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墉聽後反倒是沉默了,王伯良也不著急坐在桌子另一面靜靜的品茶。其實對於胡光墉這樣從社會底層一步步靠個人奮鬥走到今天這樣地位的人,王伯良是非常佩服的,雖然手段是讓人感覺有些別扭了點,不過這個時代就是這樣,把後世的價值觀用來評價現代的人肯定是有些過分了。
“老弟與盛杏蓀結仇,這事哥哥是知道的。不過老哥怎麽也算是左相的人,算起來盛杏蓀來對付老哥我,即便計劃如此周密,怕是到了最後盛杏蓀也別想全身而退……”
胡光墉慢慢的說著,語氣中既沒有驚訝、沒有歡喜、更沒有疑問,感覺倒是像評價另外一個人一樣:“老弟做事常常出人意表,哥哥我實在是想不通老弟的用意如何……”
王伯良放下茶杯看著胡光墉反問一句:“老哥有一根紅木文明杖吧?是文正公贈送的那根!”
文明杖是洋人帶過來的物件,其實就是手杖,或是乾脆稱拐棍——至少曾國藩贈送給胡光墉的那根文明杖在王伯良眼中怎麽看都像是拐杖……曾國藩其實與胡光墉並沒有太多的交集,如果說有的話中間也是夾著一個左宗棠。
當年浙江巡撫王有齡自盡之後左宗棠接任巡撫一職,浙江局勢糜爛加上南方作戰更有瘟疫流行胡光墉倒是出資辦了不少好事,當中也向湘軍贈送藥品等物資。曾國藩就是因此贈給胡光墉一根精致的紅木手杖,這物件只能算是精致,在胡光墉眼中自然是算不得什麽珍貴,不過因為曾國藩的身份才顯得與眾不同而已。
胡光墉非常疑惑的點點頭說道:“是有這麽一根紅木文明杖,當年曾文正公贈送此物亦是以作勉力……”
“胡先生可知伯良是怎麽出洋留學的麽?”王伯良反問道:“其實當年伯良的老師純甫先生曾遊說文正公向海外派遣留學生。純甫先生胸懷家國但卻只是一書生,甚至他在周圍人的眼中還不能算是個大清的子民,只能算是個二鬼子,真正促成此事的是文正公……”
胡光墉聽後恍然大悟,當年曾國藩名滿天下,他胡光墉固然算是富甲一方卻入不得曾國藩的法眼,只是做了善事得到曾國藩的獎勵而已。不成想這事都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年,當年的曾國藩都已經故去十年了,反倒是今天得此善果給自己解圍。
其實王伯良並沒有什麽“報恩”的心理,對他而言成為留美幼童是他當時最好的選擇,而至於來到這個時代,他也只是認為自己恰逢其會而已。誠然在這個時代有許多人值得他去尊重,即便有些人在前世的教科書中是負面人物也是如此,但這一切對他而言都並不重要,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將會超越這個時代所有人,成功了就會扭轉歷史走向另外一個未知方向,至於失敗則是賠上自己的一條小命而已。
“曾文正公乃是伯良最為欽佩之人,當年老哥做的事情有很多人記得,至於現在亦是如此。做善事的人不應該被忘記!”王伯良歎了口氣說道:“這與我們跟隨哪個靠山無關!”
話說自從與胡光墉接觸之後,王伯良也在思索為什麽1883年的金融危機會造成如此大的傷害,到底如何發生又有什麽辦法來降低這個損失。
在王伯良看來這場突如其來的經濟危機很難避免——清國與法國在越南的對峙和摩擦,最終兩國發生戰爭,不可能不對國內已經孱弱病態的經濟造成影響。不過若說削弱其造成的危害卻是能夠辦到的,可惜壞就壞在“內鬥”和“見死不救”上。
胡光墉與洋商對賭生絲的關鍵時刻,盛宣懷隱於暗處勾結洋商和借著李鴻章的權勢使得胡光墉的資金鏈崩斷,這固然是取得了商業上的勝利卻引發了後果更為嚴重的票號錢莊倒閉風潮。錢莊倒閉風潮起始,朝廷若是肯撥出幾百萬兩白銀救市亦可避免這場從南到北摧毀無數錢莊的倒閉風潮。
李鴻章與左宗棠之間的關系到底是個什麽性質,怕是只有兩位大佬心中才能盤算清楚。至少在王伯良的切身體會上來看,李鴻章並沒有非常明確的指示自己斷掉與胡光墉之間的關系,更沒有告訴自己要配合盛宣懷的行動。
王伯良要賣出開平煤礦的股票,李鴻章也只是略微猶豫了一下,多少有些看樂子的心態。反倒是周馥曾對他言道盛宣懷對開平煤礦的股票也很感興趣,只是王伯良根本沒有考慮過盛宣懷——盛宣懷此時還沒有這個身家,更不可能掏出真金白銀來購買他手中的股票,兩人本就有仇怨,王伯良自然不會做那虧本的買賣。
其實王伯良不願意把股票賣給盛宣懷,固然存了不吃虧的想法,但根本上還是出於對盛宣懷人品上的不恥。胡光墉這樣的人物早就已經超脫一般商人的概念,在王伯良看來對胡光墉下手不是不可以,但要有萬全的善後手段。
盛宣懷根本沒有任何善後準備,就如同蝗蟲過境一般是以摧枯拉朽的雷霆手段瞬間擊垮了胡光墉,但卻引發了災難性的後果。
沒有任何人在胡光墉倒台中獲得好處,即便是開局有些微弱的回報,也會因為後面錢莊倒逼風潮的蔓延而受到更大的損失,這中間除了洋商之外,華商乃至清國官員都是受損嚴重。
如果說盛宣懷能夠在這場商戰之中,吃下胡光墉的大半產業並且能夠保證其完整度而進一步發展。那在王伯良看來也可以算是一個不太糟糕的結局,關鍵是胡光墉的產業能夠落到盛宣懷手中的幾乎沒有,充其量不過是一些地產。
在王伯良的眼中,盛宣懷這個家夥才是吃裡扒外,勾結洋商尤其是法商打擊胡光墉,最後好處全讓洋商撈走,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洋奴”。如果說十年前王伯良剛來到這個時代,在他經歷中若是碰到盛宣懷也許還會做一二幻想,但是現在至少王伯良是決計不肯與盛宣懷這樣的人合作的。
“跟哪個靠山無關?”胡光墉默默的念叨了一句。
王伯良點點頭說道:“坦率的說在很多事情上,伯良對老哥的做法是不以為然的,不過以老哥的身份地位而言早就不是什麽可有可無的人物了。李相和左相之間的事情我們底下做事的人根本就沒有這個資格插手,再者說來兩人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誰又能說清楚?縱觀大清朝入主中原之後的政局,除了早期的****時代之外,還沒有一個漢臣能夠佔據如此權勢的時候,朝廷裡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不管怎麽說一家獨大終究不是好事……”
“這年輕人膽子真是太大了,真是什麽都敢想……”在胡光墉腦袋裡閃過這樣的想法,他雖然是個商人,卻也是長期混跡在高官圈子裡面,裡面固然有些東西他也是看不清楚,卻並不妨礙他對整個政局尤其是左李之間的矛盾有個大概的認識。
太平天國對大清帝國的打擊毫無疑問是極為嚴重的,雖未曾到了分崩離析的地步,卻也是差不了多少。當今天下督撫的權力幾乎達到了自大清政局穩定以來的巔峰,除了早期的吳三桂的時代,還真沒有任何一個時代漢臣能夠獲得曾國藩、李鴻章和左中堂這樣的權勢。
他們幾乎就是一方土皇帝,更不用說整個派系所控制的地域,攻守相望。整個大清地域版圖玩得跟打仗一樣,其核心無不明確的針對朝廷——這幫子人就算有曾國藩和李鴻章這樣讀著聖賢書,有著正經進士出身,卻也架不住他們以軍事起家的根本,太平光景下都一個個當起了座山雕,派系的力量反過來倒逼讓他們謀求更大的權力,以對抗朝廷意圖自保。
說到這裡,王伯良苦笑的搖搖頭自嘲的說道:“其實你我在李相和左相眼中不過是掙扎的爬蟲,就算鬥得再厲害,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圖個樂子……畢竟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了,現在天下太平,他們二人已經是功成名就,做起事來也就少了幾分顧忌。倒是老哥你當年為左相做事順便撈了些好處,當年事態緊急,就算有人想說亦會顧忌左相的面子,而現在老哥也要收拾一下當年的尾巴了……”
胡光墉聽後立刻警覺了起來,當年左宗棠遠征西北缺軍餉,繼而轉向向洋商銀行借款,這件事正是他來cāo辦的。在這個過程中,胡光墉在其中是伸了手的,正如王伯良所說的那樣,當時也曾有人就此事張羅了一番,不過左宗棠以西北戰事為由全部承擔了下來,現在想來這件事還不算完,至少王伯良把這件事重新提了出來,那肯定是有人又要借此事重翻舊帳……
“老哥夜路走多了終究還是要碰上鬼……”胡光墉歎了口氣。話說到了現在,他現在還真感覺左宗棠這座大山有些靠不住了,本來他這次進京面見左宗棠的時候,就已經發現左宗棠似乎正如王伯良所說的那樣,大風大浪闖過來已經功成名就了,也就不把自己的分量看得當初那麽重了……
王伯良頗為推心置腹的說道:“說句不該說的話,左相已是日暮西山,他不可能保老哥一輩子,況且老哥身家萬千難以計數,早就招來外人眼紅……老哥若是還想要擺弄一下,那找個合適的靠山是必須的,若是有收手的想法,那也必須早作打算,將過往首尾清算乾淨。老哥家大業大,中間難免會出現什麽紕漏為外人所乘,不管是進是退,老哥都需做好打算了……”
“左相在世一日,光墉決不負左相!”胡光墉非常堅決的說道。
“伯良倒不是勸老哥改換門庭,只是要盤算好各種利弊,畢竟現在左相在京師,而老哥則是遠在江南,一旦有事左相都是鞭長莫及……別的不說,就說這外債款項交付一事,只要盛杏蓀開口,邵小村固然不可能不給老哥解款,但扣上數日的本事還有的。尋常時日到沒什麽,諸如老哥的票號被擠兌急需用銀的時候,這幾日足夠讓老哥的票號關門數次了!”
胡光墉聽後一愣:“老弟,幸虧你不是盛杏蓀,否則老哥則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盛杏蓀難道就看不到這些?!”王伯良不屑的說道:“正因為他看到了,伯良也才看得到!”
胡光墉手中的茶杯砰然落地摔個粉碎,他此時的心情就如同這地上碎裂的茶杯一樣,面色慘然的說道:“難道哥哥我就要栽在盛杏蓀這樣的小人手裡?!”
“其實盛杏蓀給老哥設下的這個局想要破解並不難,只要手中有足夠的銀子,什麽事情都可以擺平……”王伯良反倒是笑著說道:“聽說老哥還與洋商頂牛呢?”
“這事你也聽說了?以老哥來看,這生絲的價格還可以再往上漲一漲,只是洋商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價格上差了兩百萬兩還談不攏……不過既然我已經打算辦繅絲廠了,自己來做繅絲也多少可以擺脫他們的要挾,到時候看看誰先坐不住!”
王伯良鼻子哼了一聲:“以伯良看來,倒是老哥多半先坐不住!”
胡光墉一想起盛宣懷那些手段,他的頭皮不覺的一麻,有這麽一個可怕的對手潛伏在身旁擇機而動,這真是一個令人感到棘手的麻煩。原本他是看不起盛宣懷的,可是架不住他對李鴻章的畏懼,尤其是得知內情之後他這種感受就更深刻了,最根本的便是在於左宗棠已經不複當年遠征西北之勇,開始收縮自己的力量,偏偏胡光墉自己便暴露在李鴻章的眼皮子底下。
“看來老哥怕是還不了解泰西諸國的行情……”王伯良冷冷的說道:“泰西諸國現在整個生意都不是這麽好做的,一些工廠已經開始小規模倒閉,到底會成什麽樣子還很難說。不過倒是可以斷定,泰西諸國的市面行情不好,那無論是生絲還是絲綢的需求也就肯定要小於往年,至於少多少那就看行情壞到什麽程度了……”
“老弟這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胡光墉大驚失色,他本來還打算辦新式機器繅絲廠,一來可以處理蠶繭防止腐壞,另外也可以給洋商一定壓力。
不過這都是建立在行情上漲或是與往年持平的水平上,可若是泰西諸國的行情已經敗壞,那所需求的蠶繭生絲必然會大幅降低。到時候就算胡光墉能夠把手裡的土絲和蠶繭全部變成廠絲,也會因為洋商的需求降低而形成積壓,這根本不是繅絲廠所能夠解決的,反倒是將自己套在裡面了。
王伯良答道:“伯良在花旗國駐津領事館有些關系,委托他們訂購了泰西各國的主要報紙,並且也與花旗國的同學朋友有書信往來。從這些字裡行間中透露出來的消息,自然不難判斷泰西諸國的行情不好……”
“也許老哥並不了解,每當泰西諸國行情不好的時候,對內就會排斥其他族人,對外則是有發動戰爭的可能。大抵上這兩招不過都是以轉移國內民眾視線,為自己本國政府的不作為脫責罷了,他們的政府和咱們的朝廷不太一樣,國內政黨可以公開存在,誰上台都是看選舉的選票多寡來算計,只要把國內民眾的火氣撒到別的地方,可以保證自己的政黨在下一次選舉的時候繼續佔有優勢……”
胡光墉聽後一愣, 他做的買賣極大,但最大的買賣都是與洋商有關系,對國外的情況自然聽說的比較多些。他對國外的民主選舉內情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不少,洋人搞的那些玩意在他看來在往常都是酒桌上與朋友吹牛的笑話,不過一旦變成現實怕是自己就要變成了笑話。
國外市場行情不好這倒不是王伯良在哄騙胡光墉,而是他確實是從國外訂購來的報紙中自己分析出來的東西。原本他以為1883年的發生在國內的這場經濟危機是本國商人的投機崩潰所造成的,不過現在看來卻不是這麽簡單便可以做出定論的。
其實引發王伯良腦海這根弦的,還是美國國內愈演愈烈的排華風潮。畢德格與他關系一直都不錯,從以往的交流中畢德格也發現王伯良似乎對美國發生的排華風潮格外的關心,自然也就對此類消息的收集上多用了些心思。美國發生的這新一輪的排華風潮,便是畢德格告之王伯良的。
除了美國的排華風潮之外,近在眼前的清法在越南的對峙和摩擦升級,也多少讓王伯良感到非常的不安。就像他對胡光墉說的那樣,如果在外國發生排斥其他種族,或是局勢不穩有爆發戰爭傾向的事態,這種時候多半就是西方各國發生經濟危機的時候——對外輸出國內矛盾從來都是解決經濟危機的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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