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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謀》第423回 苦夏入山去
博雅卻認真起來了。

 “是這樣,晴明—”他的腔調為之一變,“五天前的晚上,聖上心愛的玄象失竊了……”

 “呵呵。”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謂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雖說是樂器,但若是名貴的寶物,就會為它取一個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是從大唐傳來的。《胡琴教錄下》有記載:“紫檀直甲,琴腹以鹽地三合。”

 “到底是什麽人,在什麽時候如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的確傷腦筋。”

 晴明嘴上是這麽說,卻看不出有什麽為難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線索。

 “前天晚上,我聽到了那玄象彈奏的聲音。”

 三

 聽見玄象聲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

 此時的情況,《今昔物語集》有記載。

 其人深通管弦,常為玄象失竊之事歎息。當日萬籟俱寂,博雅於清涼殿上,遙聽南面方位傳來玄象之音。

 警醒後再傾聽,發現的確是玄象那熟悉的聲音。

 起初,博雅心想,難道是壬生忠見的怨靈因宮內歌會的事,怨恨村上天皇,於是偷走玄象,在南邊的朱雀門一帶彈奏?

 又想,這是否幻聽?再側耳傾聽,果然是琵琶的聲音,絕對是玄象。他深通管弦,沒有理由聽錯。

 博雅深感詫異,沒有告訴其他人,隻帶著一個小童,身穿直衣,套上遝靴就往外走。從衛門府的武士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向南面走,來到朱雀門。

 但琵琶聲聽來仍在前方。於是,博雅從朱雀大路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門,該是前面的物見樓一帶?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怨靈,而是盜竊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見樓,在那裡彈奏琵琶。

 可是,當抵達物見樓時,琵琶聲依舊從南方傳來,聲音和在清涼殿上聽見的一樣大小,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想象是世間之人在彈奏。童子臉色變得煞白。

 然後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覺中,博雅來到了羅城門前。

 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門。有九間七尺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聳立。

 不知何時起,四周飄起紛紛如霧的細雨。

 琵琶聲從城門上傳來。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門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燈光隱隱約約映出城門的輪廓。自二層起,昏暗吞沒了一切,什麽都看不見。

 就在這昏暗之中,琵琶聲不絕如縷。

 “回去吧。”童子懇求道。

 但博雅卻是個耿直的漢子,既然已來到此地,就沒有扭頭逃走的道理。而且,那琵琶聲多麽美妙啊。

 是迄今沒有聽過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博雅。

 錚錚—

 琵琶悄吟。

 錚錚—錚錚—

 哀豔的音色,如泣如訴。

 “世上真的有隱沒未聞的秘曲……”

 博雅心中深深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親耳聽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聽一位名叫蟬丸、年事已高的盲法師彈奏的。與蟬丸交往三年,才終於聽到曲子。

 那時,在逢阪關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師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的雜役。

 這位老法師就是蟬丸。據說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連如今已無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通曉。

 在吹笛子彈琵琶方面,博雅被公認為無所不曉。聽了這種說法,博雅按捺不住地想聽這位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阪關,對蟬丸說:

 “此處如此不堪,莫如進京。”

 意思就是說:這種地方怎麽好住人呢?上京城來住如何?然而,蟬丸幽幽地彈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這世上好歹是能夠活下去的,美麗的宮殿、簡陋的茅屋又有什麽區別?最終不都得消失無蹤嗎?”

 法師隨著琵琶聲吟哦的,大體就是這樣的意思。

 聽了這些,博雅更加不能自拔。

 “真是位風雅之人啊。”

 他熱切盼望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並非長生不老之人,連自己也不知哪天就要死去。若老法師一死,秘曲《流泉》與《啄木》恐怕從此湮沒無聞了。太想聽這兩首曲子了。無論如何都要聽。想盡辦法也要聽。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見蟬丸,直接要求他“請彈給我聽”,會令人不快。縱使彈奏了,也難說用了幾分心思。

 可能的話,最好能聽到老法師自然而然、真心實意的彈奏。

 這個耿直的人拿定主意,從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師那邊跑。躲在蟬丸的草庵附近,每個晚上都充滿期待地等: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時脫不開身,除此之外,博雅的熱情在三年裡絲毫未減。

 如此美麗動人的月夜該彈了吧?蟲鳴之夜不正適合彈奏《流泉》嗎?這樣的夜晚總令人遐想,充滿期待。

 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個月色朦朧、微風吹拂的夜晚。

 嫋嫋的琴聲終於傳來了,是隱隱約約的、只聽過片段的《流泉》。

 這回真是聽了個夠。

 朦朦朧朧的昏暗之中,老法師興之所至,邊彈邊唱:

 逢阪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聞之淚下,哀思綿綿—《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過了一會兒,老法師自言自語道:

 “唉,今晚實在好興致。莫非這世上已無知情識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來訪就好了。正可以聊個通宵達旦……”

 聽了這話,博雅不由得邁步上前。

 “這樣的人正在這裡啊。”

 這位耿直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定是被歡喜和緊張弄得臉頰發紅,但仍然彬彬有禮。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讓人來請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時候的……”

 蟬丸還記得博雅。

 “剛才您彈的是《流泉》吧?”博雅問道。

 “您很懂音樂啊。”

 聽見蟬丸既驚且喜的聲音,博雅簡直是心花怒放。

 之後,老法師應博雅所願,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彈奏了秘曲《啄木》……

 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

 此刻聽見的,是更勝於《流泉》和《啄木》的妙曲。那奇妙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極。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他久久地傾聽著頭頂的昏暗中傳來的琵琶聲。過了好一會兒,開口道:

 “請問在羅城門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來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竊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涼殿上聽見這聲音,為它吸引,來到這裡。這琵琶是皇上的心愛之物……”

 剛說到這裡,琵琶聲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燈火忽然熄滅了。

 四

 “於是,隻好回去了。”博雅對晴明說道。

 童子嚇得直哭,渾身發抖,加上沒有燈火,可想而知主仆二人都夠狼狽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說實話,昨晚也聽見了琵琶聲。”

 “去了嗎?”

 “去了。這回是一個人去的。”

 “羅城門?”

 “嗯,自己去的。聽了好一陣子琵琶,能彈到那種境界,已非人力所能為。我一說話,琵琶聲又停了,燈火也滅了。但是這次我有所準備,馬上點燃燈火,登上城門……”

 “你上去了?上羅城門?”

 “對啦。”

 好一個勇往直前的家夥。

 城門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團。假定對方是人,在你拾級而上時,忽然從上面給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結果,我還是放棄了。”博雅又說道。

 “沒上樓?”

 “對。上到一半的時候,樓上忽然傳來人語聲。”

 “人的聲音?”

 “類似人的聲音。像人或者動物的哭聲,很恐怖。”博雅接著說道,“我仰頭望著黑暗的上方向上走,忽然有樣東西從上面掉到我臉上。”

 “什麽東西?”

 “下樓之後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已經腐爛了。大概是從哪個墓地弄來的。”

 博雅說,於是沒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強上樓,導致玄象被毀就沒有意義了……”

 “那麽,你要求我幹什麽呢?”晴明饒有興趣地問道。

 酒已喝光,香魚也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著我。”

 “還去?”

 “去。”

 “聖上知道嗎?”

 “不知道。這一切目前都悶在我肚子裡,還囑咐童子絕不能向外說。”

 “噢。”

 “羅城門上的,應該不是人吧。”

 “不是人的話,會是什麽?”

 “不知道。大概是鬼。總之,如果不是人,就是你的事了。”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雖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但我實在很想再次聽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個條件,不知你……”

 “是什麽?”

 “帶上酒去。”

 “帶酒?”

 “我想一邊喝酒,一邊聽那琵琶演奏。”

 晴明這麽一說,博雅略一沉吟,看著晴明喃喃道:“行吧。”

 “走吧!”

 “走。”

 五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他一身白色狩衣,足蹬黑色短靴,輕松自在,左手提一個系著帶子的大酒瓶。右手提著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燃。

 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他一副要投入戰鬥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腰掛著長刀,右手握弓,身後背著箭矢。

 “哎。”

 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嗯。”

 博雅身邊站著一位法師打扮的小個子男人,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這位是蟬丸法師。”

 博雅將法師介紹給晴明。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

 “是晴明大人嗎?”

 “在下正是陰陽寮的晴明。”

 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裡聽說過了。”

 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

 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說一定要聽聽。”博雅向晴明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

 “哪裡哪裡。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於這麽鄭重。”

 博雅說到這裡,從清涼殿那邊傳來低低的男聲:

 “戀情未露……”

 一個苦惱的低語聲漸近,夜色下,一個灰白的身影繞過紫宸殿的西角,朦朦朧朧出現了。

 寒冷的夜風之中,比絲線還細的雨像霧水般彌漫一片。那人影似乎由飄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的雨滴凝結而成。

 “人已知……”

 人影從橘樹下款款而來。

 他臉色蒼白,對一切視而不見。身上穿著白色的文官服,頭戴有髻套的冠,腰掛儀仗用的寶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見大人嗎?”晴明低聲問。

 “晴明!”博雅望著晴明說道,“他這麽出現在這裡是有原因的。不要攔他吧……”

 晴明並沒有打算用陰陽之法做些什麽。

 “本欲獨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仿佛慢慢溶入大氣般,和那吟哦之聲一起消失了。

 “好淒涼的聲音啊。”蟬丸悄聲自語。

 “那也算是一種鬼啦。”晴明說道。

 不久,有琵琶聲傳來。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那位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即所謂的十二單衣。她拖曳著輕柔的紫藤色華服,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白皙嬌小的眼簾低垂著。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

 女子白淨的手接過晴明的燈。燈火噗地點亮了。

 “蜜蟲?”博雅不解。

 “怎麽……你不是給經年的紫藤取了這個名字嗎。”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裡所見的唯一一串紫藤花,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誘人的芳香。不,不僅是想起。那種芳香的確是從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飄到了博雅的鼻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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