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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莽蒼》第2章 離人淚
  戎軒驅馳,羅倭亂世,縱橫曲終難相救。  策謁天子,趨奉西京,請纓聯溟南北讎。

  鬱迂再主平原事,傷別千裡淚空流。

  九歌高標,兩都不見,慷慨萬裡默幽囚。

  女為何容,士為何往,九州共傷新亭侯。

  綿綿恩義無雙智,絮絮叮嚀寄秋風。

  ――《新越史詩・薛凡泰記》

  滄海月明,河漢清淺,一天星鬥文章。宇治運河邊,桃花垂柳依舊,棧橋往來更盛,然而人面無處,轉瞬二十年。

  我望著碼頭的歸舟和行船,歲月剝落,時光荏苒,遙想當年光景。

  那一年,我不過十六歲。

  離開那天我起得很早,晨曦微光尚未露出第一縷燦爛色彩。密密散散隔了年月,有一絲絲褪色的軟煙羅所糊的窗戶明紙中隱隱映出些光亮。

  “該起了,少爺。”門口的薛十七隔著窗向我道。

  “好。我起了。你進來吧。”我輕聲答了話。

  雕花木門吱椏一聲開了,薛十七帶了兩個捧了帕子、拂塵、漱盂、銅盆的皂衣小廝進來。

  我例來不慣家中小廝服侍盥洗更衣之事,倘若如同外公家那般,兩個溫香軟玉的婢子伺候,那還有些趣,不然,我一有手有腳的大男人,何必如若生活不能自理的可憐人一般,這點子小事還攤上幾個人忙活?

  雖是如此想法,語氣卻隻是和善,“放下就行了,你們去吧。”說完衝著薛十七點了點頭。

  “是。”他打發小廝們將東西放下,便一道退出去關了門。

  我一躍而起,三下五除二的用冷水抹了兩把,又抓起旁邊的帕子一擦,青鹽潔了齒,又用旁邊的薄荷水漱了口,雙手左右開工的梳篦了頭髮,並不挽什麽花樣,隻將頭髮籠成發辮往頂心一歸絲絛結住,再挽出一個簡單的新越男子慣常漢髻,用帶饕紋樣青銅墜角的石青絛再系住就好。

  又揮手抓過床邊的衣服搭子上日常石青起花的一套褂子袍子,登上青緞皂底靴,戴了尋常新越士子涼帽,又抽一色石青起花腰帶系上,刻意思量了一下,確認如若尋常之後,就匆忙推門出去,徑直前往正堂。

  待到了正堂時,才發現父親起的更早。他負手立在堂中,墨藍雕豹紋的錦服袖上,製式崢嶸袖扣嚴絲合縫的扣好在腕上,錚錚亮的晃眼。

  那方迎頭寫著“自強不息”四字的泥金九龍青地匾額下是紫檀雕璃案,上面擺著三尺銀白點朱流霞青銅鼎,側面的均窯美人瓶中插著玉蘭花,連著含苞的花朵兒低低垂著。

  堂中側面四張大的原木新越官帽椅,搭著石青錦緞椅搭,底下四副腳踏,中間一對高幾,側邊兩個紫檀書架上卷帙浩繁。堂中隔夜的長明燈盞內已然燭光忽閃,明滅黯然。

  我撩了下袍子走了進去,躬身一拜,恭敬的喚了一聲“父親――”。

  父親回了身,衝我笑了笑,這個笑容,至今依稀在夢中閃現。

  他隨和拍了拍我的肩頭,與我並肩走到堂正中。尋常樣子的柏木大圓飯桌上,已然布好了菜,父親沒有說什麽,隻是緊緊握了我的手,這般拉著我坐下。

  這一餐早飯也如常的,無非牛乳、酥酪、豆餅、小籠酥和五谷米湯,都在清一色的青瓷雕花盤碗杯盞中擺著,也無許多規矩,我先與父親吃過,隨後小廝們也逐個開飯放飯,漸次不表。

  吃飯間,父親又囑咐了許多話,直到日頭漸漸抬上了屋簷,施施然勾勒出屋舍瓦簷的金色輪廓。

父親才名我依計辭去。  臨行前我給他磕了三個頭,在我的記憶裡,似乎新越那時,是很主張以這種形式來表達內心情感的。

  起身後我徑自轉身而去,忍住了不舍,不再回頭。

  繞過抄手遊廊,出了大門,上馬緩緩行去,如若一個浪蕩公子一般閑適的把握著韁繩,調整著身下坐騎的步調和姿態。

  那兩面如若記憶宮殿的薛宅朱漆大門、護院石獅子眉目凜然的畫面,在匆匆馬蹄外漸漸退去,恍然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

  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十裡吹過,未經戰火屠城的西京仍是升平景象:

  街巷間挑賣的小販,擺賣的小攤,打開門欄張著旗幟的商戶,前呼後擁匆匆而過的巡防將士,駕著馴騾的翠幄清油車,綴著金絲角的閨中小轎,吆喝鋪排的大嬸,巷弄之間熱鬧非常。

  先是過了馬家巷,又路過了常府街,走到勝棋街上,遠遠便看到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鳳凰閣。

  鳳凰閣依水臨街而建,前後大門各對著勝棋街與宇治運河。

  日上三竿,萬裡無雲的好天氣,河上已是漁船畫舫往來如梭,街上也是遊人如織。

  西京的鳳凰閣,是一處十五丈四層八角樓台,飛簷挑月,門廊高低變幻繁複,兼之以湖藍色琉璃瓦覆頂,玄色磚石鋪地,每方磚瓦上皆刻有承建商人的姓名和店鋪名字,乃是一處北溟風格的歌舞升平之地。

  我打馬行至門前,便滾鞍下馬,丟了一片金葉子給門前侍候的小廝,又打起隨身的一把繪著東坡醉酒圖的折扇,做出一副紈絝公子模樣,大搖大擺的進了臨街一側大門。

  一腳踏進門邊,早有紫紗羅裙,手中握著娟帕的一臉賠笑迎上前來,上下打量我一番:

  “公子看著眼生呢,是要聽曲解悶兒,還是醉臥溫柔鄉,或者――”說著眨了眨眼,古怪一笑道“來些別的?”

  我見她說的有趣,本想逗她一下,也探探這“別的”是何所指。

  奈何當下甚是明白自己還有要事,不可耽誤了時辰,隻得啪一聲收了扇子,在她面前故作風流瀟灑的一笑:

  “魏芙姑娘相約前來,不知媽媽可否帶路?”說著,便將扇子放在那手中。

  這扇子邊上鑲著YN大甸的琥珀象牙,構圖潑墨皆是新越宮廷畫師手筆,設色更是講究的依據各種顏料的品性加入的:

  永州的零陵香,五羊城的麝香,衛羽城的沉香,青州的梨白香,雍平的廣運香,秦川的暖玉香等諸多香料。

  本是一柄為當今聖上的妹妹――雲台公主,賀壽所官製的禮物。只因雲台公主忽然病逝,父親之後負責追查時,留下此物。

  後來案子斷完,這扇子便被視為不詳,宮中無人要它。這樣珍貴東西,若是丟了卻又可惜的緊,總有些暴殄天物之嫌。

  於是聖上便讓父親自行處置此物,這不,方才到了我手中。

  那是見過世面的,自然一眼便看得出這誠意,卻也並無什麽驚喜神色,隻是仍舊掛著藹然的笑“魏芙姑娘早就囑咐過老身了,公子隨我來便是。”

  “那就有勞媽媽了,未敢請教媽媽如何稱呼?”我輕笑道。

  “咱性裘,你叫咱裘媽便是。”一邊帶我沿著梨花雕欄的木扶梯向二樓走去,一邊回首笑道,一笑之間,頭上的步搖前後晃動,珠玉相碰之聲不絕,頗有豔俗之美。

  跟著這位裘媽媽上了樓,又一直向西側行去,盡頭處,徽宗瘦金體的“紙鳶閣”三字在一側珠簾門扉外若隱若現。

  裘媽媽輕輕扣過了門,便示意我自己進去。她則並不進入,只露出一個笑容,便掩門而去。

  這是間頂優雅秀麗的兩隔屋,窗開向江面,窗台上引蔓牽藤,垂山嶺和穿石腳垂簷繞柱盤著,如若翠帶飄搖,雖是香氣馥鬱自然,但我很是明白,此乃預防竊聽之用的有毒藤蔓花草,種在窗台,便是有高手攀爬上來,也難免不為藤蔓小刺所傷,或擦出聲響來。

  屋中還有三人,其中那容貌絕代的女子應當便是魏芙。

  只見她雙刀半翻髻上,帶著鎏金穿花戲珠步搖和藍白琉璃翡翠珠花頭面,身上是白蝶翻飛紋樣的雲錦衣,曳地的素色飛鳥描花長裙,戴著與頭面很似一對的藍白琉璃珠鑲手串,胸前的赤金盤璃瓔珞圈上,也鑲著同色藍白琉璃寶石。

  白皙的皮膚閃著水樣剔透的光澤,唇不畫而紅,眉不描而黛,眼睛如若略略低垂的嬌杏,纖腰不贏一握,便是坐在榻上不動,也端的有一種天然風流態度。

  旁的還有一位鶴發童顏,仆役裝扮掩不住仙風道骨的老者,雙目間閃著智慧的光芒,靜靜含笑坐在床邊的太師椅上,目光中很是溫和。

  另外一名青年男子則在對側坐著,看上去年輕英俊,腰身筆挺,身著北溟製式的使者隨從裝扮,雖然五官文秀,卻也一眼便見得出也是學過些武藝的人。

  我拱了拱手,輕聲道“魏芙姑娘,在下薛久道,奉家父與付邵相公之命前來,請姑娘相助安排。說著,從腰間荷包掏出一隻金色小鑰匙。”

  魏芙點點頭,施施然從紫檀木美人榻邊起身走來,接了鑰匙,酥手一閃遞給那名青年男子。

  男子一躍而起,將鑰匙插在頂櫃的鎖孔上,隻聽得哢噠一聲,那紫檀美人榻如若按動了機關一般,緩緩從塌下跳出一格滿滿的物飾來。

  “我們開始吧。”魏芙躬身取了那格物飾,說著,拉過一側帷帳看向我,又看了一眼那青年男子:

  “薛公子,今後小女子等人便都喚您付延年公子了,你二人去把衣裝和通身物件都換了,然後出來就好。”

  隨後她娉娉婷婷的走向那位老先生:“嵇玄先生,您也可以開始準備了。”

  說著,走到窗戶邊,自己隻定定立在那裡,觀察了一下周遭情形,又看了看窗口的藤蔓,確認了一番,方才關了窗。

  不多時,我便與那青年男子換裝完畢,魏芙將父親留下的包裹展開,取出其中物件,為我重新包了一方北溟使者的製式包裹。

  那嵇玄先生則巧手開始為青年男子易容更裝,約莫一個時辰,便將那男子與我改易的甚為相似。

  此時我方才發現,這男子身量形容,面龐姿態,都與我頗為類似,不由感歎父親與付邵的安排確是縝密。

  待一切收拾如常,魏芙方又喚了外面的小丫頭擺上午飯。

  雖則萍聚而已,卻吃罷之後,身份各異,從此天各一方,又許是鳳凰閣原本日常便是如此,一席飯食很是精致豐富:

  翡翠鹿哺,蹄汁酥酪,酸筍葫蘆雞,菱香辣兔頭,三山明月羹,白糯海參,和風黃魚,龍鳳鬥,茄汁錦翠,蘑菇雞湯,另配了黃鱔蘇蓉,陳年竹葉飄香酒。

  要知道此時並非尋常時候,而是戰時,如此精致飲食,也甚是不易配置的。

  吃過了飯,斜陽已略略向低垂下,慈藹的光芒一縷縷掛在簷廊上。

  我從鳳凰閣中帶著行囊,一身北溟使者袍服的穿過西院影壁後背街角門,向碼頭行去。而換了我衣衫的那位則返回牽了我的馬,一路返回薛宅。

  路過到了城東凌府,忍不住來回逡巡了幾下,這是我外公的宅子,然而似乎此時一身北溟使者衣裝的我已然不再是我自己。

  我想了又想,還是徑直離開,未曾告別。

  在碼頭邊上,我第一次見到濃眉大眼、朝氣蓬勃、翩翩儒雅又堅毅如冰的付邵。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以後,你叫付延年。”

  “是。”

  “記得,將你爹給你的付延年個人生平資料吃透,你我是甥舅關系。”

  “是。”

  “今後,無關天涯海角,新越北溟或者任何所在,你皆要以此身份度過余生。”

  “是。”

  我們的對話開始的尋常無奇,而我一個孩子,似乎也說不出比“是”更多的話語。

  正當我思忖著,這“是”字要說多少個回合時,卻聽得付邵的聲音像輕風劃過水面一般,漣漪而來:“你的外公府邸那邊,決不可再逡巡多次,顧盼留戀。小不忍則亂大謀,萬一行事不密,於你的父親和外公,於你的家族,皆是後患無窮。”

  “是。”

  口中回答著是,心中倒吃了一驚。畢竟此地乃是我新越西都境內,一個北溟使節,縱然曾是新越舊臣,竟然能如此輕易的監視到我這個新越國明鑒司總樞密薛凡泰的兒子,顯有幾分手段。

  然我也知此刻不當多言,就連連點頭,十分乖覺的樣子。

  付邵隻微微笑笑,揮揮手招呼他身後隨行人員先行上船去。

  我順著他的手邊遞過目光去,見前面是文武縱列兩班,並無什麽傘蓋旌旗,官員年紀都十分整齊,通通一色三四十歲樣貌。

  其後是同樣站了隊伍,毫無嘈雜喧嘩之態的雜役侍衛等隨行人員。

  這兩隊人依言先上了那艘插著象征北溟使節旗幟的大型舫船。

  這舫船和我平時裡見到的新越漕舫船十分類似,乃是三廂三層主結構,船頭頂棚成波浪狀,主層中設餐廳和觀光室,後倉為廚房與會客艙,並以不同花色雕刻標示,上t望寢臥,中生活起居,下劃槳儲備。

  四周有雕花紋樣,遠遠看去,在碼頭的諸多舫船中,區別並不非常鮮明。

  隨後,付邵將頎長的手指,指了指來時路,又轉身對我說,“你從府中出來,去鳳凰閣見人,可還順利?”

  說著,他用眼光悠然自得的打量了我一番,見我身上乃是與付邵身邊隨從護衛一般無二的雨後青藍錦袍,連行裝的背布甚至包裹手法也是依著北溟統一製式,便微微頷首。

  “順利,在閣中照著魏芙姑娘的吩咐,與所派死士交換了衣飾和一切隨身物品。”我緩緩對答,心道你不都監視過了,還來問我?面上卻嚴整認真的繼續聽他說。

  “你看那死士身量形貌,以嵇玄先生妙手做過易容後,可與你足夠相似?”付邵又問。

  “嵇玄老先生妙手,確是相似,隻是十分貼近了解之人就難說了……好在平日裡家父與我也並非熱衷交際之人,一時半會兒間,掩人耳目應是不成問題的。”

  我看向日光晚照中溫暖而未經炮火的港口和行船,依舊細細嚴謹答道。

  “好。以後的事,你父親會安排好的。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走吧。”說罷,付邵翩然向船上而去,我也跟著上了船。

  看著越來越遠的棧橋和港灣,墨色青山,在夕陽中拖長了倒影的余霞,兩岸送迎的馳蕩熏風,想到此行前父親與我的一席長談,忍不住有些微微紅了眼圈。

  大概,我就此再也見不到自己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我的父親了。

  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畢竟我那時未經滄海桑田,心智也算不得多麽堅強。

  父親在此危急存亡之時,忽然名我改名換姓跟著付邵此去北溟,並於薛家宗祠與我密談一晚,諄諄教誨,殷切期盼。

  雖父親所欲行事的全部,各中凶險我不完全了解,卻也十分擔憂。

  此刻臨江扶欄,竟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感懷。

  如今天下,並非太平盛世,羅倭頻繁掠奪海疆,數年前已然成功越海登陸,佔據我新越北部大片沃土港口,還在所控地區,設立了名為“天羅”的代理政府機構,看樣子,竟是要以戰養戰,打算長治久安的以此為掠奪據點呆下去了。

  更要命的是,去年羅倭揮師直達我新越東都,水陸四十萬大軍以其遠遠高出我新越君臣預期的戰力和高明的軍械、兵法,一路將滿洲裡,雍平,陽平,涿州,青州等諸多我軍以為自豪的軍事重地攻破。

  羅倭行不義之戰,屠戮伐掠,卻竟勢如破竹,兵臨東都城下,朝堂震驚,百官惶恐。

  在一夜通宵達旦的緊急廷議之後,新皇頒布授命旨意:

  華東巡撫皇甫肅,統領華東軍三十萬開展東都保衛之戰;

  而父親薛凡泰,則總領十萬東都禁軍,和五萬皇城禦林軍,負責側翼協防配合保衛戰,並護送剛剛親政不久的弱冠新皇帝薑凜、一乾皇室貴胄、朝堂重臣暫先轉移西京。

  在接下來的一年之中,朝廷雖多地調兵遣將,不斷的征兵和懸賞能人勇士助陣東都,然而至今東都依然在與羅倭你來我往的膠著混戰,流血漂櫓之中。

  於此同時,新越國北部,金俄突厥等諸邦異族窺伺依舊,不時趁亂擾邊。

  而東南部,還有自立變亂的北溟國。

  北冥背依長江天險,面向江洋水利,西有慶麥山為憑建立城寨防禦體系,東掌水路交通樞紐,令新越如鯁在喉。

  北溟國的突然崛起,令先皇與當今天子俱是無比震怒。

  數年來不斷刀兵相見的攻打,甚至此前一直不惜保留兵力,對抗羅倭,都要對北溟除之後快,也多是因為著實惱人。

  那北溟國主方均誠,是梁山流寇起家,朝廷招安後,參與多次剿匪安邊之戰,在戰鬥中表現的可圈可點。

  此人用兵詭譎,尤善軍陣,且多謀善段。

  後論功行賞,因方均誠文章也是通達,特招鎖堂科考後,便也錄用並給了他四品武官靈州鹽務使派遣的肥缺,不可謂不仁厚以待了。

  誰料,到了地方經營兩年後,方均誠再次反了,而且一改匪氣森森的掠奪搶劫、雞鳴狗盜之風,雖仍率性而為、不拘禮教隻論現實,卻籠絡了大批地方俊傑豪強紳士行商,加上手裡積累已久的官方、地方、甚至匪方兵權力量,很快將最為富庶的江東一帶五州,掌握的通通透透,割據一方,羽翼漸豐。

  便是連原先新越國子監兵工司的首座付邵,與軍校的諸多師生都被其攬入麾下。

  想我新越全境一共二十三行政州,其中兩個自治州,又因地理,處於崇山環繞中,文化經濟全然不同,軍事信仰也大為相異,不可同一而論。

  所以真正意義之中,天子執掌的二十一州裡,五個最富饒的行政州就此輕易的,為北溟易主立國,五個軍事重鎮行政州又為羅倭攻陷,怎能不稱是危急存亡、內憂外患?

  而在此番時刻,負責拱衛西京的父親,突然命我尾隨前來和議,力主與新越朝廷和談以共禦羅倭的北溟國大使付邵同行而去,且更名換姓,我又怎能不思慮萬千,怎能不斷擔憂父親的安危呢?

  雖則現在,在身邊一眾士林子弟的同學中,父親薛凡泰被認為是個陰險奸詐,看不透行事為人的狠辣宦官――然而事實上,我很明顯的知道,在父親執掌號稱“朝廷黨鞭”,以情報與暗殺為主要職責的明鑒司之前,他的士林形象絕非如此。

  相反,他曾是廣大“清流”派文官,認可的極少數武將之一,是聲譽一時可比太史公、班超之悲壯豪情的忠義之士。

  夜色中的水面開闊無垠,風向轉換了風帆的角度,兩舷從船邊濃濃的夜色迷霧中,跳躍而過,麟浪在月光下促狹飛濺,而後再次落入更深的蒼茫之中。

  對於父親的仕途生涯,所遇到的毀譽冷暖,起伏變幻,福禍相聯,一切的一切要從我三歲那年父親的出征說起。

  那時,父親正任職伊犁綠營,追隨當時的伊犁將軍,後被任命為西征金俄左路軍主將的熊懷義將軍出征。

  而當時的右路軍則是由先帝寵妃林嬪兄長林奉之率領。

  先帝當年已然六十五歲,而林嬪豆蔻年華,尚無子嗣,又因歌姬出身,朝中毫無根基,先帝寵愛林嬪冠絕后宮之余,自然擔憂其身後可得自保於后宮中,於是屬意林嬪兄長林奉之借助此役獲得重要軍功,以穩升林嬪后宮之位使其安心。

  左右兩路軍隊,自西北與京城各自誓師出發,至蒙洛會和,並依戰略各自從代州、沁州突襲賀蘭山。

  誰知右軍中途迷路,一直不見蹤影,鷹隼、信鴿、暗哨查訪皆無消息,左軍又已然孤軍深入,為敵所查。

  於是左軍統帥熊懷義,唯有派遣家父薛凡泰與斥候飛騎,前去探路尋找聯絡右軍,自己則與金俄周旋沙漠,奔襲作戰。

  悲催的左軍軍糧草箭矢耗盡,過乞靈山,火焰山,穿沙洲嶺,終陷於重圍,八萬兵馬戰至兩百,熊懷義最終被俘。

  而終尋到右軍並與之會和的薛凡泰,卻在不久後,便得到了左軍戰敗,主帥被俘的噩耗。

  右軍統帥林奉之萬分驚懼之余,立馬上奏朝堂,聲稱左軍熊懷義已然兵敗投降金俄,並意欲協助金俄軍隊,前來阻擊新越軍,請求暫且退兵,回朝後,更是將此事全然推諉在熊懷義將軍身上。

  盡管熊懷義之父――熊老將軍,以其在武將文官中的影響力,使得禦史台連番奏請,最終迫使朝廷徹查此戰所敗原由,並取得了命我父親薛凡泰,面聖陳述戰情的機會。

  然而當時對於父親會如何對答,所有人皆沒有什麽把握。

  林嬪得先帝盛寵之隆無人不知,林奉之亦派人上門威脅利誘。

  身為武將的父親,並非文采風流、又或士林中有何聲望之人,盡管有一個淵博著稱的文淵閣掌令學士出身的嶽父,和一個詩詞歌賦在京城的閨閣之中,頗為人讚歎的妻子。

  可是於士林中人眼裡,從未入流,不過邊地低位的赳赳武夫,歷來不曾拉攏,亦無寸恩關聯,對於他能否抗拒皇親威壓,抵擋天子雷霆震怒,而守節義以陳詞,似是未可知的。

  然而,以我如今想來,那時父親面聖時的選擇,與其說,是熊老將軍的影響,或是對林奉之和林嬪不滿的朝臣和有志之士們的公允期望,不如說,是一個同袍戰死的將領,對於主帥熊懷義將軍,及其手下將士的深切同情理解。

  父親不僅據實陳述了此役的始末,且奏本據書,認為熊懷義將軍不得友軍協助,能夠偏師遠戰多城,其麾下戰力與忠義都毋庸置疑

  ――即便最終戰敗被俘,也並未親見和有所證據證明其確實協助金俄來攻。

  將莫須有之汙名加於熊將軍,即是將手下數萬戰死的士兵,置於不義之地,其身後無數孀妻弱子,撫恤皆不保,實是令將士於九泉下無法瞑目。

  而忠勇之人亦會因此寒心,於朝廷大局,軍心民心,此役都應由致使右軍失路無法按時按地集合的常規,軍法所在者承擔責任。而非汙名構陷於死戰被俘將領。

  自然,這種直指先帝寵妃兄長的指控,順應了軍心與朝廷清流的基本期待。

  父親因此忠義賢達之名鵲起,卻也在意料中的違逆聖心,遭到了先帝雷霆震怒。

  先帝怒斥父親沽名吊譽,違背聖意,辜負聖心,欲以太史公司馬遷為效,於是竟以效仿漢武帝為名,對父親革職並施以腐刑。

  經此巨變打擊,母親一病不起,留下了年方三歲的我,和她滿屋滿堂的詩書文墨和經卷史稿,溘然長逝。

  滿朝賢名之人皆來吊唁。

  時任隸部尚書的付彥,也帶著他的幼子付邵前來吊唁,並極力鼓勵父親為膝下幼子,和忠義之心,振作此身,重新入仕,舉薦他前往河內任監察史。

  外公也涕淚橫流的囑咐父親,從此要機變行事,萬望保全此身,教導孤子,以慰母親在天之靈。他親自為父親擇選了六位,堪為地方大院書吏智囊的師爺,隨父親上任,以彌補其文墨功夫和刑名政務上的不足。

  之後十余年中,父親也確不負眾望。

  很快由河內監察史,升任江淮道員,又任江寧轉運使,河東布政使,並於新帝即位後提拔入京城,成為全國明鑒司總樞密,於羅倭攻打東都時,臨危授命,接管了禁軍和禦林軍兵馬。

  隻是,當父親成為總樞密之後,他十年不衰的清廉賢能純臣盛名,便因著手握各大要員的蠅營狗苟之隱私痛腳,掌管著國家內外隱秘情報,隨時成為天子的一把利刃,懸在諸多官員心上。而遭到各方排斥,落得宦官罵名。

  人情起落,奈何如此。

  因著父親這份為青年人視為“陰險”“陰翳”的職責,自進京至今,我幾乎沒什麽至交朋友,但也好在,我並不是一個很有性格的人,慎獨好,熱鬧也好,隨和隨遇而已――

  國子監與武校的課程,隨外公和父親,半官學半家學的完成了七七八八,所以終日浸泡在外公家母親的當年閨房和園子裡,讀書練武。

  連隨百官眷屬一起,由東都遷至西京的路途中,都不曾騎馬與士林子弟們同行,坐論國事,嬉鬧逗趣。而是躲在外公馬車中,承歡膝下。

  不想這倒是讓換人掉包出京一事,變得十分順遂。

  定了定心神,我才忽的發現,或是天晚漸涼,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件月白色別無紋飾的大氅。

  我的武藝是父親親授,誠不算壞。此刻即便出神,卻也並不該別人披件衣服給我,我竟渾然不覺。

  轉念一想,父親昔年說過,倘若身邊人並無惡意和殺伐之氣對待,我又正神思不屬,察覺不到,大概也是常情,方暗暗壓下心驚。

  迎著那邊付邵的目光,刹那對望,他的眸子深澈無邊,讓人不免心生敬意。

  “謝謝。付…叔叔…”我說道。

  忍不住的,我又細細打量起這位大名鼎鼎的北溟使節付邵來。

  付邵此次,是代表北溟,來相商兩國議和,共禦羅倭與天羅的事。

  這已然是他第二次攜團隊而來,商討此事,而每次前來,他都能引發新越朝堂一波高過一波的爭議浪潮,並在民間廣泛為北溟贏得其,願與天下華夏子民共抗外敵,還太平於天下,予生民立命的美名。

  打量眼前這北溟赫赫有名的國政外交一把交椅――付邵,實在是完完全全的我新越士紳儒將之風:

  儀表堂堂、不卑不亢、謙謙君子,全然看不出一絲一毫出自北溟的江湖氣息,反是持中慎重,溫潤如玉,舉手投足皆是儒者風范。

  若不是他身上,那別無紋飾的利落精品湖絲長袍,窄小方便的袖筒,還有披在身上那素淨簡單的大氅,暗含有保護之效的軟甲絲,一切物品實用,卻毫無其官紳地位的各種雕畫紋繡,在他身上倒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卓然。

  讓我頗有幾分看到了他所說的北溟精神“返璞歸真,大巧若拙,至堅至簡,以演萬千”。

  “不客氣,”他還是那樣微微含笑,溫和的撫了撫我的肩頭,說“今天你也累了,不若先去休息。”

  隨即喚了身邊一個侍衛,名喚李吉的過來,引著我去了我的臥艙。

  晚些時候,李吉端了鴨子肉糜粥和時鮮小菜,水果芋頭來給我,吃罷梳洗就寢。

  夜色橫江垂幕,夢裡卻依稀還在與父親話別,卻又似相顧無言,天明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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