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老虎額其合才是這片林子裡的主人。母熊額呢匣子,是“外來戶”,它是帶著孩子出來散心,才和挹婁和張廣才他們倆碰到的。而闖進老虎額其合的領地,純粹是挹婁他倆帶進來的,不能怨熊一家子。可是不管怎麽樣,怎樣走出這片林子呢? 雖然最終挹婁和張廣才見面了,但不等於就能走出這片林子。
老虎和熊肯定知道出路,但是,他們都聽不懂人的話,不知道挹婁和張廣才的意思,還跟著他倆走,他倆要是在林子裡轉圈,它們也得跟著轉圈。
別說和他們認識不久的大牲了,就是跟了他們六年闊力也是沒法交流,很簡單的應答,倒是可以,再複雜一點,比方讓它尋找走出林子的路,挹婁就是掰開扯碎了說,闊力也只能呆呆怔怔的,不知挹婁所雲。
闊力也是和老虎、熊一樣,緊跟著挹婁和張廣才他們倆,串著樹空低低地飛。
張廣才對挹婁說,“訥烏(兄弟),你能不能讓它們在前邊走?”
“在前邊走?”挹婁說,“怎讓啊?他們可也懂得咱們說的話呀?”
“你跟它們說說試試。”張廣才全心地勸起挹婁來。
挹婁站住了,他轉過身,清清嗓子,看了看跟著他們的這一群動物,甚至抬眼掃了闊力一下,“哎,聽我說。現在,咱們迷路了。你們,誰,能聽懂我的話,把我們帶出這片林子?”
熊和老虎,以及紅鷹闊力,統統大眼瞪小眼,不知所雲。
張廣才說,“你剛才的話太雜了,哪兒話都有,這一群裡,除了我以外,誰能聽懂?你先用你們肅慎話說一遍,沒準他們誰能聽得懂肅慎話,也說不一定。”
挹婁有點猶豫,他又清清嗓子,說,“哎,聽、我、說……”
挹婁苦著臉對張廣才說,“阿洪,用肅慎話怎說呀?”
“你們肅慎話都不會說了?”張廣才很是奇怪。
——其實,沒什麽奇怪的,你讓韓國人說話裡不夾雜著美式英語,讓朝鮮人不夾雜著漢語,那是很難的。挹婁生活在夫余和漢族人混居的地方,他們的阿米、額呢也都夾雜著說話,讓他們怎麽說出純粹的肅慎語呢?
同樣,他能聽懂夫余語,但你讓他用純粹的夫余語說話,也是很難。就算你在肅慎和夫余邊界處找一個夫余人,讓他講純粹的夫余話,怕也是很難很難的。所以,滿族人的語言,從古至今變化很大,就不奇怪了。
張廣才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說,“你這神腔八調的,可怎整?”
挹婁不服氣,說,“那你能用你們漢語說話呀?”
“能啊。一個字不帶有肅慎和夫余語的。”張廣才信誓旦旦地說。
“你吹吧,”挹婁不信,“你說一個,我聽聽?”
張廣才就說。
果真,沒有一個其他民族語言的字。
挹婁怔了,“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姥爺說,咱們走出來,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就有一口中原話(漢語)。這口話,到多咱,咱也不能丟。”張廣才說。
張廣才在外邊和挹婁他們這些“語言混血”的小夥伴在一起玩,或者接觸他們屯子的大人們,能聽懂他們的話,也能用他們習慣的語言和他們交流。他姥爺,和他所謂的娘,也是如此。可是,一旦進了他們自己的家,就他姥爺、他娘,他們幾個人的時候,總是用純粹漢語交流。更何況,他姥爺動不動就講君子如何如何,
“之乎者也”裡,是摻不進其他語言文字的。“yes也”——有這麽說話的嗎? 挹婁看看他倆的聽眾,一個個還是懵懵懂懂的。完,混血的肅慎話也好,純粹漢語也好,動物們統統不買帳。你看我,我看他,看個女人叫大媽!
挹婁和張廣才兩人一起泄了一口氣。
什麽不該死,必有救——正在這個時候,億攬匣子“曾曾”地叫了兩聲。母熊回了一聲。奇怪的是,老虎額其合接上了聲。
挹婁和張廣才相對看了看。
進時老虎額其合衝著挹婁揚起頭,低吟一聲,看著挹婁,分明在請示著什麽。
挹婁看明白了,說,“那就去吧,還等什麽?”
額其合也象聽懂了挹婁的話,就串著樹空往左上方走去。億攬匣子緊跟在後邊,踢啦禿嚕跟著老虎額其合就走了。像以往一樣,億攬匣子一走,那兩個小熊就跟在後邊。母熊額呢匣子看了挹婁和張廣才一眼,“吭”了一聲。
“走,咱們都走!”挹婁說。他有些興奮,不管怎樣,這算是能和母熊額呢匣子交流了!
母熊也跟著小熊的後邊走去了。
挹婁拉住張廣才的手,同時也向樹杈上的闊力招了一下手,說,“走,看它們幹啥去!”
挹婁仿佛覺得,他們這回有救了,老虎額其合會把他們帶出這片林子。
張廣才也隱隱感到有門兒。
可是,老虎額其合不是領他們走出林子,而是領著小熊億攬匣子和另外兩隻小熊去找水喝。原來幾個小家夥連玩帶鬧的,口渴了,向它媽要喝水,老虎聽到了,說我領你去找水喝。並且征得它媽的同意,就——哎,按理說,熊和老虎也應該是兩個“民族”啊,他們的語言也能交集?像肅慎、夫余和漢族一樣?
大體是這樣的。動物學家古訓證實了這一點。
老虎額其合領著小熊們走了一會兒功夫,來到了一個泊泊的山泉旁邊。這眼山泉不是熱的,反倒很涼,很爽口。小熊和母熊,都低下頭去,在山泉邊喝水。闊力也從樹上落下來,在泉水的上峰口,一口一口地喝水。
挹婁對張廣才說,“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闊力喝水,我原來以為它不喝水呢。”
張廣才點點頭,說,“我也是頭一次看到。”
“看它們喝水,我也有點兒渴了。”挹婁說。
“渴,你就喝唄,有的是,管你夠。”張廣才應他,說著,他也和挹婁走過去,也低俯下身子,用手捧起一捧水來喝。
只有老虎額其合不喝,看來,它早就喝過了,不渴。
喝完了水,挹婁捧起一捧水,往自己的頭臉上一潑,機靈靈打個一顫,說,“好爽啊!”
然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對張廣才說,“阿洪,咱們捋著泉水走啊!”
“泉水?”張廣才沒大明白挹婁話的意思。
“對!捋著山泉走!”挹婁拍了一下手掌說,“你想啊,阿洪,泉水必定往低處流,總要流下山去。到了山根,我們不就出了林子了嗎?”
“那咱就往下邊走,不是一樣嗎?”張廣才還是沒化開腔。
“那不一樣,”挹婁挺著小脖頸說,“咱在這山裡,走過好幾回下坡了,看著是下坡,走著走著,又是上坡了。走不到山下去;捋著山泉走就不一樣,它肯定總是向下,哪塊是下坡,它就流向哪裡,咱還不用記,反正走不瞎道。”
張廣才一擊掌,說,“對,那咱就能走出林子裡了!”
夫余人管森林裡叫“式默契力圖”,意思是“陰魂陣”。進了森林裡,沒有點兒方法,你就別想走出山林,得活活地困死在山林裡——這也是夫余人不大敢進山林裡邊的原因。
象挹婁他們,不是挹婁想出捋著山泉走的辦法,他們也基本被困住了。有闊力、熊,和後來的虎,不至於就困死,但也相當麻煩。
有山泉引路,不麻煩,但路沒少走,走到中午了,他們才走出這片林子。看到這眼山泉委蛇奔突, 宕下了一處山崖,流進了一個巨大的水潭裡。張廣才向下邊看了看,感到這泓水潭有些眼熟,再往下邊看去,那明顯的三個階梯,最後一個階梯形成一個淺灘,就更熟悉了。張廣才一驚,他對挹婁說,“訥烏,咱們又走回來了!”
“啊哈?”挹婁也一驚。但他不肯承認:轉悠一上午,又走回來了,怎麽可能呢?尤其,它是獵人的竹子(兒子),他阿米(父親)多次領他來踩山——他又當張廣才總是炫耀自己和阿米踩山的經歷——怎麽可能呢?他在山裡麻蕩了?不是,這裡不是,挹婁說,“哪呢,這哪是……鹹逅兒(罵人話)的,真他額呢的!”
——挹婁看出來了,這就是他們昨天晚上在裡邊睡覺的那個大潭,夫余人稱之為“聖水潭”的那個大潭。他一時沒看出來,是因為他們從南坡俯視那個潭,潭在印象中就變了形。更主要的是,他的小小虛榮心,怎麽肯承認這個現實呢?
挹婁一皮鼓坐在山崖邊上,兩條腿垂下去。有些沮喪。
小熊們樂了,億攬匣子連滾地爬地下了山崖,一股勁兒地往淺灘跑——它們還沒捉夠魚,哈麽央兒(無緣無故)的鑽這麽一大陣子山林幹啥,在這裡抓魚多好!
張廣才說,“老爺說,‘既來之,則安之。’咱就在這歇個晌,實在不行,再把火升起來,抓幾條小一點的魚,打打間。”
挹婁仰面躺了下去,“我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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