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做會不會結下死仇?”歐陽庚有些猶疑不定的說道。
看起來王伯良這麽對待盛宣懷是挺爽快的,換做歐陽庚就算心裡不待見一個人,也只是不搭理對方而已,像王伯良這樣“快意恩仇”的做法,他還真做不出來。
歐陽庚也不是剛歸國時滿腦子改變清國環境,一心向美利堅合眾國那樣熱血青年了。這半年來他通過與武備學堂學員交往,還有自己的觀察,對國內的情況有了不少的了解,加上王伯良對他有意識的鍛煉,他也意識到得罪盛宣懷這樣的人會惹來大麻煩,說不定什麽時候自己倒霉了,人家就來落井下石摁死自己。
王伯良笑著反問道:“換做你是盛宣懷,你會怎麽想?”
“鐵定是不死不休!”歐陽庚毫不遲疑的答道:“奇恥大辱!就算現在拿你沒辦法,日後也會想辦法對付你……”
“嗯!”王伯良不可置否:“兆庭兄日後有一天家財萬貫,又手握重權,並且還有不少嬌妻美妾的時候,會不會和一個亡命之徒見識……”
“呃!”
看著歐陽庚目瞪口呆的樣子,王伯良哈哈大笑:“兆庭兄,這就是你和盛杏蓀不同之處了!這人滿腦子想要往上爬,在官場上有所建樹,可他有沒有科舉正途出身,只有依附於某些權貴做事受到賞識才能走上更高的位子……其實這樣的人心性堅韌,可魄力不足,他永遠走不到李中堂那個位子!他就是一根藤蔓,給他根竹竿他就往上爬,拿著鐮刀的時候他就萎了……”
“藤蔓?!”
“兆庭兄,有些話雖然是妄言,但事實就是如此……”王伯良沉默片刻說道:“我們活在這個時代,幸與不幸皆是難言。所謂‘盛世’在我眼中不過是亂世先兆而已,而亂世中有話語權的永遠是軍人,我雖然並不認為暴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事實便是沒有暴力便談不上其他。這個時代大到國與國,小到底層老百姓,只有暴力才可以保存自己,才可以讓自己成為大樹,才可以去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
歐陽庚和詹天佑聽後雖是若有所思,卻都是一同搖搖頭。他們所受的教育和價值觀並不認可王伯良的話,雖說王伯良一向頗有遠見,這在同學當中亦是出了名的精準,但是他的威望高並不是建立在與同學之間的友情之上,相反在留美幼童中對王伯良的看法非常“混亂”。
不過有一點大家都非常認同的是,王伯良非常珍視同學情誼,無論親疏遠近,誰若是出了麻煩找他肯定會得到最大限度的幫助。尤其是在容揆和譚耀勳被遣送歸國這件事上,讓他在同學中贏得了極大的聲譽。
歐陽庚和詹天佑的表情,王伯良都看在眼中,見此他也是一笑而過:“這些話都是空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聽過便算,出了這個門口我也不會承認……說點實際的,兆庭兄,有幾件事情需要你來處理一下,這對你將來會有很大的好處……”
“哦?”歐陽庚有些驚訝的問道:“什麽事情?”
當初剛剛歸國的時候,歐陽庚對自己被王伯良招進北洋武備學堂還是非常有意見的,畢竟他在美國留學的專業是法律。雖說大清的法律和美國的法律完全是兩回事,但不可否認的是歐陽庚的專業就算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也比在北洋武備學堂當教員要強得多。
雖然歐陽庚和詹天佑對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安排頗有微詞,但經過半年的相處他們早就放棄了當初不切合實際的想法。今天王伯良說這話的意思,看來是對他們未來開始有了新的安排,這不由得讓歐陽庚心中早就暗藏的小想法又不禁的“發作”了。
“第一件事還是屬於常規事務,繼續編寫《外洋見聞》,不過逐步的偏向於西方醫學方面,對西醫的人體標本、解剖、外科手術、醫藥方面進行介紹。不求有多麽細致,但一定不要出現謬誤,至於配發的照片我會安排……”
《外洋見聞》其實是一本不定期發行的小冊子,專門介紹西方國家各個方面的現狀,文章皆為白話文,內容極為廣泛卻又淺顯易懂。原本上海有家《格致匯編》的期刊是專門介紹西方現代科技的,王伯良不僅投稿還予以財力支持,不過《格致匯編》遠遠不能滿足他的需要,於是他乾脆在天津這邊創刊《外洋見聞》。
“西方醫學?”歐陽庚不禁有些皺了皺眉頭,他是學法律出身的,對於西醫了解的並不深刻,更重要的是他害怕王伯良把他安排到與醫學相關的行業……
“濟南的事情你們應該知道了吧?”
歐陽庚點點頭答道:“何天爵公使前幾日已經告知我與達朝,並且還說合眾國長老會也寫信於我們,希望能夠得到一些幫助……這事你不是知道麽?”
“濟南的教案其實很簡單,不過若是處理不當雖說不會引來兩國之間的戰爭,但給兩國之間的關系造成裂痕這是一定會發生的……”
美國駐華公使何天爵召見歐陽庚和詹天佑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並且在此之前他們兩人也得到了王伯良的授意,萬萬不可對濟南教案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以免這事傳到朝廷大員耳中給自己找來不必要的麻煩。
王伯良與何天爵在大沽的交談還是非常有效的,至少就王伯良所知何天爵在與李鴻章交涉之時,並非一味的咄咄逼人,當然這也與李鴻章對待西醫的態度有關系——天津已經有一所真正的西醫院,這所醫院正是在李鴻章的支持下建立的。
“裂痕?!”
“其實這件事過程哪有什麽複雜之處?無非是當地民眾不了解西醫的情況,同時也是濟南的教士急於傳教吸收教民素質太差的緣故,這幾乎跟十幾年前的天津教案如出一轍,只是雙方做得都沒有太過保持克制而已……”
王伯良心底也是暗自歎了口氣,清國上下談教案色變,完全就是一副烏龜模樣——爪子腦袋尾巴一縮,躲進小樓成一統。殊不知這樣消極處理教案的態度才是最糟糕的,一味的閉鎖門戶關起門來當老大在幾百年前還有些用,畢竟草原遊牧民族有很多要依賴中原王朝的地方,而現在中原王朝的處境本身就嬴弱不堪,面對的外族威脅也不是遊牧民族所能比的。
“你們歸國雖然也有段時間了,但也該知道在合眾國的華人地位和境況如何,況且日後若要強國,學習西方的科技技術乃至政治體制是必由之路,一旦合眾國改變先前兩國所達成的外交協議,那在諸多方面會引來非常糟糕的後果……濟南教案事件不能拖得太長久,合眾國國內的輿論會給當局很大的壓力,同樣也會危及到現有條約的地位……”
王伯良口中的“現有條約”便是《中美天津條約續增條約》,也就是俗稱的《蒲安臣條約》。在王伯良前世時,對《蒲安臣條約》的評價是有過漫長的變化的,這也是當時的中國政治環境所決定的——政治左右學術,乃至對歷史的記錄和評價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前世王伯良算是八零後,他的學生生涯正是當代中國政治變革最為jī烈的時代,這在學生的《思想品德》和《政治》課程的教科書中表現的極為清晰。
學生時代的教科書中,對《蒲安臣條約》的評價與其他列強同期簽訂的條約並無二致,等到前世王伯良成年後,《蒲安臣條約》以及蒲安臣本人的官方和學術評價才趨於正常。
王伯良也沒有想到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後,竟然成為《蒲安臣條約》的受益者,當然他對這個條約的認識也就更為深入一些。這個條約後來肯定是被廢止了,不過因為王伯良看重這個條約的潛在價值,一直希望能夠維持這個條約,為此他也付出了不少的努力。
王伯良不知道,他的努力是非常有成效的,他對《蒲安臣條約》的歷史也僅限於留美幼童這個事件。事實上歷史上美國國會出於排華的目的一直都在謀求廢止這項條約,最終在1880年對《蒲安臣條約》進行了修訂,並且在1882年通過了《排華法案》。
如果王伯良知道這些細節的話,一定會為自己而感到驕傲——這一定是因為他這個“外來戶”的作用而產生的歷史偏差。
“加菲爾德總統上任後,我隻來得及寫出一封信,他便被刺身亡,而繼任的阿瑟總統在對華政治態度上並不明朗。濟南教案事件的處理結果勢必會影響到阿瑟總
統的對華態度,最好的結局便是搶先在未來的一兩個月內解決此事,不然合眾國國內對阿瑟總統的能力會產生質疑,而我們也得不到好處……”
加菲爾德總統便是詹姆斯?艾伯拉姆?加菲爾德,此人經歷非常複雜。他在大學畢業之後便成為俄亥俄州海勒姆學院的老師,並且在二十六歲的時候便成為學院院長,在大學任教的時候他主張反對奴隸製和脫離聯邦的分離論,並且到全國各地演講旅行。
內戰時加菲爾德加入北方軍隊,甚至還擁有少將軍銜,而在林肯總統的建議下他棄軍從政連任九次眾議員。此外他還是個數學家——他在勾股定理的證明方面有著不凡的成就。
若是一個普通人,尤其還是一個普通的清國人給美國總統寫信,那自然是十有八九渺無音訊,不過王伯良卻是不同。自從他決定投身這個時代開始,他便悉心經營
著自己的“影響力”——他在美國新聞界有著良好的聲譽,其政論分析文章甚至得到了兩屆美國總統的看重,尤其是在海斯總統時代,他是巴拿馬運河問題的專家。
王伯良的信件能夠傳達到加菲爾德總統手中,這也是通過海斯總統的門路——在海斯競選總統的時候,加菲爾德已經成為美國眾議院少數黨領袖,幫助海斯競選總統。不過加菲爾德總統突然被刺,使得王伯良的努力化為烏有,而新任的阿瑟總統則很難說是一個什麽樣的政治態度。
事實上對於美國排華風潮的解決難度現在還不算高,只要積極去努力雖說未必能夠根本解決問題,但向後延遲還是沒有什麽問題的。林肯總統之所以在歷史上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這大半的功勞還是在於他反對種族歧視。
在美國南北戰爭結束之後,林肯總統之後的這幾任美國總統中不乏格蘭特、加菲爾德這樣當年林肯的跟隨者,而且他們幾乎對種族歧視的態度都是持反對意見的。盡管美國總統的權力有著諸多限制,不過只要清廷肯出面做出一定的努力,絕不至於走到《排華法案》這個地步。
說到底還是清國國力不夠強大,也恰好美國在這個時候正處於向上發展階段,遠沒有後世這麽霸道。不過清廷更習慣關起門來當老大,美國的排華風潮愈演愈烈之時,清廷頂多就是不痛不癢的抗議兩聲,僅此而已。
等到甲午戰爭之後世界看到了清國衰敗的本質後,無論是誰都會上來踩一腳吃塊肉,同期美西戰爭之後得勝歸來美國,自然也就更不會把清政府當盤菜,美華關系就徹底走向了另外一條路。
說到給美國總統寫信,歐陽庚和詹天佑還是非常羨慕王伯良這份本事的,王伯良在美國的時候發表過諸多報紙評論,有著很大的影響力。即便他離開美國前往德意志帝國求學,在美國的報紙上也可以經常看到他的文章。
“那心田你打算怎麽做?”歐陽庚問道。
相比詹天佑這個“理工男。”歐陽庚非常清楚他的未來在什麽地方,在美國學習法律的他回國之後基本上是無路可走,只有進入清國外交領域才能讓他施展所學。鑒於李鴻章對留美幼童惡劣的觀感,歐陽庚知道不管他願意與否,他都必須要通過王伯良這條路來達成自己的心願。
“除了進行輿論上的造勢之外……”王伯良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打算致信合眾國的新任總統阿瑟先生,以合眾國的政治信譽擔保背書,進口一批人體器官標本,然後進行公開展出……”
歐陽庚和詹天佑聽後不禁倒吸了一口氣,王伯良的做法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了,進口人體器官標本進行展出,他們兩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評論。雖說他們兩人也是接受西方現代教育,但是對於人體器官標本也僅限於知道,不過他們卻從未見過真正的器官標本。
留美幼童學業出色,一百多人中除去那些尚在高中學習的幼童之外,差不多半數人都考進了美國各所大學,學習的專業也是五花八門。不過不要說這些已經進入大
學學習的幼童中沒有一個選擇醫學專業,就連尚處在高中階段正在琢磨自己進入大學學習什麽專業的幼童,也沒有聽說哪個人學習醫學。
當然留美幼童中沒有人選擇醫學專業,這也是與當初留美幼童出洋留學時所定下的策略有關,這其中神學是首當其衝被禁止的,而醫學則是次要地位。不過留美幼童
所學的專業選擇其根本還是在於自己,畢竟山高皇帝遠,就算出洋肆業局的留學監督三令五申,幼童中照樣是信教橫行,異國戀的不在少數,現在剪辮子的也出來
了。
歐陽庚有些猶疑的問道:“人體器官標本說白了也沒什麽奇異之處,不過就是看著讓人不舒服而已……只是我們這些出洋的人是不在乎這些,但國內可是驚世駭俗之舉,上至官府,下到百姓, 這很有可能會鬧出不少事端來……”
公開展示人體器官標本,以當下清國的社會風氣而言,絕對算得上是一件非常轟動的事情。王伯良不知道近代中國是從何時開始接受人體器官標本的,更不知道是以何種方式來完成這一過程,顯然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
當年郭嵩燾出使英國,使節團在香港的大學堂中才見識到人體標本,這還被寫進郭嵩燾的日記當中。當時使節團中只有多次出訪西洋各國的張德彝認識這東西,副使劉錫鴻還曾叫罵西人心懷鬼胎——當年他是處理天津教案的當事人之一。
雖說郭嵩燾出使西洋的官銜是朝廷虛高授予的,但郭嵩燾本人的經歷和人脈使得他頗受地方大員的重視,即便在滿族貴族中也有一定的影響力。
王伯良曾在與美國公使何天爵的交談中,曾以郭嵩燾在香港大學堂的見聞為例,解釋過清國社會民風之保守。試想他要是在天津公開展示人體標本,那所引發的後
果極為難測,而且多半是偏向於負面的。其實他真的不想自己來乾這件事,不過以京津政治圈子而言,這麽一件轟動的事情很容易被人查出來幕後推動者,到時候在
朝廷大員眼中自己是個什麽形象也就沒有任何遮掩了。【本文字由 啟航更新組 @冰山berg123
提供】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創世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