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卻認真起來了。
“是這樣,晴明—”他的腔調為之一變,“五天前的晚上,聖上心愛的玄象失竊了……”
“呵呵。”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謂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雖說是樂器,但若是名貴的寶物,就會為它取一個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是從大唐傳來的。《胡琴教錄下》有記載:“紫檀直甲,琴腹以鹽地三合。”
“到底是什麽人,在什麽時候如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的確傷腦筋。”
晴明嘴上是這麽說,卻看不出有什麽為難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線索。
“前天晚上,我聽到了那玄象彈奏的聲音。”
三
聽見玄象聲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
此時的情況,《今昔物語集》有記載。
其人深通管弦,常為玄象失竊之事歎息。當日萬籟俱寂,博雅於清涼殿上,遙聽南面方位傳來玄象之音。
警醒後再傾聽,發現的確是玄象那熟悉的聲音。
起初,博雅心想,難道是壬生忠見的怨靈因宮內歌會的事,怨恨村上天皇,於是偷走玄象,在南邊的朱雀門一帶彈奏?
又想,這是否幻聽?再側耳傾聽,果然是琵琶的聲音,絕對是玄象。他深通管弦,沒有理由聽錯。
博雅深感詫異,沒有告訴其他人,隻帶著一個小童,身穿直衣,套上遝靴就往外走。從衛門府的武士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向南面走,來到朱雀門。
但琵琶聲聽來仍在前方。於是,博雅從朱雀大路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門,該是前面的物見樓一帶?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怨靈,而是盜竊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見樓,在那裡彈奏琵琶。
可是,當抵達物見樓時,琵琶聲依舊從南方傳來,聲音和在清涼殿上聽見的一樣大小,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想象是世間之人在彈奏。童子臉色變得煞白。
然後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覺中,博雅來到了羅城門前。
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門。有九間七尺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聳立。
不知何時起,四周飄起紛紛如霧的細雨。
琵琶聲從城門上傳來。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門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燈光隱隱約約映出城門的輪廓。自二層起,昏暗吞沒了一切,什麽都看不見。
就在這昏暗之中,琵琶聲不絕如縷。
“回去吧。”童子懇求道。
但博雅卻是個耿直的漢子,既然已來到此地,就沒有扭頭逃走的道理。而且,那琵琶聲多麽美妙啊。
是迄今沒有聽過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博雅。
錚錚—
琵琶悄吟。
錚錚—錚錚—
哀豔的音色,如泣如訴。
“世上真的有隱沒未聞的秘曲……”
博雅心中深深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親耳聽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聽一位名叫蟬丸、年事已高的盲法師彈奏的。與蟬丸交往三年,才終於聽到曲子。
那時,在逢阪關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師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的雜役。
這位老法師就是蟬丸。據說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連如今已無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通曉。
在吹笛子彈琵琶方面,博雅被公認為無所不曉。聽了這種說法,博雅按捺不住地想聽這位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阪關,對蟬丸說:
“此處如此不堪,莫如進京。”
意思就是說:這種地方怎麽好住人呢?上京城來住如何?然而,蟬丸幽幽地彈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這世上好歹是能夠活下去的,美麗的宮殿、簡陋的茅屋又有什麽區別?最終不都得消失無蹤嗎?”
法師隨著琵琶聲吟哦的,大體就是這樣的意思。
聽了這些,博雅更加不能自拔。
“真是位風雅之人啊。”
他熱切盼望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並非長生不老之人,連自己也不知哪天就要死去。若老法師一死,秘曲《流泉》與《啄木》恐怕從此湮沒無聞了。太想聽這兩首曲子了。無論如何都要聽。想盡辦法也要聽。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見蟬丸,直接要求他“請彈給我聽”,會令人不快。縱使彈奏了,也難說用了幾分心思。
可能的話,最好能聽到老法師自然而然、真心實意的彈奏。
這個耿直的人拿定主意,從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師那邊跑。躲在蟬丸的草庵附近,每個晚上都充滿期待地等: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時脫不開身,除此之外,博雅的熱情在三年裡絲毫未減。
如此美麗動人的月夜該彈了吧?蟲鳴之夜不正適合彈奏《流泉》嗎?這樣的夜晚總令人遐想,充滿期待。
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個月色朦朧、微風吹拂的夜晚。
嫋嫋的琴聲終於傳來了,是隱隱約約的、只聽過片段的《流泉》。
這回真是聽了個夠。
朦朦朧朧的昏暗之中,老法師興之所至,邊彈邊唱:
逢阪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聞之淚下,哀思綿綿—《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過了一會兒,老法師自言自語道:
“唉,今晚實在好興致。莫非這世上已無知情識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來訪就好了。正可以聊個通宵達旦……”
聽了這話,博雅不由得邁步上前。
“這樣的人正在這裡啊。”
這位耿直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定是被歡喜和緊張弄得臉頰發紅,但仍然彬彬有禮。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讓人來請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時候的……”
蟬丸還記得博雅。
“剛才您彈的是《流泉》吧?”博雅問道。
“您很懂音樂啊。”
聽見蟬丸既驚且喜的聲音,博雅簡直是心花怒放。
之後,老法師應博雅所願,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彈奏了秘曲《啄木》……
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
此刻聽見的,是更勝於《流泉》和《啄木》的妙曲。那奇妙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極。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他久久地傾聽著頭頂的昏暗中傳來的琵琶聲。過了好一會兒,開口道:
“請問在羅城門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來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竊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涼殿上聽見這聲音,為它吸引,來到這裡。這琵琶是皇上的心愛之物……”
剛說到這裡,琵琶聲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燈火忽然熄滅了。
四
“於是,隻好回去了。”博雅對晴明說道。
童子嚇得直哭,渾身發抖,加上沒有燈火,可想而知主仆二人都夠狼狽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說實話,昨晚也聽見了琵琶聲。”
“去了嗎?”
“去了。這回是一個人去的。”
“羅城門?”
“嗯,自己去的。聽了好一陣子琵琶,能彈到那種境界,已非人力所能為。我一說話,琵琶聲又停了,燈火也滅了。但是這次我有所準備,馬上點燃燈火,登上城門……”
“你上去了?上羅城門?”
“對啦。”
好一個勇往直前的家夥。
城門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團。假定對方是人,在你拾級而上時,忽然從上面給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結果,我還是放棄了。”博雅又說道。
“沒上樓?”
“對。上到一半的時候,樓上忽然傳來人語聲。”
“人的聲音?”
“類似人的聲音。像人或者動物的哭聲,很恐怖。”博雅接著說道,“我仰頭望著黑暗的上方向上走,忽然有樣東西從上面掉到我臉上。”
“什麽東西?”
“下樓之後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已經腐爛了。大概是從哪個墓地弄來的。”
博雅說,於是沒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強上樓,導致玄象被毀就沒有意義了……”
“那麽,你要求我幹什麽呢?”晴明饒有興趣地問道。
酒已喝光,香魚也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著我。”
“還去?”
“去。”
“聖上知道嗎?”
“不知道。這一切目前都悶在我肚子裡,還囑咐童子絕不能向外說。”
“噢。”
“羅城門上的,應該不是人吧。”
“不是人的話,會是什麽?”
“不知道。大概是鬼。總之,如果不是人,就是你的事了。”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雖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但我實在很想再次聽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個條件,不知你……”
“是什麽?”
“帶上酒去。”
“帶酒?”
“我想一邊喝酒,一邊聽那琵琶演奏。”
晴明這麽一說,博雅略一沉吟,看著晴明喃喃道:“行吧。”
“走吧!”
“走。”
五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他一身白色狩衣,足蹬黑色短靴,輕松自在,左手提一個系著帶子的大酒瓶。右手提著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燃。
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他一副要投入戰鬥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腰掛著長刀,右手握弓,身後背著箭矢。
“哎。”
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嗯。”
博雅身邊站著一位法師打扮的小個子男人,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這位是蟬丸法師。”
博雅將法師介紹給晴明。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
“是晴明大人嗎?”
“在下正是陰陽寮的晴明。”
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裡聽說過了。”
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
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說一定要聽聽。”博雅向晴明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
“哪裡哪裡。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於這麽鄭重。”
博雅說到這裡,從清涼殿那邊傳來低低的男聲:
“戀情未露……”
一個苦惱的低語聲漸近,夜色下,一個灰白的身影繞過紫宸殿的西角,朦朦朧朧出現了。
寒冷的夜風之中,比絲線還細的雨像霧水般彌漫一片。那人影似乎由飄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的雨滴凝結而成。
“人已知……”
人影從橘樹下款款而來。
他臉色蒼白,對一切視而不見。身上穿著白色的文官服,頭戴有髻套的冠,腰掛儀仗用的寶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見大人嗎?”晴明低聲問。
“晴明!”博雅望著晴明說道,“他這麽出現在這裡是有原因的。不要攔他吧……”
晴明並沒有打算用陰陽之法做些什麽。
“本欲獨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仿佛慢慢溶入大氣般,和那吟哦之聲一起消失了。
“好淒涼的聲音啊。”蟬丸悄聲自語。
“那也算是一種鬼啦。”晴明說道。
不久,有琵琶聲傳來。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那位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即所謂的十二單衣。她拖曳著輕柔的紫藤色華服,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白皙嬌小的眼簾低垂著。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
女子白淨的手接過晴明的燈。燈火噗地點亮了。
“蜜蟲?”博雅不解。
“怎麽……你不是給經年的紫藤取了這個名字嗎。”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裡所見的唯一一串紫藤花,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誘人的芳香。不,不僅是想起。那種芳香的確是從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飄到了博雅的鼻腔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