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良辰薄暮藏,念去去,複往往。 樹樹新碧,付家國士郎。
縱是功成藏劍羽,平生恨,慨而慷。
居高自遠笙歌往,季布諾,侯嬴遣。
腹有詩書,韶華姿無雙。
畢飲清露成離殤,懷采薇,枉斷腸。
――《北溟史詩・付邵記》
新陽第一縷曙光升起,幻化照耀宇治河邊萬千氣象。
忽想起母親的詩箋中一首頗得神韻,禁不住迎風吟詠起來:“宇治春晚,霓裳晨霧,人間尤物。萇弘碧血成桑野,浣紗勝玄素。青峰迷彩,迭岸朱戶,卻道東風相誤。繞梁猶在閨閣,離人三月五湖。當是錦屏一曲,種種斷腸風度。請君置酒,青梅絲絲入扣。”
“真好,原來你小小年紀,已有如此妙人才女芳心暗許了”付邵竟也起的這麽早,在我身後聽完就伸伸懶腰,邊看著兩岸晨曦,邊打趣我道。
“這是亡母的舊作,付叔叔見笑了”我也不禁失笑,回答著,很是進入角色的躬身行禮“叔叔昨晚那般繁忙,秉燭處理公務到深夜,今天又這般早起,莫不是準備懸梁刺股?”
“哈哈哈,”付邵開懷大笑,“你這混小子,怎麽知道我深夜才睡的?”
“那我是不知道,隻是看昨夜整艘船上的使者侍衛都徹夜秉燭,我半夜出恭,發現就似當年在父親軍營裡看有人劫寨一般,四處燈火通明,便想著若非您這位大使,夜半不睡在處理公務,大家怎會都不睡的呢?”
被他的親和快樂很快感染的我,年輕開朗的本性,開始如春日融化的清泉般叮咚起來。
“注意稱呼,是在你薛叔叔的軍營,是薛凌氏墨秋的詩詞,以後稱呼父母名諱時也不能忌諱這些字,免為人所查。
畢竟,新越北溟彼此之間的情報網絡和暗樁都是重重疊疊的,你懂的。”
付邵瞥了我一眼,邊說邊拉著我到了三層頂的一間客艙,“我早點把這次的事務整理完,好與你聊聊天,做好我侄兒你的思想工作,對我很重要哦”說罷朝我狡黠一笑。
示意我隨意落座。他則隨身掩上了艙門。
我方留意到,這間客艙大約有會客品茗的作用。
因其中間擺著張烏木小幾,地下是絲絨軟榻,窗外可覽江色和過江漁船,幾上器物形如古鼎,三足兩耳,爐內有廳,可放置炭火,爐身下腹有三孔窗孔,用於通風,上有三個支腳,大抵是用來承接煎茶的,爐底洞口,用以通風出灰,再其下則有一隻鐵質玄色器皿用於承接炭灰。
邊上銀炭精致,杯盞澄明,隻不見茶盤茶碗,只見數個酒缸。
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用來煮酒溫酒的行頭。
只見付邵已然輕快的拿起行酒的壚盞和銅壺,躬身嫻熟操作起來,不一時,酒香滿倉。
“都說酒後吐真言,”付邵歡快從容的遞過杯盞,又命李吉取了醃製鹵好的魚片、海蝦和花生,放在幾上,
“今天賢侄你就對叔叔我,把你悶著的真言一吐為快,可是到了北溟之後,可就再難有這個機會了,今天你想問什麽,說什麽,我以個人立場,便都知無不言。
不過我問你的,你也都盡量不要說謊,我們坦蕩煮酒一番可好?”
我眉頭微微一揚,隨即笑了起來,扁了嘴故作嗔嗤道:“別介,您一個首輔之人,若也能對我知無不言,那我可還有小命留得嗎?
不過既然我們是友非敵,一條船上的螞蚱,我又怎會欺得付叔叔呢?
倒是很感興趣,
付延年這個身份是真存在的一個人麽?又有多少人清楚我是誰呢?” “付延年這個身份是我的族侄,不過所謂族侄,一表三千裡也是正常之至的。
北溟正值用人之際,隻要你是有些特殊可用之才的人,再加上是我族侄這個身份,我掉包將你換回北溟毫不稀奇。”他半真半假的眨眨眼,親和的全然不似他的相國身份:“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了,你父親也是很了解我的。
不過所有的事情,除我之外,我們主上方均誠和本國禦史台總機要,也就相當於監察情報的主管――秦義老將軍也是知道的。”
付邵給我們滿上溫好的紹興黃酒,邊飲邊說“說說你怎麽看叔叔和北溟吧。”
“啊哈――”我想了良久,連飲了兩杯,方才開口:“說真話,我的個人見解其實真的不多,不過,記得在國子監武司時,武校學士宇文免先生講學時曾說,
‘北溟與新越,國家組織形式完全不同,北溟立國制度不完備,監察機制不健全,完全靠的是君主能臣的英明決斷,若不改製完備,必是過不得幾代便會日益弱化,興起內亂的,別看如今興隆鼎盛,富裕肆意。
最讓人憂心的,不過是其不斷運用率性肆意和財富邀買人心,使我新越人才外流,怕終有一日將各類規製完備起來。再趁我新越內憂外患,借羅倭金俄之亂,擴其勢力,伺機而動,不斷擴大,難保不成我新越百年心腹大患。’”
想來也是那是少年莽撞,無所畏懼,兼之付邵那種令人信任的親和力使然,我當時的措辭,不可謂不是一種作死的態度:搞事情。
“哦?”付邵咂一口酒,不置可否的搖搖腦袋,“說下去。”說著,竟投來一個鼓勵的神色。
“還是那些老話唄,”我也搖搖腦袋,說,“先生說,
‘我新越,以儒門禮法綱常為思想基礎,天子總覽大權,同時朝堂設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六位輔政宰執和樞密院。
各部下有具體機關隊伍,有禦史台和明鑒司,以文事武事監察文武官員,有言官和輔政閣老協助和引導天子。
有州縣兩級,和武事六品升遷考核的軍事職官格局,形成均衡持中的管理模式。
商業上重大利潤來源皆是官方壟斷,鹽鐵酒礦等俱是官營,利潤國有,漕運織造等由司禮監掌事宦官親自主持,利潤屬於帝王。
而北溟,則是極其簡單化的現實至上,全民無論身份地位,無論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皆貪利商,但真正能形成規模,控制市場的,自然還是官方與豪門。
朝堂、政務、外交、文教皆歸宰相管理,宰相自行委任文臣班子,處理各種政務,而其主上方均誠和一乾心腹將帥,則完全控制軍方,同時控制軍械、軍糧、軍校、軍官等相關一切事務,殺伐決斷,更迭律令,不由任何人置喙。
不同的執政模式,自然對於真正把控著江東富饒地區的豪強、貴胄、巨商而言,哪種更有私利?自然不言而喻。
聽聞,方均誠帳下兵工幕僚,推廣了一系列軍民兩用的器具,其兵器甲胄,戰船打造也有極大優勢,加上方均誠神出鬼沒的用兵方式,使得北溟完全成為了一顆古怪而堅韌,扎根在新越版圖的釘子。’”
“宇文免的弟子啊――”付邵用酒杓輕敲了我的腦袋兩下,又自斟自飲起來,沒有一絲慍怒之色。
自古,新越講究的宰相肚裡能撐船,在許多官僚化,習慣了逢迎順從的高官身上,早已消失了的那種上古士大夫風范與涵養,在付邵這裡,卻是十足十的內外如一,讓人心生無限好感。
“不過,我還是想聽聽你自己的看法更多些。其實很多東西,並無需申辯什麽,你此去北溟,有的是時間,用自己的眼睛和經歷,更深的認識和了解。”付邵的話,總是說的那樣自信和樂觀,帶著一種暖意的貼心和對他人的理解。
“是啊。其實我不過是個普普通通新越士林子弟,多半覺得,宇文免先生還是有他的道理的,若真如他所言,那付邵付叔叔你,可是人才外流,和能夠讓北溟真正立穩腳跟於主流上層社會的關鍵人物呢。
但話說回來,我雖年輕,也無驚世才乾,卻也並不迂腐,不會輕信一面言辭,畢竟這幾年兩國交兵,相互間,文人亦各持筆墨攻訐爭吵,自說自話,各自描繪的天地黑白不知為何。
我想,或許新越並不了解北溟,可是北溟有了付叔叔你,可就實打實的了解新越多了幾分。
若是當真未來有天,兩國刀兵相見,付叔叔你可是新越之奸佞,北溟之功臣啊。”
說完我帶著一種欺負君子的搞事情,故意逗樂似的,陰陽怪氣的看了看他,就開始自顧自的一杯杯飲酒。
似乎說了這番話我很渴似的。
“哎,你喝慢點,還是士林子弟儒學之國呢,儀態儀態,”他邊打趣,邊讓我吃點小菜,自己卻又喝了一杯,說道:
“看樣子,薛凡泰還真是隻想讓你逃過一劫,沒對你詳談教導許多?隻是我相信,主上卻未必信啊,但或許等你父親那邊行動了,主上便會少幾分戒心吧。
不過,不論你有什麽動機,對我都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人各自叩問內心,是否竭盡全力,問心無愧罷了。
其實我這裡,倒不必怕什麽有天刀兵相見雲雲,我隻主政,外事內事,提拔人才,策反賢能,至於和軍事相關,主上是全權有自己的文武幕僚,出生入死的班底,有自己的設想和方式的。
我絕不想涉入軍政,主上也不曾乾預我任何政務,未來怎樣,我也不知,隻是現在,力求聯合新越,對抗羅倭,並趁機宣傳擴大自我的軟硬實力,是當前要務罷了。”
“其實這點我倒是很奇怪,雖然知道你也說的似乎由衷,卻總是不明白。
如果現在,是新越積極去找北溟聯手抗敵,我倒並不奇怪。畢竟兵臨城下,都城很可能要失陷,一旦羅倭將海陸據點聯成一線,那首當其衝,一定是我新越。”我又飲了一杯,飛快的說:
“可現在竟是北溟主動來聯手,這也實在是諸般可疑,雖說唇亡齒寒,雖說同胞血肉,卻畢竟利害當前,你們的積極似乎有些過了度的程度。
也怪不得,每次你們來使商談聯手抗倭之事,朝廷總是踟躕不決,其實,以而今形式,與你們聯手,怕是遲早的事。
羅倭勢大,海陸優勢都非等閑,哪家獨自面對都是不可能的,”
我兀自邊說邊納悶,那樣子一定很是傻氣,“若不是你們,造下極大聲勢,前來議和,並不斷的更改議和聯手的方案,沒準朝堂的疑心顧慮都會少許多,和議也就成了,早就可以聯手抗敵了呢……
也不至白白在東都一處,就傷我新越將士已然二十八萬之數。
前期就參與東都保衛戰的將士,幾乎捐軀殆盡,後來不斷的征兵調兵,這才慢慢補上窟窿,真是疑心害人,朝堂的疑心累死三軍啊――”
說到這裡,我卻忽然意識到什麽,看向付邵的眼神也變得恐慌起來。
原來竟是這個關竅。
卻隻聽他悠悠飄飄的說道“是啊,所以我們才要幾次三番的大力議和啊,不多消耗消耗,耗不住了,新越又哪裡會輕易的,和被他們視為叛徒和山賊的我北溟議和呢――”
付邵面上帶了一絲諷刺的笑,看到我的神色,忽然有些赧然,半響,又說道:
“其實我們也是真心議和,畢竟羅倭將我們的海疆商利侵吞甚多,又不斷和我們在雍海海域作戰,況且也像你說的,不聯手誰都抵不住羅倭嘛。
既然是真心議和,那我們自然想為日後多做籌謀,佔據民心,和輿論上更主動聯手的地位,至於,因為新越朝堂的疑心,反而使得聯手抗倭之事拖延至今麽……
雖然也有布下疑陣,更好的削弱新越的意思,但新越被削弱過多,對於我北溟何嘗不是極大的危險,總不能等著羅倭收拾完新越,再四麵包圍的收拾我北溟吧?”
我默不作聲,隻是自斟自飲起來,心道,或許,還有更重要的緣故,你不會講給我吧?
若不是你們發現,羅倭的海上戰艦,皆是無法輕易運用火攻,和水下偷襲的鐵艦,而你們北溟境內,所能規模化鍛造鐵艦的工礦儲藏極少。
即便你們有足夠的技術手段,卻也是難為無米之炊。
這才把目光投向我新越國土的吧。
若非如此,隻怕你們未必不想繼續一邊邀買人心,一邊對我新越朝堂君臣布設疑陣,以期坐收漁利之事。
國家之間,何來敵友恩義之說,不過是利害權衡的平衡之道。
想到這裡,一陣無可避免的心痛。這些,都是父親和我密談時,所言我們付出巨大代價,才了解的事實。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畢竟新越朝堂,全然不是父親可以左右的,無限的拖延,消息閉塞,愚民愚君。
皇帝年幼,不過與我相當年紀,兼之自幼養在宮中,除了此次避難,竟極少看到過東都外的世界,隻能依靠文武官員,彼此矛盾和爭議的論事,從中探尋自己合理的處理。
也隻能依靠自己的行政經驗,來慢慢學會更老到的用人做事。
父親雖然深得皇上信任,認為他既非士林朋黨,又不為司禮監宦官群體認同,是個隻能作為孤臣忠於皇上一人的可信之人。
可是,大事關頭,父親若是一力力主,聯北溟以抗羅倭,萬一落下口實,私通北溟,或是日後戰局有變,可該當如何?
對於臣子,這本就是難以一言論斷,必須留有余地的政事。
況且他是武將出身,對戰事過於關注和積極,反會引發禦史台,對其是否有提攜門下袍],以征戰求軍功的口水是非。
所以即便看透的陰謀,竟也令堂堂丈夫裹足不前,若非將我這個心肝寶貝兒子托付異國他鄉,以求穩妥潛伏,怕是至今,也不敢上奏多少有價值和態度的忠良諫言吧。
“今日既然煮酒,倒不如來論論天下英雄,”
付邵說著,隨即把目光落向窗外的茫茫江水,連天新綠上,“昔年古風,煮酒論英雄,使君與操,何等俊逸豪邁?而如今,風流人物,亦頗為可圈可點,何不各抒己見。
你我都是年輕人,當不至於唯唯諾諾,老氣橫秋,講出些新意才好。”
我看了看付邵,暗忖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與他相對飲以論英雄。
隻是盡管立場不同,對他卻無法抑製的感到親切和好感。於是不無恭維的說:
“付叔叔自己不就是當世英雄,不過而立之年,就封侯拜相。
不過也是北溟國主敢用人會用人,要是在我新越熬資歷,哪個宰執不是到了四五十歲方才能入兩府呢,那時候,早已經多數人棱角磨圓諸事求穩了,又哪有付叔叔的文韜武略,銳意革新呢。
我還道是想請我喝酒,誰知付叔叔竟是想出個新樣兒,讓我拍你馬屁呢~~~”
“噗――”付邵忽的笑噴了口中酒水,看見我幸災樂禍的看他整理衣袖,伸手給我個爆栗道:
“年輕人好不好學的這樣叛逆刁鑽起來啊,若說當世能讓我付邵服氣的英雄,確是不多,可也不需自我崇拜這等幼稚吧。”
“那付叔叔服誰呢?”我追問著。
“當然是我們主上了,還有我父親,其實你的父親也是一個英雄,這倒不是我故意說給你聽的”付邵爽快的回答。
說他自己的父親付彥,與我父親薛凡泰是當世英雄,我自然並不抗拒。
付彥曾在吏部、戶部執掌多年,珍惜才華,極有伯樂盛名,亦對貨殖之術深有心得,理財用財之能無處二至。
而自己的父親薛凡泰,則在情報刺探與軍事研究上堪稱柱石,獨門的斥候心法有兵家隱身術的美譽,帳下文吏對古今戰事的研討,和器械改進的方案,也是洞見不凡。
可是將方均誠這麽一個反覆無常,富有野心的梁山土匪頭子也扯進來,就讓我一時愕然。
但轉念又想,付邵說的沒錯,我未來有的是時間,去慢慢探尋事實究竟如此,何必此刻爭口舌之利呢。
於是一杯接一杯,我與付邵就這樣,以一種各懷心思,卻也不無理解的態度聊著,付邵還不時唱幾句曲
“……一見蕭然音韻古,光陰只在彈指,醉裡挑燈把盞,此恨誰知,歌且合,春常在,繁華塵土停雲宿……”
又幾句“……流霞釀的好酒,越江渡口中興,不管孤燈明與滅,一帶鏈環赤壁,沙場再點兵……”
最後雖不至枕藉舟中,不知晝夜,但也各自微觴微醉,紅面相迎了。
而不知不覺間,我似乎已經對付邵頗有些好感,也對北溟多了幾許莫名的期盼。
第三天次第下了船,迎著名為“鵬運天池”的大碼頭,我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在我新越文儒筆下的商賈匪氣之國的都城鵬城。
我雖並不是全然相信秀才們筆下誇大其詞的事,卻總想著這當是個不講禮法,經濟發達,商賈雲集,叫囂吵鬧之地,可絲毫未曾想到,這北溟國如此井然有序,生機盎然。
明鑒司的材料所記載,北溟與鵬城的情況由文字一一躍然眼前的時候,我的腦海裡,那些以前並不起眼的隻言片語開始翻騰:
“北溟立國之初,成國家宣言之篇章,以公民之合法私有產業,受到國家永恆無條件之保護為首,以盡一切可能維護和為貿易保駕護航為形,銳意以求開拓,有並吞八荒行商四海之野心,而北溟之武裝力量,則以保護國民產業利益,而享有無上榮光”。
來碼頭迎接付邵的,是位梳著簡單漢髻,身著校尉軟甲,長眉入鬢,腰掛製式流星錘和雕金絲軟劍,杏眼銳利的潑辣女將。
她見到付邵便朗月般一笑,和其余一乾迎接的兵士們齊齊下馬迎來,朗聲道:“下官禦史台總哨秦清,拜見付相,主上名我來迎諸位使節歸來,一路辛苦。”
頃刻間,秦清的目光已轉向我,上下略略一掃,以一種驕傲的姿態。
付邵見狀,不由開口道:“這便是我那新越京中的族侄――付延年了。延年,來見過秦將軍。”
我上前見了禮。想到付邵所言,禦史台總機要秦義將軍也知此事,那麽眼前這位秦清,應當就是秦義將軍那位自幼習武,不讓須眉的愛女了。
秦清邊揮灑袍袖,邊對付邵道“倒是頗像付相公的儀態,”而後袍袖忽然攜風一擲,我見其暗動內力,便側身淺避,化其掌鋒,卻見她暗中已然收力,哈哈一笑,繼續對付邵說
“還有幾分功夫,隻不知擔不擔的相公親衛之職,畢竟相爺千金之軀。”而後又微微靠近付邵,壓低聲音道“主上命我帶話給相公,讓相公去軍務處敘話時可帶上公子。”
付邵也笑對著,倏然上馬道“正當如此,”又朗聲笑道“無妨,讓小侄隨秦將軍在暗哨武校學得些本事,再行安排入職如何?”
秦清一邊示意隨從為一行人備馬,自己則護著付邵在前面跨馬而行,一邊答道“敢不從命。”
忽的回首,看我笑笑,竟拌了個鬼臉,眨眨眼道“公子可吃得苦?”
卻並不等我答話,就徑自轉頭繼續與付邵一路敘談而去,再不回頭看我。
我自是並不畏懼什麽暗哨武校學習的,隻是暗暗驚詫於此等不拒禮法的率性表達,竟於高官顯貴之間如此常理,畢竟北溟立國不算悠久,民風官風卻已然與新越天地之別。
大抵也確是上行下效,古今如此之故。
看那秦清行事,便也是一派江湖兒女的豪爽氣息。
時常宣揚其民風惜命貪生,寧獻財帛不願刀兵,愛好和平的北溟人,卻不論文臣武將,弓馬功夫駕輕就熟,十分尚武的態度,如是看去,確是極具有擴張性和危險性的。
隻是我現在已然是付延年,甚至不知有生之年,會否會一直在這個付延年的身份下,反認他鄉是故鄉,諸多想法,也誠然多余了些。
人生在世,忠孝仁義,也必要蒼天成全,若生於貧病交加之境,日日夜夜為升鬥柴米交迫,何來其余可言。
一路乘馬隨行,四處看去,見山遠水近亭台縱橫,店鋪林立人馬穿梭,其間路過一處飛泉曲徑,翠柏紅廊的護國寺。
不數十裡處,又是兩處互相掩映的茶色六角建築高入雲端,隻覺氣派嚴整,據稱乃是北溟的工部與商部兩部大樓,其余三部也是同樣建築,隻是坐落鵬城西郊。
此番先隨付邵回軍務處複命繳令,隻能來日再去一觀。
北溟的軍務處也稱軍機處,看去其形正堂朝東,三面環水。
正殿面闊三間,進身兩間半,四周加芾齲塊苣聳侵亻苄蕉ィ范飯傲套鰨ス埃胄略椒∷痙綹襝嘟啤
正殿兩翼伸出四間重簷回廊,向前折出兩間,形成廂房,折角處一攢尖頂有平座,正殿後身向西有七間回廊,架構空靈,飛簷寬展,玄廊跌宕,別致秀麗。
到了軍務處,付邵讓李吉與我在偏殿等候,他則與隨從先去拜見其主上方均誠,隨後譴人再來喚我過去。
想必由於此等掉包敵國朝堂大員親子的事,及其背後所涉國政,方均誠怎可能不知,既然歸來,當然匯報和得到主君首肯,方是為人臣子的要務。
然而,與匯報議和結果,和此次出使的各種政事情況相比,這卻是極小的一件要務。
於是我便與李吉隨一位偏殿宮人進去,吃茶等候。
順便打聽些北溟習俗,眉高眼低,出入禮儀,總歸人在異鄉,順從低調的良好印象,終歸利人利己。
於是,在宮人上茶時就輕輕遞過個紅包去,聊上一會兒。
原來北溟主上方均誠,是常常前往此處與臣子議事的。
由於其主掌軍務,所以此處舊稱軍機處,現更名軍務處。
從偏殿入正殿,需穿垣道紅牆,掠百級玉墀。規矩卻不算多,北溟君臣,於朝堂便廢止三叩九拜之禮,行先古之拜禮,而我一介白衣,身無寸功,卻也是一視同仁這般禮儀。
現行的北溟管制,由王、侯兩級世襲貴族,以及十一個等第官員構成,其中前六等職名在新越歷朝史書中也有其稱名,雖然,它們一般標識的隻是等級而非具體職能,後五等職名則與軍事指揮或地方政府的具體職能相關。
北溟並沒有絕對的文官武將之分,所有的職級皆可被委任為文官,也可做軍隊指揮,按照官階品級給予其家人行商一定優惠政策。
北溟的科考,注重文武結合和實用,並不考教繁複的經義注疏和經史原文,而注重考教處理問題的解決思路和技能,以及官員綜合全局的意識。
方均誠親旨,宣傳期待其所選官員“文可兼武,韜略載在詩書,武可兼文,乾戈化為玉帛。”朝堂各重要職能部門,皆有培訓學校,科考通過後,亦都要經過專門的課程訓練。
而暗哨武校,則正是官員禦史台,處理情報監察和機密國家安全工作的專門課程培訓學校。
說話間,見一侍衛前來傳喚,我趕忙起身整衣,前去拜見方均誠。
至正殿,學著前面帶路的侍衛行了拜謁之禮後,抬起頭,終於見到這位曾是“梁山好漢”的主上。
只見其五十許人,身高八尺,體態健朗,國子方臉,面如冠玉。
身上並不穿象征天子意味的明黃龍袍,而是穿著一身明晃晃的淬金製式軟甲樣明光鎧,外罩九紋龍花樣鐵布衫,最讓我興奮的是他腰間所配武器
――連鞘的刀,黑黑的刀柄,青青的刀鋒,青如遠山的鋒色,彎彎仿佛一鉤新月,中有開合裝置,縱未出鞘也透出逼人的殺氣――那是傳說中的圓月彎刀吧?
傳說此刀,出手忽然間,便可做一道飛虹之姿,回環中有驚天裂地之威,刀上刻著“小樓一夜聽春雨”的詩句,因其刀鋒過處,若黑暗中忽現的圓月之光。
據說此刀已經失傳多年,今天竟得一見,但凡練武之人,誰人不為之興奮。
再看那方均誠舉止,豪爽熱情,似確如新越傳聞所言,江湖英雄氣重,並不看重禮儀繁雜之事。
這軍務處布置,與其說是金殿對策之所,不如說更像一置身廟堂之上的軍帳,官員多是軟甲加身,環於殿中而立。
方均誠見我之後,便著令殿中時監理文武官員職官補缺事務。
一名喚劉廣京的官員,為我安排好掛職――掛為付邵的豹補從四品刀劍左侍衛,著享薪俸。
秦清又奏請,準我先入暗哨武校學習等一乾事宜,隨後,方均誠親命貼身侍衛王駿,送我先回付邵相府中安置,留下付邵等人,稱還有正事要再議處。
我與王駿告退,徐徐退出大殿。
再回望時,但覺其地勢若遊龍,兩邊石欄上水晶玻璃的各色風燈,如若銀光雪浪,庭燎雖因是白晝,並不曾點著,卻因著其皆雕出螺蚌羽毛幻彩乾坤之形狀底座,一徑看去,琳宮綽約,桂殿巍峨。漢白玉石欄杆與階下白石子鋪成甬道。合著步子,就著兩邊路旁夾道的蔥蘢佳木,奇花燦灼,羅藤掩映,不落俗套。
李吉已經在外等候,領我前去相府。
先前我單以為,大約父親是要聯合軍方官員直諫聯溟抗倭之事。
如今以我在北溟得到的待遇看來,卻是八九不離十的要有場兵諫的節奏。想到這裡,心中紛亂,面上卻不能露了樣子。
隻得沿路向李吉又打聽打聽相府的各種規矩,還有何人常住,主母稱呼為何等等。
不多時就來到了相府門外。
門外兩隻大頭憨憨的石獅子,虎步龍盤的站在門頭,一面赤金雕碧的匾額上書著:付相國府四個大字,其起勢頗得王右丞的三味。
待下了馬,正門的管事小廝見了李吉與王駿,似乎頗為熟識,忙前去通傳。
很快就有兩個小廝出來,迎了我們一行人進去。
相府,是原先羅倭尚未入侵前,著名的倭國僧人,親自設計和建造的寢殿造結構。
據說倭國貴胄私人府邸皆以此類四廂,疊加正兩廂式構建,彼此間以回廊相連。
屋前則以水池相連,佐以佛教的本土化標準,在屏風和門扇上,一經畫著極樂世界的旖旎風光,閣樓的角門,梁、枋、鬥上都雕刻著寶相花、卷草、連珠等佛書中常有之繁花密葉,花紋飽滿流動,栩栩如生。
門廳東西兩面是一楹聯,看去,正是:
坐片刻無分爾我,吃一盞各自東西。
府中人物,來來往往的似乎正忙的不亦樂乎。丫頭小廝們,各自依著所行的差事著著不同樣式衣裳。而付邵的正妻邢秋燕,作為當家主母則打發了貼身丫頭穗兒來迎我們進正堂去。
穗兒看去不過十五六年紀,卻頗有些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的俊朗颯爽感覺。
隻是衣闕或是跟了邢氏的風格,穿的花紅柳綠,反讓她那俊朗的容顏減了幾分別致。
看到這相府的一片生機勃勃的樣子,忽然有點自哀自己這過早喪母的家夥,竟是從未見過有女人在家裡張羅聒噪熱熱鬧鬧的樣子,瞬間就感到甚為溫暖。
邢氏甚為年輕幹練,長發向上半翻梳攏結於頂,又複反綰成雙刀欲展形態,中簪鎏金花色蝶舞狀步搖,卷煙眉,橫波目,在正堂留我坐下敘話。
李吉則被打發先去送王駿回宮複命,再去比翼街穿雲巷寒園請付邵雙親付彥夫婦前來一道用晚飯。
隨後為我引見了相府的大官家許友後,我的各種行李便有小廝搬去安置。
邢秋燕讓我先去洗澡更衣,隨後等付邵回來了一起吃頓接風洗塵的飯菜。
我泡澡的功夫並不長,很快收拾完出來,裹上主母給的北溟窄袖錦袍。
忽聽得府內院中有人正在吹笛彈唱,還有邢秋燕在那裡指點教學如何討人歡喜的技術,湊熱鬧的興頭一起,我便循聲去看。
見四個十二三歲的歌戲小倌兒,和兩個抱著琵琶的女樂,在院裡四古桃樹下。
邢秋燕和丫頭穗兒則在一邊,邢秋燕坐在挪來的一張官木椅上合著拍子。
穗兒吹著笛子,那其中一個小倌兒唱到:“芬芳一世,料君長被花惱,我向東鄰曾醉裡,喚起詩家二老,拄杖而今,一天桃紅水榭,咦?可不是商山皓?請君置酒,看渠與我傾倒”
另一個則對唱:“是誰家二老?莫不是當時那金鑾揍草,落筆萬龍蛇,待得無邊春夏家翁好。平生丘壑皆他教,一觴能令千歲倒。若說那當年英豪,西北洗胡沙……”
幾個小倌兒你一言我一語,什麽“老驥伏櫪,不輟青雲”,什麽“思慕家嚴門風好”……
旁邊的邢秋燕則又打拍子又打扇子,毫無扭捏的調教拍馬之術,看得我啞然失笑。
想起今晚,似乎要請付彥老人家來府中,這主母媳婦兒,討好公婆的歌詞雖寫的露骨了些,然而年老之人,多半最愛這熱鬧阿諛,便是內心知道,也就當做孝心收下這一派奉承的誇大其詞,並不覺得臉紅。
而那付彥,卻又是付邵背後,真正穩操國政的權臣,付邵出面,也有追求北溟國鼓勵年輕人上進之榜樣的意思。
對於有權有勢的公婆,如此不吝提鞋的吹捧,阿諛功利之做派,還真是與我新越閨秀大相徑庭。
聽說這邢秋燕,乃是鵬城鹽商邢元亮的女兒,當真也是逗趣俗物。
不料邢主母也看到了我在這邊古怪而笑,卻不知是因我覺得她教唱的歌詞太過馬屁之故,隻當是我看上了哪個丫頭。
瞬間,她看向我,露出一個更為古怪的笑容:“小延年過來,嬸娘這才待問你呢,可巧你正來了。你看尋個丫頭伺候你可好?”
這一問卻是讓我嚇了一跳,忙喜眉笑眼沒心沒肺的說,“謝嬸娘費心,隻是不用,侄兒隻是看這戲拍的有趣,多看兩眼而已。”
誰知這一說,邢秋燕更是一副了然的古怪笑顏,對我道“有什麽費心的呢,你身邊也是該有個貼身服侍的人了,雖然你有個侍衛的差事,可在自家,都是一樣的,要我不給你安排妥帖,可不是我的不周了”
“嬸娘好意,侄兒實是感激的緊,隻是侄兒還小,真不必靡費什麽人服侍的。若是真有需要的,侄兒自然向嬸娘討要――”
“靡費什麽?”邢秋燕撇了我一眼道“又不缺這點銀錢,錢賺了就是要花的,這亂世裡,誰知哪天身家性命便捐軀了呢?
況且咱們北溟不像新越,咱們北溟富庶些,就是新越那種窮地方,也喜好在那些個婚喪嫁娶黑白事兒上,大為鋪張浪費,咱們隻是日常開銷,花了再賺就是,侄兒莫要推辭客氣。”
待我再要拒絕時,門外已有通傳,說是付邵回來了。
這位邢主母,一聽到自家夫君回來了,那一個表情歡樂而天真的樣子,恍若一二八年華的少女,情竇初開一般,動若脫兔的一溜煙跑去迎接了,我則唯有半尷尬半認真的,跟著也向外走去。
來到外間,卻見付邵與邢秋燕並未在大堂中。
我思忖著莫非這小兩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促狹之心倏地跳起,就想著去找找看看,他們在做什麽,可有什麽夫妻親昵玩笑?
看四下無人,就以獨門斥候心法秉了內息,躍上屋頂,瑜伽躬身以一字貼壁,隱逸非常的尋著穗兒的身影后,抬手揮袖,丟了幾隻石頭,正入她所在門口的水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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