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中四處是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階下碎石漫成甬道。 樂琳看著前方為她帶路的宦官邢安那略略佝僂的背影,心中的拘謹方漸漸減輕。
本以為會像電視劇中那樣在大殿之下,文武百官面前面聖,害得樂琳擔憂不已,誰知今日在禮部走完襲爵的流程後,就被告知只需下朝後往文德殿單獨拜見官家便可。
想起來,幸好柴玨提醒,兼且自己又細問了許多宮中的規矩,不然,今天便要出醜了。
比方說,在宋朝之時,對宦官並無“公公”這一稱呼。
“刑閣長,可否稍慢一些?”
禦花園之大,二人兜兜轉轉半個時辰有余。
偏生那刑安看上去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走起來卻步履如風。樂琳一路追趕,累得臉頰發白。
刑安是常年伺候在官家身邊的宦官,年過半百,眉毛都已花白,看樂琳氣喘籲籲的,噗哧一笑,打趣道:“安國侯可是孱弱了點,當年你翁翁、爹爹也是灑家帶的路,他們可不曾抱怨過。”
樂琳邊喘氣邊笑道:“閣長指教得好,晚輩定必多加鍛煉。”
刑安見她不曾恃著安國侯的身份拿大,心中好感有加:“隻有你們樂家的人是這樣,被灑家說笑也不生氣。”
宋朝的宦官,地位相較於明、清,簡直能用低微來形容。
在樂琳原來的那個時空,宋英宗即位之初,宦官任守忠因“奸邪反覆”,被宰相韓琦召到政事堂,訓斥道:“汝罪當死!”,作為皇帝身邊人,被宰相當龜孫子一樣的嚇唬,連屁也不敢放一個,與明朝“九千歲”魏忠賢、清朝的大太監李蓮英相比,簡直窩囊透了。
而在這個時空的宋朝,亦是一樣。
仁宗皇帝的時候,有一次,官家與宰相呂夷簡因政見不同而置氣,那官家怒極,揚言要將其貶官,又把案上的文房四寶一掃而落,頓時偏殿裡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
刑安大驚,跪下勸官家息怒三思。
誰知呂夷簡怒發衝冠,竟指著刑安道:“你閉嘴!世人若知本座要一閹人求情,清譽何存!”
那一刻,刑安方知道自己縱然是官家身邊之人,這些文武百官平日“閣長”前、“閣長”後的,可誰都不曾高看過他一眼,緊要關頭,先要和自己這個“閹人”劃清界限,以免遺臭萬年。
隻有那人例外……
記憶中,那次樂信面聖,是他為其引路。
本來一路無話,經過禦花園西苑之時,樂信忽而停步歎曰:“萬綠叢中一點紅,美哉,美哉。”
不遠處有幾株海棠花,紅豔似火,與周圍的鬱鬱蔥蔥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幾株海棠正是刑安親手所植,便笑答:“謝侯爺抬愛。”
“是你的傑作?”
樂信語氣平和自然,既非阿諛巴結,更無氣焰囂張。
刑安看他真心誇讚,喜上眉梢:“某怕官家覺得悶,便將東苑的海棠移來此處。”
樂信道:“紅配綠雖則搶眼,對比太過,應再配一顏色。”
刑安問:“配黃色可好?南苑有幾株毛老虎正是時候。”
樂信搖頭:“紅、綠,再加黃,俗豔了些,可有粉色的?”
刑安看著眼前的景物,想象了一下,一拍腦門,驚曰:“正是!某怎就未想到是粉色!”
“芍藥如何?”
“某倒覺得,仙客來更適合些,侯爺您說呢?”
“說起來,城北有家菜館也叫仙客來……”
“是台永小巷那間嗎?”
……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
樂信說些汴京的風物,說些附近的秀麗景色,刑安回一些宮中的趣事。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竟似相識了許久的友人那般投契。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在一段平等的關系中的愉快。
後來,逢休沐之時,他必約樂信遊山玩水。
樂信向來甚少進宮,但每次亦不忘給刑安帶些東市詹興記的綠豆餅。
到樂松襲爵之時,也是他引路。
那日,樂松交給他一盒綠豆餅,道:“爹爹生前曾說,他的刑老弟最愛吃詹興記的綠豆餅,千叮萬囑說,倘若我襲爵之時,閣長還未告老回鄉,定要帶些給您嘗嘗。”
“信哥兒,他……”刑安萬未料到,自己這芝麻綠豆事,樂信竟煞有其事地和繼承人交代。
霎時淚意洶湧:“灑家還曾經想,倘若有天告老出宮,首先便約你爹爹去天清寺吃豆腐花……”
……
西苑的仙客來,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少年弟子深宮老,當年的黃門小內侍,如今已是“刑閣長”了。
想起往事,刑安不由歎氣,常言道好人不長命。安國侯兩任侯爺都死於非命,自己這個不全之人卻仍在營營役役。
正在感歎之際,文德殿已到了,刑安白眉彎彎的,似個壽星公,笑道:“安國侯無需擔憂,官家近來心情不俗。”
樂琳獨自進入殿內,沒有想象中的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反倒是清逸雅致。
香爐中的檀木香充斥空間,鏤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那皇帝正在書案前批著奏折,聽聞有人前來,便抬起頭,看見樂琳,怔了怔,道:“是安國侯?”
樂琳忙按照柴玨教她的規矩,跪叩曰:“參見官家。”
“平身吧。”
樂琳起來,趁機快速打量他――大約三十五六的年紀,眉眼間和柴玨有點像,卻又不太像――柴玨是比較明顯雙眼皮的,皇帝卻是內雙眼皮的丹鳳眼,輪廓大概有五六成相似。
她總覺得他的樣子好熟悉,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又說不上來。
對方也在細細端詳樂琳,刑安所言不虛,官家看來確實心情不錯,對樂琳笑道:“你與你爹爹容貌十分肖似。”
樂琳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該謝恩嗎?但兒子像父親有什麽好謝恩的?
官家見“他”不言語,也不怪罪,放下奏折,踱步到窗前,望向窗外禦花園,似是陷入回憶,又似在沉思,許久,方道:“朕與你爹爹曾於官學同窗,年少時還曾去過你們侯府。”
“微臣榮幸之至。”樂琳拱手回道,心想,這般對答應該是沒有錯了吧。
官家恍若未聞,自顧自說:“你爹爹才思敏捷,可惜,志不在廟堂。”
又問:“你姑姑還好嗎?”
“啊?”樂琳未料到他問這麽一句,支吾道:“挺……挺好的。”
“你姑丈也是青年才俊,想來待她應是不錯的。”
姑姑、姑丈什麽的,樂琳不要說見過,甚至都沒有聽石氏提起過,隻得順勢答:“琴瑟和諧,羨煞旁人。”
官家卻不語,背對著樂琳,也看不出是什麽表情,半晌,才說:“朕還要批奏折,你退下吧。”
啊?她擔憂了整晚上的面聖,就這麽結束了?電視裡演的皇帝一般不是還要囑咐幾句什麽“要忠君報國”啊之類的嗎?
不過,皇帝開了口,自己也樂得告辭,便跪道:“謝官家,微臣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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