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阻力下)
兩地出現的問題。同樣和新法有關。
義清縣令程公穎,耿直倔強,外號“程耿頭”,愛民如子,缺點是做事有些刻板。
他這樣的脾氣,推行起新法來雖然雷厲風行,但是有些不太注意方式方法,不僅得罪了富戶豪門,連那些他一心要庇護的“草民”,都忘記了往日的恩情,對他頗有怨言。
在推行丁田法的時候,程公穎不畏強勢他的口頭禪就是:大不了不當這腐食官罷了),敢殺敢拚,著實沒收了大片被隱瞞的田地,他對屬下的要求只有兩個:速度和效率。
這樣的手段,無疑打了地方豪門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自家大片良田已經存為了官有。
但是在此過程中,一些租種富戶田地的平民也受到了損失。官吏們為了完成程公穎的命令,害怕被他責罰,於是執行不免嚴苛。手段不免粗暴,很多租戶辛苦勞作了半年,正待豐厚的收獲,結果一句“充公”,地沒了,地裡的莊稼也沒了。
程公穎做公一絲不苟,這是好的優點,可是太嚴厲太刻板,不懂通融,導致他不知不覺已經成為眾怒所怨。
新法的反對者們為了對付這個油鹽不進的家夥,於是四處散布謠言,對那些租戶宣稱官府不僅要沒收大片租地,而且還將大大提高租戶的稅賦,縣令程公穎就是主張者。
無風不起浪,這番謠言結合虎狼官吏的粗暴,大量依靠租種為生的農戶信以為真,他們將怨恨之情直指程公穎。
其中,有個叫王木三的農戶,便對人講道:“這個程耿頭曾投靠淮西亂軍,朝廷早該處死他,為地方除害。”
話聽到有心人耳中,就不是鄉間野語了。王木三被人鄭重其事地請到朱門大院裡,面對往日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的溫和詢問,王木三激動地將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全部交待出來。
原來,這個粗賤的家夥還真掌握著程公穎的死結。
當日,淮西軍攻佔義清,義清縣令王均卿以身殉國。主薄程公穎等數十位官吏則被俘虜。淮西軍士們搜索了一番縣衙後,發現一個奇怪的問題:義清縣的大印以及數十枚小印,竟然不見了蹤影。
雖然是佔領軍,但是這些印章多少還是有些作用的。更主要的是,當時的淮西軍將領對這個失蹤問題很是感興趣,他責令手下的一名校官劉悟徹查此事,將印章找出來。
劉悟知道這個問題旁人解決不了,任你神通廣大,不可能將義清縣掘地三尺找失物吧?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想找出印章,問義清縣原來的官員便可。
可沒想到接連問了三個人,威逼利誘,嚴刑拷打,都說不清楚,因為城破時是縣令王均卿負責處理這些東西的,不過他們給出了一條線索,主薄程公穎素來和王均卿交厚,也許他知道。
劉悟於是接著審訊程公穎。程公穎確實知道印章藏在哪裡,但是他一點說的意思都沒有,同樣假裝不清楚。
對付這種硬骨頭官員,劉悟也有自己的妙策。於是他指著被俘虜的幾十位官吏說:如果程公穎再說一句不知道,就殺一個人,不開口,也殺一個人。
程公穎想了想後,就交代了,因為他覺得人命最重要,官員印章如果換在平時還算珍貴,現在官員自身都被俘虜了,印章還有什麽意義?
程公穎交代了一個藏東西的地方,這個地點在東城很偏僻的所在,劉悟是外來人,不清楚,於是找來一名俘虜衙丁,聽程公穎交代清楚後,劉悟著人領著衙丁去拿東西。
後來,印章被啟了出來,但是淮西軍也沒有機會用得上他們,很快,他們便被王武俊的魏博軍擊敗,倉皇退出了義清。
不過印章還是對某個人起了重大作用,他就是程公穎。敵佔期內,原義清官員都被殺害了,唯獨程公穎,因為他交代了印章藏地,使得劉悟被將軍賞識,提拔重用。劉悟對此倒是有些感激,在他的保護下,程公穎僥幸活到了義清光複。
在光複的過程中,程公穎還帶領民夫在城內放了一把火。也算裡應外合。戰後論功行賞,便成為了義清縣這個上縣之主。
認真說起來,程公穎保全自身來圖謀後事,這是明智之舉,不能說是投敵。但這樣的事情往往最容易被人捏住把柄,倒霉的是,雖然當時的知情者—義清官員們都死了,可是偏偏還有一個知情人也活著,那就是帶著去找印章的衙丁、現在的農戶王木三。
王木三如果是個聰明人,這件事他應該永遠忘記,可是他就是個口無遮攔的家夥,氣憤之下,根本沒有考慮後果,將陳年舊事全部說了出來。
義清的豪強辦事效率一點不輸於自己的縣令,在得悉程公穎的罪證後,一紙訴狀就密告到了長安禦史台,而且這個過程完全越過刺史府,很明顯,他們擔心丁晉從中阻攔或者施救。
對於逆亂之事,朝廷的反應也一向不錯,很快,詔旨便下到襄州刺史府,要求丁晉將此事調查清楚後。詳細匯報,在此期間,先將義清縣令程公穎革職看押。
正在新法實施最要緊的時候,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而且還是在數次嘉獎過的新法推行最優秀的義清縣,這讓丁晉很憤怒,但是朝廷的旨意比天大,盡管無奈,他還是立即帶人前往義清,徹查此事。
趕到義清縣城的時候,謠言已經傳得滿天飛。有的說朝廷已經派了欽差來斬殺投敵的程縣令;有的說丁刺史為了保住程公穎,和朝廷欽差大吵一番;還有的說連丁刺史都被牽涉進了叛國案,哪有心思顧得上姓程的。
讓丁晉有些感動的是,謠言的中心人物程公穎竟然還帶著人在城外丈量田地。義清縣丞要派人去通知他,被丁晉阻止,他親自策馬前往城外,在水溝田壟間,見到了一身泥土的程公穎。
程公穎平靜地走到丁晉面前,俯身一拜道:“大人,是關於下官的處置下來了吧。”
丁晉將他扶起,握著他的手鄭重地道:“程大人,要暫時委屈一下了。你要是相信本官的話,本官一定為你討回公道。”
程公穎素來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大人好意,下官只有心領。可惜下官確實辜負大人信重,我曾經確有通敵之嫌,對不起王均卿大人的臨死囑托,下官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丁晉搖頭歎息道:“過去的是非曲折,本官不想多問。我只要保住你這個有為之身,來替本官管好義清百姓。”
一行人回到衙署,丁晉讓刺史府錄事陳諫宣讀了中書省的詔令。
程公穎沒有多言,脫去官袍錦帶,並縣令大印,上交刺史府差吏,隨後,又在簽押房將一概事宜移交義清縣丞。
按規定,程公穎應該被看押起來,歸宿便是大牢。但是丁晉放下話來,他相信程公穎,願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擔保他不會潛逃,其余人哪敢多廢話,於是便在縣衙後院為程公穎單獨開辟了一處小屋暫時居住。
除了這個,程公穎一切照舊,尚是自由之身。
第二日,丁晉又聽取程公穎意見,將幾名幹練的胥吏指定為義清新法條例吏,繼續推行新法。
第三日,開始審訊程公穎投敵一案。王木三等當事人都已傳到。
經過一天的調查,丁晉對事情經過有了大致了解,既有人證,王木三又供詞清楚,時間地點經過都一一吻合,想要推翻案情來個死不認帳看來很難,再加上程公穎也對當年之舉供認不諱,好像鐵了心要舍出一條性命,讓丁晉感到很頭疼。
看來只有從事情的性質入手,以求大事化小來解決問題。也許,可以拿程公穎放的那把火做做文章。
丁晉隨即傳喚了當日和程公穎放火舉事的幾位民夫,在丁晉有意的思路引導下,其中兩個人很配合地回憶起來當初淮西軍盤踞時,程公穎怎麽不畏危險庇護同牢的監友,怎麽給大家講故事激勵鬥爭的勇氣和信心,又怎麽在魏博軍攻打縣城時機智地帶領大家逃出監牢,怎麽怎麽放火擾敵等等。
這些感人的事跡,完全是一個忍辱負重潛入敵人內部的孤膽英雄的作風,雖然他後來裡應外合的手段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但畢竟英雄的付出是真實的、珍貴的。
就在丁晉為洗脫程公穎的罪名,煞費苦心的時候,刺史府信使緊急來報,襄陽有變。
丁晉頓時有種焦頭爛額的感覺,襄陽的事情雖不大,但不能久拖,而且必須他這個主官回去處理,但是義清縣現在缺少了程公穎這個強勢人物,如果委任不利,恐怕新法實施的大好局面就要付諸流水了。
必須留下一位可堪信任的人來監督新法的施行。
他現在手上可以用的人,偏偏又太少,想了想,丁晉將念頭打在了沈啟堂身上。
讓沈啟堂坐鎮義清,有三個好處。第一,他可以曉諭新法,為百姓講解政策內容,避免民眾再發生誤解。此前,沈啟堂維繕城郭、興修水利,落下個好名聲,讓他去處理此事,比其他人要合適得多。
第二,沈啟堂是欽差身份,也可以借助他的身份來震懾一些煽風點火的刁民。再者,丁晉還希望沈啟堂能沉不住性子,拿下一兩個囂張跋扈的家夥來殺雞儆猴。新法現在舉步維艱,只要殺幾個人,立馬能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是這種手段失之於剛,太得罪人,這樣的壞人還是讓沈啟堂去做吧。
第三個好處,就是留下沈啟堂,有助於解決程公穎的歷史遺留問題。這方面,丁晉雖已有些想法,但還需要沈啟堂回長安後,向朝廷大佬們多多美言。先讓他接觸一下程公穎,依照二人的性格,應該可以成為投契的朋友。
將沈啟堂說服留下,安排了一些人事任命,又留下了幾點責成地方上以後要時加留意的所在,丁晉帶著一行侍從,快馬加鞭地趕回了襄陽。
襄陽的情況還好一點,一是因為它畢竟是刺史府治所,雖然豪門貴族眾多,但他們礙於丁晉的情面或者威嚴,還不敢有太大動作;二是襄陽令郭豪剛正不阿,兼又手段靈活,對於新法的推廣一直采取審慎而穩重的態度,沒有給反對者留下可堪攻擊的把柄。
但是隨著新法推行的深入,不可避免地,雙方要發生激烈的交鋒,這一次,就是對方使出的反製招式。
自五日前,郭豪就陸續收到一些探子發回的報告,據稱有人正在串聯城中富戶,似乎要有什麽不軌舉動。郭豪當時的想法是,可能一些利益受到損失的豪門想要聯合其他家族,向刺史府甚至朝廷請願。
因此,郭豪並不將這些異動放在心上,因為他們這些主要執行者知道,這次的新法雖然還沒有正式在各地實施,但朝廷的決心非常是大的,絕不會允許在還沒有正式公布前就遭到阻礙。
豪室的請願行動,勢必要碰一鼻子灰。
可是事情出乎意料,豪門的串聯根本不是要聯合請願,他們似乎也知道朝廷的意思非常堅決,於是從一開始就將突破的重點放在本地的執行者身上。這次的行動統一而明確,完全是經過長時間的策劃,目的就是要逼迫執行者們對他們讓步。
反對者的行動到底是什麽呢?他們竟然指示襄陽城大部分的商戶,做出了罷市的行為。
他們的時機選得很好,恰好在丁晉去往義清縣分身乏術時,更有可能的是,丁晉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襄州各地的豪強富室已經漸漸開始聯手。而互通消息就是這種聯合的第一步。
罷市已經持續了兩日,襄陽城內的商業活動陷入一片混亂,一鬥米比平日貴了兩倍,還沒處去買。
剛開始,郭豪嚴守丁刺史曾經頒布的官府不乾預商業政策,可是,事態漸漸嚴重,如果罷市繼續擴大,時日持久,恐怕將釀成動亂,因此,郭豪命襄陽縣衙緊急張貼告示,一方面安撫百姓,另一方面警告罷市商家,必須在一日後恢復營業。
一日後,雖然有部分商鋪開了門,但是並沒有多少東西可賣,另有一些店鋪,還是大門緊閉,對官府告示置之不理。
郭豪來到刺史府衙門,拜訪了司馬段秀實等官員,請求給予特別行,用於強製商戶開門營業。
但是,刺史府的留守官員們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達成共識,他們寄希望於加派快馬,請刺史大人盡快回來。
於是,郭豪明白恐怕某些官員已經成為罷市者的同情者甚至是保護傘,這就難怪那些商人如此大膽。
就連郭豪自己,也受到了他不能回避的壓力,他妻子的家族因為新法而怨恨他,他的父親郭祀說:自古以來,凡變法者,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尤其是那些強勢人物。
郭豪陷入了迷茫,他還是缺少一種大事來臨時果斷堅決的魄力。
刺史丁晉回來的速度,要比某些人預料的快得多。這讓他們異常失望,因為很顯然,刺史府的合謀官員們,並沒能有效延遲公文傳遞到丁晉手上的時間。
一進城,丁晉便馬上對迎接他的段秀實、解放、郭豪、賀勝等人發布了幾項命令:一是立即派兵保護沒有開業的商戶,讓他們正常營業。因為根據有關情報表明,是某些地痞流氓黑勢力團夥,在威脅商戶,阻撓襄陽正常的商業運作。
二是邀請城內各行業翹楚、知名商戶,今日刺史府要大擺筵席,為他們壓驚。
至於最後一點,自然就是派人盡快查明幕後黑手,務必將那些“地痞流氓”一網打盡。
這些命令立刻得到貫徹執行,刺史府兵曹參軍鐵保甚至調動了兩百人的衙兵,到南市坊為商人站崗放哨。
回到官署, 郭豪私下匯報了襄陽縣探子查明的情況。
探子們的消息畢竟晚了一步,他們探知的消息是:城內眾多商戶被人煽動,說是官府在丁田、新苗法後,緊接著要頒布更嚴苛的法令,對商人抽取重稅。他們為了自保,便想出這樣的辦法,意圖給官府施加壓力。
這些情況和刺史府偵知的消息差不多,丁晉很感憂慮,不是因為罷市,而是新法中確實有對商人抽稅的法令,但是這部新法還在修善中,並沒有試行。但是根據目前的情況看,新法的內容早已外泄,甚至已經傳到了遠離長安數千裡的襄陽。
另外一份憂慮是,丁晉擔心的不是商戶給官府施加壓力的意圖,他怕的是這次的罷市行為,恐怕目的並沒有像表面般這麽簡單,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如果他們是做給朝廷看的話,恐怕一些添油加醋的彈劾此刻已經擺在了宰相的案幾抑或天子的禦桌前。
心緒稍定後,丁晉給郭豪等官員下達了兩個命令:一是不管任何代價,必須在半日內恢復絕大部分的商鋪,並保證日常用品的正常供應及價格;二是徹查擾亂市場分子,不管是挑唆者、謠言者,還是趁機哄抬物價者,只要發現,一律嚴懲不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