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人生無常
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讓丁晉深刻地感受到了來自外界和內部的沉重壓力,有時他也會陷入一種迷茫:本應是利國利民的新法,為什麽如此不得人心。
昨晚停下的雨雪又灑下來了。在一個淒風冷雨的日子,丁晉來到了南潭縣座師竇昭的莊園。
這是位於襄州南潭縣荊山腳下的一片平原,竇昭的祖上曾因功被授五百畝“實封田”。後來,經過數代人多年的努力後,竇氏祖業已不只是小小的五百畝,不僅將小平原所有的良田全部買下,而且還一直向荊山延伸,佔據了大量的坡田和山地、樹林,如果照實估計的話,只怕不下於五百傾土地。
莊子叫“無爭山莊”,似是寄托了主人的理想——與世無爭的意思。在這片宏大的莊園中,養活著多達上千佃戶。
竇昭神采如昔,見到得意門生,自有一番歡喜之情。
晚飯後,竇昭拉了丁晉到園中小亭談話,燈火映照下,無星無月的夜空中,雨雪飄飛,別有一番滋味。
丁晉悠然道:“老師過的真是神仙般日子。不知下官何時才能有此幸運。”
竇昭捋須而笑:“各人自有緣分,何必豔羨他人自在?也許置身處地後,青雲還覺得老夫的日子太過無聊。”
竇昭享受的是清靜無為的生活,丁晉想想,雖然這樣的生活很平靜,偶爾閑居還行,如果要長期過這種日子,也確實不是自己想要的。
竇昭看著自己的學生,眼中有一種了然的光芒,柔聲道:“你並不是想過這種日子,這裡的一切也不適合你,問題的關鍵在你的心裡。只有心中疲累的人,才暫時想要安寧。青雲,難道變法之事,還有阻礙?”
丁晉歎氣道:“什麽都瞞不過恩師法眼。新法確有阻撓,而且非同一般,學生現今有種束手無力的感覺。”
竇昭點點頭,問道:“是否上次的辦法完全不管用?”
他所指的辦法,就是先前丁晉為推動新法實施,特意請出了竇昭這種資歷深厚的前輩貴族,來為他緩和與各豪門的緊張關系。而竇昭為了幫助自己的門生,還起了個帶頭作用,讓官府首先丈量了自己莊園的田地,並將應當納稅的田產稅賦,主動交了上去。
丁晉聞言,忙道:“恩師盛情,著實幫了學生一個大忙。到此刻,學生心中尚有過意不去之處。只是新法阻礙重重,又關系眾豪強切身利益,所以多有反對者不擇手段以抵製實施,又兼屬下官吏不願得罪權貴,各有心思,致使上下不能一心,新法漸漸陷入僵局。”
竇昭灑然一笑,打斷他道:“青雲為何變得這麽客氣了,更不用心中過意不去,老夫之所以幫你,並不是限於私情。”
丁晉心中自然不信,竇昭對自己無私的幫助,實在讓他感激莫名,換了任何一個人恐怕都不會為自己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因為竇昭的決定,關系到竇氏全族的利益,他雖是族長,也必定受到反對者的攻擊和誹謗。
竇昭捋須而笑,從容不迫道:“青雲可是不信?如果說老夫確實讚同新法,恐怕連那些和老夫共事多年的同僚。都不會相信,因為老夫為官多年,卻一直因循守舊,從來不苟同妄變之流。”
丁晉賠笑道:“那是恩師老成持重之故,就是有了老師這樣的穩重之臣,朝政才能歷經竭難而沒有什麽大的差錯。我們年輕人畢竟衝動莽撞些。”
竇昭笑道:“青雲言之有理。國家多災多難,經不起失敗和折騰。老夫一向信奉無為而治,就是希望朝廷能休養生息,意圖後強。可是……”
說到這裡,竇昭長歎口氣:“可是事與願違,更多的天災,兵事乾戈,使朝廷無暇將養,一年又一年,老夫只看到國家的衰敗,百姓的困苦,也許,無所作為,反而是錯了。”
更多的感慨,竇昭沒有說出來,應該說,觸動他改變自己想法的,其實就是他致仕歸隱後的變化。回到故鄉襄州,竇昭本來是要建設一處他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可是,冰冷的事實,讓他異常失望。
竇昭一手建起了無爭山莊,以很少的地租吸引附近破產的農戶、流亡的百姓居住到莊園中,共同建設屬於大家的美好家園。
在莊園中。竇昭將土地分成幾個村莊,按農戶多少平均分配田地。農戶則過著原始型的農村公社生活,公社成員享有宅旁土地的個人所有權,在公有地內則按照人口劃分,耕種一定的份地,並共同使用農具、森林、牧場和水源。
願望是好的,規劃也是美麗的,但忽略了客觀因素,一方面,隨著收容的租戶越來越多,莊園為每戶提供的租地只能越來越分得稀薄,這引起了所有租戶的不滿,但是讓竇昭拒絕那些前來投奔的流民,他於心不忍;另一方面,竇昭大公無私的行為,造成了竇氏一族成員的集體損失,他們雖然畏懼竇剛和竇昭的威望,不便強行反對,但私下的怨言是少不了的。
於是,竇剛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一種孤立的境地,族人對他有意見,而那些他自以為是庇護有恩的莊客也暗中對他懷有怨憎,他們不滿田地少。不滿開荒慢,不滿租稅多,認為他們的生活應該過得更好。
本是一心為公,卻落得滿是罵名,這是竇昭怎麽也無法想清楚的事情。
到最後,他只能歸結為窮苦之人太多,他一個人,怎麽能幫得了所有人?
也因此,竇昭認識到國家已經到了極度危險的地步,不僅窮困,而且人們的道德開始淪喪。
無為之治。只能治理純樸良善的百姓,面對貪婪而貧窮的百姓,竇昭認為必須改變一下了。
當下,竇昭感歎道:“老夫本應是堅決的反對者,現在卻讚同變法,世事之出人意表者,莫過於此。”
丁晉無法理解竇昭心中感觸,他思索的是其他事情,問道:“恩師以為新法如何?”
“取有余而補不足,老夫認為,這是新法的精髓。”竇昭侃侃而談:“略觀現時試行的幾種新法:市易法重利,更戍法頻繁,丁田法操之過急,新苗法尚待商椎,漕運法又太過瑣碎。雖然各法皆利大於弊,但是如果推行不得法,恐怕不免引起非議。”
丁晉苦笑:“非議是小,恐怕一個不好,惹得眾怒憤怨,裡外不是人就麻煩了。”
他說的是自己的艱難處境,聽在竇昭耳中,卻不免深有感觸,兩人雖然遭遇的問題不同,但同是被眾人不理解,好的本意卻沒有得到好的結果。
竇昭仰望茫茫雪夜,沉吟不語,良久,才用蒼老的聲音道:“青雲不必憂慮,新法雖阻礙重重,但朝廷決心堅定,必使利國利民之策貫徹始終。再者,凡大業,無不是充滿困難和曲折,如果開始就輕易成功,後面反而易起波瀾,變生不測。你回去後,可堅定信念推行新法。老夫不日將邀請谷城譚氏宗老皋羽公,親去襄陽為你助威。”
丁晉聞言,幾乎狂喜站起身來,他今日前來,本來隻為一吐心中抑鬱,再就是希望能在座師這裡找到心中迷茫的答案,根本沒敢想過竇昭竟然要親自出手幫助自己,而且,最讓丁晉驚喜的是,竇昭會請動谷城譚氏來支持自己。
谷城譚氏,可謂是襄州本地最有聲望也最龐大的貴族,推行新法前,丁晉就明智地將它安排為前期最不可觸動的豪門之一,曾經為如何對付它,可以說是煞費腦筋,最後的結論也只是,看新法推行情況緩圖之。
如果竇昭真能勸服譚氏支持自己,那將是何等巨大的一筆助力,丁晉完全可以想象,譚氏的倒戈,將對其他豪門造成怎樣巨大的震動,將對新法的實施造成怎樣巨大的推動。
丁晉幾乎是立即決定,無論滿足譚氏什麽樣的條件,都要將他們拉攏過來。
望著無私幫助自己的老人,丁晉熱淚盈眶,哽咽道:“老師恩情,如同再造,青雲實無以報答……”
說著,拜伏在地,重重磕頭。
竇昭趕忙將他拉起,皺眉道:“老夫何用你報答?老夫說過,這樣做並不是為你,矯飾一點說,是為天下百姓。如果新法真能成功,老夫豁出這張老臉又算得什麽。”
丁晉慚愧道:“恩師身在江湖,心存天下,實在讓學生羞愧,學生無能,辜負老師栽培之心。”
竇昭雙目射出欣悅之色,微笑道:“你也不必自責,換一個人,只怕還未必有你今日局面。新法初乍,困難本來就大,你能堅持到現在,很屬不易。”
丁晉堅定地道:“請恩師放心,下官一定堅持不移地將新法推行,待襄州大變新顏之時,學生希望能陪著您老巡視各縣,視察民情。”
竇昭頭歎道:“天數有定,老夫恐怕不能等那麽久了。”
丁晉臉色立變,惶然道:“恩師!”
竇昭哈哈一笑,灑脫道:“秋去冬來,此乃天理常規,人生無常,不過是自然之象,青雲難道還看不通嗎?”
這灑脫的老人,似乎已測知自己陽壽將盡。
丁晉聽得心都抽搐了一下,無言以對。
竇昭批評道:“你是朝廷寄予厚望的牧民之官,須知自己最重要的事是治理地方,棄私心存公心,為一方百姓謀取福祉,何必做此兒女之態?”
丁晉畢竟是非常人,勉強擠出笑容道:“老師責怪得好!學生受教了。”
竇昭點點頭,讚歎道:“青雲你知道老夫最看重的是你什麽?就是你這種拿得起放得下的海闊胸懷。作為我輩宦海之人,如果將得失看得太重,那麽心中必為羈絆,幹什麽事都無法有果斷決絕、不惜一切的魄力,老夫當年就是差了這點啊。”
頓了頓續道:“盧承慶乃老夫親眷,老夫不便多談,只在這裡為青雲提點一句:承慶善言辯,重清談不重實務,新法不可依之過重。青雲以後如有疑難,不妨自行解決,須知人定勝天,人還是靠自己的好。”
丁晉打從真心露出敬意,曾經以為竇昭寄情藝術,對於官事不免無所作為,可是現在才發現,這個老人對政治看得更透徹,他的話是一種看透後的從容和智慧。
竇昭仰望夜空,只見雪花的天空,不免孤寂落寞,半響,他語帶蒼涼道“夜了!老夫也要早點休息,明日我便動身往谷城。”
翌晨,竇昭把丁晉送出莊園,陪他走了數裡地,才依依道別。
………………
回到襄陽城,丁晉先在刺史府衙門處理了一堆積壓的公務,又接見了幾個誠惶誠恐的商人,軟硬兼施地訓斥了他們一番。
等到退衙時,襄陽令郭豪親自送來請柬,邀他到府上喝酒。原來今日是郭豪獨子的十歲生日,特意在宅中設了酒宴,邀請同僚好友祝慶。
這一頓酒一直喝到深夜,賓主盡歡,快三更時分,丁晉才回到家。
鄭小板還在等著他,急忙吩咐丫頭蘋果伺候丁晉更衣洗漱。丁晉吃了宵夜,和妻子在房中說了會話,對小板說還有些公事沒有處理,讓她早些睡,便徑直去了書房。
蘋果為丁晉準備好筆墨紙硯,陪著他辦理了幾貼公案,又回到後面的臥房。小板還是沒有睡,依然在呆呆地注視著燈火,不過這次倒是很快就注意到蘋果的複返,回過頭來問道:“你這麽快就回來了?老爺在書房睡下了?”
“是的!爺已經安息了。”
小板看看她,忽地抓住了蘋果的手:“妹妹!老爺沒有要你留下陪他?”
蘋果臉上一紅,羞澀道:“今日沒有。”
“他問我歇了嗎?”
“問了,老爺還關心地吩咐我要給夫人蓋上暖被,說是天涼。”
小板黯然地歎一聲:“緣份快盡了,緣份快盡了……他怎麽沒有留你……”
蘋果嚇了一跳,愕然地道:“夫人,你怎麽這樣說呢?”
小板的淚水盈滿了眼眶,哽咽地道:“我有這個感覺,他已經討厭我們了。緣分盡了,什麽也留不住。”
蘋果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對小板的話不是很懂。
小板搖搖頭,把臉湊近丫頭,出了幾口氣息,默默片刻才問道:“蘋果!告訴我!我嘴裡是不是有股氣味?”
蘋果連忙道:“沒有呀!”
小板正色道:“你不要騙我,我知道的,前天,老爺抱著我進屋子,把我放在床上時,他還很熱情,開始吻我,但吻到臉上時,他的眉皺了一皺,我就知道不對勁兒了,他沒有吻我的嘴唇,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就知道一定有些事情使他要離開我,然後,我想到了,一定是我嘴裡的氣味。”
蘋果擔心地看著一臉焦慮的小板,想了想道:“夫人,是不是藥味兒啊,您這一段時間病了好長時間,光吃藥就吃了上百副,可能是藥材的味道吧。婢子覺得藥味挺清香,爺肯定不會討厭的。”
“不對,不是藥味,我前天故意一整天沒有吃藥,怎麽會有藥味。”
“夫人,你想得太多了,我怎麽完全沒有感覺,根本嗅不到什麽嘛。”
小板歎息道:“你整天跟我一起,自然不會有感覺的……我知道,外婆在臨死前的一陣子,我也嗅到她的那股氣味。那是一種死亡的氣味,只有將死的人才有。我告訴過娘,娘叫我別瞎說,但也叫我少接近外婆!蘋果!你要告訴我老實話……”
蘋果這下急了:“夫人!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小板的神色平靜:“蘋果!你別瞞我,我並不是怕死,算命的說過我不是長壽之相,能活到今天,能嫁給老爺為妻,使我享受到這麽多的生命快樂,我已很滿足了。人不能向老天爺要求太多,要的太多自然要折壽。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但我絕不難過,即使只能再活一日。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不能再浪費時日!告訴我!我的嘴裡是不是有股難嗅的氣味?”
蘋果的心沉了下去,小板不提,她沒有感覺,小板一提,她也有點感覺了。
那是一股沉濁的,帶點霉,帶點腥,帶著一種無以名狀,使人嗅覺上很不舒服的氣息。
蘋果看看小板的臉,看看她因久病而瘦小玲瓏的身子,看看她敞開的胸膛上那一抹嫩白的肌膚,依然是那麽美好,那麽迷人,但蘋果也知道,在那裡面,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壞了,開始腐朽了。
但是,她當然不能對小板這麽說的,因此只有低聲道:“夫人,你這可能是胃氣,從昨天早上張羅爺出門之後,你就沒吃過多少東西,自然就有股氣息了。”
這是個很牽強的解釋,但小板居然接受了,因為她自己在有意無意間也嗅到了這種氣息,下意識中,也知道這股氣息是由何而至,因而才產生了莫名的恐懼。
這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即使是抓到了一枝細小的浮木,根本無法挽救自己的毀滅,但也是緊緊抓住不肯放的。
小板心情有些好轉道:“我隻想再多活幾天,完成一件心願,老天爺應該不會這麽刻薄的。好了,你也累了,睡吧!”
這一夜,主仆兩人都是在輾轉反側的情況下,勉強蒙朧入睡的。第二天,天色才微明,兩人就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