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心中冰冷,說道:“你老師與蒙古人仇深似海,又為何還要設計回回炮?”蘭婭歎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對伊兒汗下了旨意,老師倘若違背,那麽馬拉加的智慧之光將會永遠熄滅。這次本該老師前來,但他年紀大了,走不了這麽遠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來這裡。”
梁蕭一時默然,蘭婭凝視他說:“梁蕭,襄陽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靂是地獄的孽火。你已讓魔鬼從烈火中複生,若還繼續征戰,將來即便死去,靈魂也難得安寧。”梁蕭微覺生氣,放聲道:“蘭婭,你詛咒我嗎?”蘭婭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話。老師已然年邁,就像高山頂上的積雪,一陣大風吹過,就會簌簌墜落。梁蕭,你放下長槍和弓箭,隨我去馬拉加吧!你是當今偉大的數家中之最偉大者,一定能繼承我的老師,成為新的賢明者之王。”
兩人的對答均用回語,阿雪聽不明白,隻覺兩人臉色凝重,帳中的空氣也似凝固住了。她呼吸艱難,心兒突突直跳,低頭撚著衣角,偷眼望去,梁蕭的額上青筋凸起,臉色陣紅陣白,幾次欲要開口,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阿雪正覺奇怪,忽見蘭婭轉頭笑道:“阿雪,還要聽故事嗎?”阿雪連連點頭。
蘭婭又說了兩個極好聽的故事,夜色漸沉,阿雪聽著聽著,困意上來,伏在她懷裡睡去。蘭婭將她平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阿雪的臉上掛著笑意,似乎進入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正與王子公主一起冒險。蘭婭與阿雪相交短暫,卻已深深喜歡上她的純真無邪,想到離別在即,心酸難言,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淚水包含不住,點點滴落在阿雪臉上。阿雪咿唔一聲,若有所覺,蘭婭忙拭了淚,轉出帳外。梁蕭也鑽出帳子,說道:“蘭婭,我送你回去。”
兩人並騎到了扎馬魯丁帳外,梁蕭張了張嘴,終究沒能出聲。正要掉轉馬頭,忽聽蘭婭道:“梁蕭!”梁蕭回頭一看,蘭婭翻身下馬,亭亭站在月華深處,神色不勝淒楚。
梁蕭心跳加快,問道:“有事麽?”女子靜靜看著梁蕭,幽藍的眸子閃閃發亮,緩緩說:“明天早上,我在東邊官道上的亭子等你,希望你改變主意。”梁蕭心頭微微一亂。蘭婭忽地捂臉,飛也似奔入大帳。
梁蕭目送她投入濃濃的夜色,心思起伏難平。一會兒想到父親的死狀,一會兒又想到母親臨別時的眼神,一會兒想到花曉霜嬌怯怯的身形,一會兒又想到柳鶯鶯的嫣然笑語。時光流轉,月已中天,涼風徐來,梁蕭悚然而驚,隻覺眼角微微潮濕。他跨上戰馬,回望襄陽,心中一陣說不出的厭倦:“三日後宋軍不降,又會怎樣?如果劉整濫殺無辜,說不得,我豁出這條性命,殺他個落花流水。”
他主意已定,心頭重負稍微減輕,打馬轉回百丈山大營,還未近前,就聽人聲鼎沸。梁蕭情知出了大事,飛馬入營。一個欽察騎兵見他,迎上來叫道:“將軍,宋人闖營!”梁蕭道:“人多嗎?”欽察士兵道:“人不多,武藝厲害。土土哈他們很生氣,一路追上去了!”梁蕭心頭一震,急道:“去了哪兒?”欽察士兵手指東南方向。
梁蕭不及多問,拍馬便走。追出不足二裡,就看地上散落許多人馬屍體,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數箭,如同刺蝟;有人扼住欽察兵的脖子,腹部卻被彎刀戳穿,二人張口突目,僵死一處;還有人長矛刺穿馬腹,將欽察兵連人帶馬穿在一處,欽察兵的長矛卻將他釘在地上。雙方的死狀慘烈無比,當是兩軍在此遭遇,惡戰一場。
梁蕭馳馬狂奔,心急如焚,忽見前方緩緩行來二百余騎,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懷抱一人,不時伸手抹淚。梁蕭望得隊伍中沒有楊榷,心子不覺下沉。眾人見了他,拍馬過來,一個個雙眼紅腫。梁蕭瞧瞧王可懷中,那人正是楊榷,只是面色慘灰,氣絕多時了。
梁蕭眼前發黑,腦子裡空白一片,恍惚聽王可哽咽說:“梁大哥,又、又是那個賊子……”他便不說,梁蕭也已瞧出來了,楊榷中的那劍,是從“大有”位出手,繞過護心鏡刺入“膻中”穴,正是“歸藏劍”的手筆。
土土哈將長矛一插,厲聲道:“不殺了那個使劍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還鄉!”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對!不報此仇,誓不還鄉!”梁蕭身為大將,不便在人前流露怯態,揮一揮手,轉身就走。他一邊拍馬向前,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當夜不及準備後事,梁蕭帳中的燈火亮了一夜,眾人圍著楊榷屍身枯坐。直到次日午時,阿雪趕到,也傷心落淚一場,再見眾人粒米未進,便張羅了一些稀粥,眾人不忍相拒,隻好用了。
梁蕭被她一岔,才想起蘭婭昨夜所言,匆忙上馬。本以為蘭婭已經走了,誰知離長亭尚遠,忽見扎馬魯丁與蘭婭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余兵士,想必是為護送二人。
梁蕭略一猶疑,終究未能上前,下馬退到路邊。遙見蘭婭神色焦慮,起身踱步,忽然間,扎馬魯丁站起身來,衝她低聲說話,蘭婭轉過身子,肩頭連連顫抖。扎馬魯丁歎了口氣, 又拍拍她肩,說了幾句什麽,蘭婭呆呆站了一會兒,終於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馬,緩緩向北行去。行了數步,她又回頭張望,反覆十余次,直到轉過大道,再也不見。
梁蕭上馬眺望,塵煙未定,人影卻無,心中不由一片空茫。他與蘭婭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談論算學,渾忘日月。如今趙山、楊榷先後隕命,怨仇越結越深,終究無法輕易放下。也許過不了多久,他也會戰死沙場,永淪幽冥,想到這兒,梁蕭心灰意冷,怏怏策馬回營。
第三日午時,襄陽城門洞開,呂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顏得報,親往受降,封呂德為襄樊大都督,隨侍左右。
消息傳入宋境,大宋朝野愁雲慘霧,哀聲一片。時人作詩歎道:“呂將軍在守襄陽,襄陽十年鐵脊梁。望斷援兵無消息,聲聲罵殺賈平章。”賈平章便是賈似道,說他沒援襄陽不免失實,可是呂德孤軍奮戰,死守十余載,宋廷卻日益昏庸,將略不明,救兵始終難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終陷落。賈似道權奸亂國,實為襄樊淪陷的禍首,詩中不怪呂德降城,卻怨賈似道禍國,足見世人心中自有公道。
襄樊之地,素被稱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擔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達湖廣,東進江淮。自古南北相爭,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邊防被攔腰截斷,江漢千裡,暴露於元軍的兵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