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雨暉皺眉問道:“不用遼國的錢幣買,難不成還要用宋錢去買?”
“遼國售往大宋的貨物並非必需之物,而大宋售往遼國的都是必需之物。”樂琅反問:“倘若你是邊境榷場的遼商,把羊馬、皮毛售予宋商之時,你要宋錢還是遼錢?”
“這……”
“反之,若你是宋商,販售茶、酒、絲之時,想必也只收宋錢吧?”
“原來……如此。”
盛雨暉這時才明白其中精要。
大宋的錢能買得到大宋各樣的必需品,而遼國的錢只能買得到非必須的羊馬、皮毛。
自然是大宋的錢更好用一些。
樂琅繼續道:“兩國互市之時,用大宋的銅錢可購買遼國的貨物,甚至,在遼國境內,宋錢可以日常通用。”
“不,不是通用。”他頓了頓,又糾正道:“在遼國,應該說遼人大多是用宋錢才對。反過來,遼國的錢幣,大宋的商人卻是不認的。”
“竟有此事?”問話的是陳慥。
樂琅不接他的話,繼續說:“遼人用牛羊換得大宋的銅錢,之後卻並非用以購買大宋的貨物,而是用金銀換之。”
蘇軾歎息:“如是者,大宋的銅錢便有去無回。”。
盛雨暉又問道:“即便如此,換得的金銀也是流通在大宋坊間才是,怎會導致‘錢乏’?”
“映霖,你糊塗了。”王安石不悅地對盛雨暉說道。
“先生?”
“金銀如何流於坊間?”
盛雨暉怔了怔,歉然道:“先生說的是,晚生糊塗了。”
一兩白銀相當於一貫銅錢,即是一千文錢,黃金就更不用說了。
日常坊間的交易,是甚少用金銀的。金銀大多是收藏在庫窖之內,作大宗買賣之用。
盛雨暉問的這話,無異於晉惠帝的“何不食肉糜”,他臉上頓時紅得發燙,盡是羞愧之色。
“錢乏”的因由,算是找到了。
在場眾人非但不覺得釋然,反而更感憂慮。
牆角素色的梅花,無聲地落下了幾朵。
風是若有若無的。
太陽漸漸從中天開始西傾。
但距離日暮,還有很長時間。
樂琅又說道:“宋遼的互市,不過是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
司馬光凝視著樂琅,表情似乎是抓不住要領一般。
王安石首先明白過來:“和大宋有交易來往的,不止遼國。”
“西夏、大理、吐蕃諸部、回紇,東面的倭國、高麗,南面的交趾、佔城……”
樂琅如數家珍一般,修長的手指靈活地伸展著。
數著數著,幾乎把十個手指都用上了。
“還有,與這些小國有來往的,那些我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地方,興許都有大宋的銅錢流通呢。”
“哈,哈哈!”
司馬光憂極反而笑了出來。
不怪他的。
此事,實在太過滑,太過稽荒誕了。
“所以,大宋鑄造的銅錢,竟是諸國通用?”
“何止通用,”樂琅冷笑道:“像倭國、高麗、交趾、佔城這般蕞爾小國,並沒有本國的錢幣。”
“啊?”
“你可知道為何偏偏是兩浙路‘自來號稱錢乏,今者尤甚’,福建路‘極於近歲,人情疑惑,市井蕭條’?皆因此兩地與高麗、倭國往來最甚。以倭國為例,其商船過溫州、台州、福州、泉州之境,擺泊於海涯。沿岸富豪之民,公然與之交易。”
在場的眾人大多並未去過兩浙路或者福建路,隻得靜靜聽著樂琅娓娓道來:“倭國貨船多有珍奇,諸如漆器、硫磺、木材、刀具等,凡值一百貫錢者,宋錢十貫可得之;凡值千貫錢者,宋錢百貫可得之。一貫之數,可以易蕃貨百貫之物,百貫之數,可以易蕃貨千貫之物。倭商以高大深廣之船,一船載運數萬貫錢而去,試問豈能不致使‘公私上下,並苦乏錢,百貨不通’?”
王安石負手長歎道:“銅錢原為大宋寶,四方蠻夷皆用之。”
“大宋的錢,遠遠比你們想的要好用。”樂琅站了起來,說道:“入蕃者非銅錢不往,而蕃貨亦非銅錢不售。這幾年與各國貨物往來愈增,然而,朝廷上一次鑄造新幣是幾時?”
司馬光猛地抬頭盯著樂琅,瞳孔無可抑製地縮緊,急急地喘著氣,皺眉道:“是……三年前!”
“確切來說,”樂琅漫不經心地說著,眼神裡滿是戲謔:“是岑德平一案之後,朝廷就沒有鑄幣了。官家到底在憂慮什麽,你如今該是明白了吧?”
崇寧十四年,戶部侍郎岑德平貪墨三百萬貫,被滿門抄斬一案。
司馬光自然也聯想到此事。
那三百萬貫,至今下落不明。
滿朝文武對這樁案子卻是諱莫如深,皆因但凡牽扯到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司馬大人,比起眼前的辯論賽,身為朝廷命官的你,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扔下這句之後,樂琅留下各懷思緒的一群人不顧,徑自往外走。
只是,經過評判席之時,他停了下來,附在柴玨耳邊說道:“三殿下,毀了你的辯論賽,抱歉啊。”
柴玨轉頭望向“她”,這人口中說著“抱歉”,眼神裡卻絲毫沒有歉意。
分明是故意的。
不等柴玨開口,樂琅再道:“可是,他們也不過如此罷了。”
“不過如此?”
“殿下再繼續在這什麽‘編輯部’廝混下去,大概也會廢掉吧。”
柴玨不語,冷冷地看著“她”。
樂琅燦然一笑,說道:“當然,三殿下既是無法成為儲君,想必是無所謂的。”
言畢,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這邊廂,司馬光還在沉思方才樂琅說的話。
——“司馬大人,比起眼前的辯論賽,身為朝廷命官的你,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似乎是想通了,他站了起來,快步地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陳慥看他走得這樣急匆匆的,連忙問說:“司馬大人,這辯論賽的彩排……?”
“事到如今,再辯下去也沒有意思了,我……本官有要事需入宮一趟。”
他像樂琅那樣,也不管不顧地想要離開。
“君實且慢!”
出言挽留的,是王安石。
司馬光回頭,看見他的眼神比起平日的嚴肅,還要多了幾分凜然與堅毅,於是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介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