那支赤金葵花瑞獸紋的發釵已然戳在馬腹上。秦清見狀大怒,直直對著凌思賦,神色俱厲道:“你幹什麽?付二是要救孩子。”
一旁的宇文琛早攔住了,連勝陪著不是道:“思賦未在軍中生活過,不知馬兒本意,誤傷了馬兒,還望嫂子容量,既然孩子已然緩過來,我這就去叫大夫前來看診褪熱。”
秦清卻仍撫摸著付二,又掉下淚來,付二也很是痛苦而親昵的把鼻子貼在秦清的額上,只聽秦清道“也快叫個給付二診治的大夫,若是付二有事,”說著她抬起紅紅的眼睛看向凌思賦,用一種厭惡的神色,一字字說道“就——請——你——滾——”
我見秦清著急動情,隻得一邊遣人去請大夫為孩子和馬兒診治,一邊安慰秦清,那凌思賦確實是好意幫忙,卻只因著全然不通馬兒的性情,隻待馬兒為畜生,方做出此等恩將仇報的舉動,大凡與馬兒沒有多少感情的人,多半皆是此等無知。
我心中雖也惱她傷了馬兒,卻或許因著那血緣的關系,領著她的好意,隻得兩方面安慰一番,孩子已然交給奶娘抱著回屋床上躺下,又細細用熱水擦身清洗了傷口,安頓妥當不到半刻,便自門外人回:“大夫來了。”
我和宇文琛這裡照應著大夫診脈,奶娘照應著孩子,秦清等人坐到外間。
大夫在床榻旁一隻梨花木椅子上坐了,便打開醫箱,掏出一隻引枕墊著孩子的小手兒診了一回脈。
方又取出針灸包兒,細細行了一套針。這方才起身出來,和大家回道:“孩子傷風內熱,又有些淤積,外感內滯,驚了風,方才抽起來。剛才已然行了針,再用一劑發散風痰,凝神順氣的藥,再佐兩劑疏散疏散,便得好的。” 秦清忙道:“既如此,還請先生開方,我們好去抓藥。托賴先生了。”
大夫拱手退出,在園門小廝的班房中開了方,宇文琛一路跟出去抓藥。
這邊為付二診治的軍中獸醫也來了,秦清與此人似是甚為熟悉,於是也不客套,直向馬房而去。獨我、奶娘、凌思賦三人守著孩子。
陽光已然悄無聲息的爬上窗欞,散散的透過明紙,透過窗紗,透過雕欄的窗格子透入屋內的青石地面,一道道暖在人身上,暖的幾分困意忽的一陣陣襲來。
此時我方才想到自己昨夜三更與宇文琛奔襲回來,一直忙到現在,我自是還能坐在這裡,宇文琛更是還未得一刻歇腳,且他自昨晚奔襲而去,便沒有睡過,定然已是乏累到極處。想來他與我並非同窗之誼,也不是至交好友,更無什麽血緣之親,卻如此仗義相助,雖也是回報秦清一直以來對他們的庇護照應之情,但也於這人情飄零之世道,也卻是不易了。
不多時,外面便取了藥來。翠墨與凌思賦一起,將一包包冰片、珍珠、板藍、魚腥草、芍藥,牛黃等用戳子按方稱了,就著小風爐吊著銀銱子將藥煎上。咕嘟咕嘟的藥香飄在屋裡,升騰著白晃晃的熱氣。
秦清和宇文琛從外間進來,兩人皆是面上疲憊至極,我看著陽光將金色的披風披在兩人身上,閃閃的,又見秦清忙忙的走到床邊坐下,又去看視孩子,見孩子面色轉了些,心下稍安,待藥煎好,便不辭勞苦的和奶娘一起一杓杓給孩子喂藥,又換下了尿布子,讓翠墨拿出去,錦屏則捧了水來給她淨手。
我看向宇文琛,又看一眼凌思賦,感激道:“真是麻煩二位了,付某此時只有感謝二字,想來大家都乏了,這裡我們輪番守著便是了。宇文將軍昨天千裡奔襲多次,今日又一直忙到這早晚,實在勞苦。”
說著又看了看錦屏道:“吩咐小廚房給大家做好早點,為宇文將軍和凌姑娘備熱水洗了,各自早點送到各人房中,大家都歇一刻,你讓輪值的簽房將人點換好才是。”
秦清也向這邊看看,雖是對凌思賦仍然面上很是清冷,卻是溫言對宇文琛道:“勞苦了,還請二位先去休息用飯。”
宇文琛笑笑,歎道:“不謝。我去看看付二,便自去休息了。”說著牽了凌思賦的手,溫存的與她笑笑,那笑容如若冬日裡融化的第一池春水般和煦,透著一種香氣一般,蕩漾在空氣之中。
這邊見孩子的面色好了不少,呼吸也均勻了些,摸著似是熱度褪了些,大家稍稍安心。
翠墨帶了幾個小丫頭,捧了暖暖的早飯來,大家相對吃了,又盥面漱洗了一番。
秦清讓奶娘自去休息兩個時辰再來抱孩子,奶娘這幾日來也甚為勞累,自是連連答應著下去了。
待一切停當,我與秦清便都趴在孩子旁邊,聽著她均勻的呼吸,兩人交握了雙手,迎著灑進來的陽光,說著話。
“付二怎麽樣了?”我問道。
“包扎好了,希望不會有後遺症吧。”秦清邊說邊捋一捋鬢邊秀發。
金色的陽光在她光潔的額頂和鼻翼兩側,睫毛邊上跳動,讓我不由的上前抱住她的腦袋,吻一吻她的額頭。
“我知你見凌思賦對待付二如若對待畜生,犯了你與愛馬之間如若一體的忌諱,只是,只是看在她好意份上,你卻不要與她計較這個,好嗎?”我輕聲的,努力不含任何指責語氣的與秦清商量道。
她卻只是微微嘴邊上揚的笑了笑,又側過身子對著小小的,熟睡的付盈幽,充滿愛意的親了一親孩子的額頭,又把孩子包好的小腳和扎過的嘴上一一輕輕吻了一邊。
那一刻我竟有一絲澀澀的失落感,這才是秦清最珍而重之的寶貝啊,於是輕聲打趣道:“我也要,你有沒有也吻了付二的傷口啊。”
她並不答言,許是累乏極了,只是將腦袋搭到我的胸膛上,暖暖蘇蘇的發辮隔著衣袍撓得我懶懶的。我吻了吻她的頭髮,也一起沉沉的睡著了。
這一夢睡的極是香甜。
夢裡似是付盈幽已經長大一般,我帶著她來到童年在新越故國的瓷鄉劍門,去細細的選過手柄,選過泥窯,選過劍房,手把手的在公孫大娘的古劍作坊裡自己為她打製精巧的小劍。盈幽長得很美,很像她母親的樣子,雙眉間一股英氣,兩靨卻又嬌花照水一般動人。
夢裡又似是漸霜風,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的新越廣塬大地,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我拉著女兒,卻生出無限悲涼的景象。孩子揚起小臉,迎著風問我“媽媽呢?媽媽呢?”
是啊,清兒呢?我這方才想到,怎能少了這樣重要的一個人呢?於是抬頭四下荒原,風吹草地,似是遠處有女子穿著豔麗的綢衣,款款徐來。
“清兒——”我一邊叫著,一邊牽了女兒迎上去,正奔跑間,卻被什麽絆住一般。
見那女子長發如瀑,綢衣一片片如雪中滲出血來一般,飄灑開去,在灰黑渾然的塵沙與天鏡之中如若飛花,如若哀歌“篆煙微嫋竹窗明,細數閑愁合淚傾。“乍見穿簾雙燕侶,遽憐孤客一身輕。離魂不斷江南夢,密緒空求並蒂盟。聽罷杜鵑聲徹耳,攜鋤悄自葬殘英……秋來何事最關情,殘照西風落葉聲。靜對嬋娟憐素影,藉題芳菊托丹誠。孤鴻久渺鄉關信,簷馬無因向夜鳴。悵抱幽懷誰共訴,隔牆風送笛聲清……”,帶著一種絢爛和悲壯的光影變幻的漫天霓裳與清歌……
忽然,一切似乎驀地消失了,隻留下那哀怨淒豔的眼神,如若烙在我心裡一般,驚得我渾身上下一種無聲的痛。
“怎麽了?醒醒——”旁邊似是有人推我一般,我感到秦清的手握著我的手,忙忙的抓住,這方才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一般,長籲一口氣道“原來是夢,只是——”
秦清一邊捧了一碗茶來給我,一邊問道“什麽夢啊?”
我想著夢中不祥,那婉約之境,迷幻淒美之態,為何會在此時入夢?但又不願將此荒誕之事說與秦清,便只是反手抱過她的腰肢,將那茶碗放到岸邊小幾上,正要壓倒她吻下去,卻聽得旁邊的小家夥咿咿呀呀叫嚷著,醒來了,兩隻黑溜溜的眼睛似是緩過了神一般狡黠的打轉,聲音似哭非哭的,兩隻小腳丫踢著被子,小手在空裡亂亂的舞動,可愛極了。
外間的乳母忙忙的跑進來道“幽幽可是餓了。”
我隻得與秦清正衿坐好,乳母行了個禮,這方才將小家夥抱起來到偏房中去喂奶。
窗外曬進來的日頭由東已然落到了西,也不知是睡了幾個時辰了,直是春眠不絕,酣然花下之感。秦清喚了錦屏進來,又問了時辰,方道:“第二劑藥也是時候煎了,讓人進來伺候梳洗吧。”渾然不覺我的意猶未盡,便徑自起身前去安排事情了。
我隻得憨憨目視她忙碌,又如若孔立飛平常的標志動作一般,以手撓了撓頭,自嘲笑了。
窗外無限好的夕陽鋪成的金色和大片大片的茶荼花絢爛在春日的盡頭,那樣綿長,那樣香醇。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手機用戶請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