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著船兒,跟梁蕭一起唱歌釣魚、摘菱采蓮。醒來時,癡癡想了一陣,忽聽屋外傳來呼嘯,便想:“還在下雪麽?”
她掀開被子,走出觀外,遙見紅日高掛, 瑞雪已晴。梁蕭在雪地中縱橫馳騁,進退間恍若閃電,雙掌揮灑,發出聲聲怪嘯。奇的是,他手足揮舞甚劇,身邊的冰雪卻未激起一分半分,似將勁力蓄於體內,並不泄出一絲一毫。
他的身法越變越快,阿雪初時還能看清,不一陣子,便見他一人幻出雙影,再一晃又變出四個影子,人影越變越多,到了後來,雪光映射中,直如七八個梁蕭在場上奔走。阿雪看得頭暈眼花,失聲叫道:“哥哥,別走啦,我眼都花啦!”忽聽梁蕭大喝一聲,雙掌齊出,“喀啦”,一株合抱粗的松樹折成兩截,樹冠轟然墮地,攪得積雪漫天。
阿雪拂開眼前的蒙蒙細雪,卻見梁蕭凝立雪中,兩眼望天,神色若有所思。她奔上去,只見那株大樹斷裂整齊,有如刀砍斧劈,不由驚喜說:“哥哥,你好厲害!”
梁蕭沉默一會兒,點頭說:“是啊,剛才走到‘九九歸元步’,三才歸元掌也算大成了。”阿雪笑道:“恭喜哥哥。”梁蕭望著她,眼裡透著憐意,溫言說:“你傷好些了麽?外面風大,可別涼著。”阿雪見他眉眼溫柔,不覺雙頰火紅,心兒劇跳,忙低頭道:“哥哥餓了吧,我、我去做飯。”飛也似跑回觀裡。
梁蕭看她神態舉止,心中莫名其妙。他盤膝坐下,拾起一枚斷枝,在雪上畫出九宮圖,尋思:“易數九為至尊,走到‘九九歸元’,似乎已經到了這一路掌法的極限。奇怪,我為什麽總覺有些遺憾,莫非多心了?”
他思索一陣,又想:“九為至尊,不過是古人的看法,難道九九以外,就不能更進一步嗎?”一涉數術,梁蕭靈思捷悟,層出不窮,當即試著推演。怎料推了半個時辰,竟被他推出“十十”百子之數來,這一百個數字,縱橫斜直,十數相加均為五百零五,梁蕭推到這兒,吃驚之余,又覺茫然。
這時阿雪叫他吃飯,梁蕭暫且放下,用過了飯,又到雪地上推演。阿雪從旁看了許久,全不明白,她大覺無趣,燒化冰雪,讓梁蕭脫下衣衫,自行洗滌去了。
梁蕭苦思半日,又推出了個奇特的“四四圖”。依照九宮之義,四四圖只能一行數、一列數、對角數相加之和相等,而他這個四四圖,卻不論縱橫曲直,任何四個數之和均為三十四,與九宮之義大相徑庭。梁蕭稱其為“無所不能圖”,而後又陸續推出五五數、六六數的“無所不能圖”。到此之時,梁蕭跳出了九宮圖的拘絆,縱極神思,當真無所不能了。(按:九宮圖這種巧妙的數字集合,現代數學沿襲阿拉伯數學的稱謂,統稱為“數碼幻方”,古代中國則叫作“天地縱橫圖”。在這方面,中國成就最大的是宋朝大數家楊輝,他推演到“百子圖”,卻沒有脫離九宮圖的模式。總的說來,幻方的推演,阿拉伯數學家成就最高,文中的“無所不能圖”被現代數學家稱為“4階全對稱形”,就是出自與梁蕭同時代的阿拉伯數學家之手。)
梁蕭解開難題,心中不勝歎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數術何嘗不是這樣?數術之道無窮無盡,難道說,這也叫做道無涯際嗎?”他想起當日蘇州郊外,九如所說的那一番話,自語道:“老和尚曾說,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我,明白它是什麽,便可乘雷上天;若不明白,便是練一輩子,也無法技進乎道,總是在圈子裡轉悠。這個圈子,莫非就是九宮圖?嗯,不對,石陣武學包容數術,可不全是九宮。況且老和尚的武功比我厲害,說到算數,那也算不過我,更不會知道這‘無所不能圖’。”
阿雪見他忽而苦惱,忽而歡喜,忽而沉默不語,忽而念念有詞,終於忍不住問:“哥哥,你想什麽?”梁蕭苦笑說:“很深奧的道理,我也想不明白。”阿雪笑道:“哥哥都不明白,阿雪更不明白啦!”
梁蕭看她一眼,笑道:“阿雪,我教你武功怎麽樣?”阿雪喜道:“好啊!”梁蕭道:“我最厲害的武功,全都離不開算學,你要學我的功夫,便要先學算術。”阿雪點頭說:“你教我,我就學。”
梁蕭用松枝做了幾支算籌,自最基本的“加法五術,減法五術”開始教起,說完出了十道題,讓阿雪計算。阿雪連算四次,全都不對。梁蕭耐著性子又講了兩遍,她還是解答不出。梁蕭微覺生氣,問道:“你聽我說話了麽?”阿雪看他神色,心中惶恐,拚命點頭:“聽了呀,就是……就是不十分明白。”
梁蕭神色狐疑,打量她一次,又講一遍。怕她還不明白,講完又問:“這次聽懂了麽?”阿雪茫然搖頭。梁蕭眉頭大皺,說道:“你怎麽這樣笨?”阿雪聽了這話,眼圈兒一紅,低頭說:“我、我本來就笨啊!”梁蕭才覺話說重了,寬慰她兩句,耐著性子繼續講解。講了許久,阿雪總算有些兒開竅,十題中對了兩題,卻錯了八題。
梁蕭拿著算稿,陰沉沉不發一言。阿雪低著頭,心裡打鼓,忽聽梁蕭吐了口氣,說道:“罷了,你過來,我給你說錯在哪兒。”阿雪一顆心落了地,慢慢靠過去聽他講解。
兩人一教一學,折騰了三天。這天講到簡算法,梁蕭反覆講了七八遍, 阿雪算罷,遞上算稿,梁蕭一看,錯得一題不剩。他忍無可忍,起身想要大發雷霆,可見阿雪嬌怯怯的模樣,又覺難以開口,隻好把算稿一摔,扭頭出門。
阿雪拿起算稿,跟出門外,已不見了梁蕭的人影。她心中悲苦,轉回書齋,撲在桌上大哭了一場,哭完以後,拿起算稿繼續計算。她天資愚鈍,性子卻堅韌,雖然屢算屢錯,可也屢錯屢算。
到了晚飯時分,梁蕭終於回來,神色似乎平和,阿雪卻瞧出他心中失望。她悄悄擺好飯菜,怯怯地將稿紙遞給梁蕭。梁蕭一看,九題中對了兩題,也算是小有進步,當下沉默不語。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說:“阿雪,你的算術有做飯一半就好了!”
他見阿雪神色怔忡,便說:“你愣什麽,吃飯吧!”阿雪喜道:“我、我都算對了?”梁蕭不忍叫她失望,強笑說:“對了。”
阿雪莫名歡喜,坐下來,舉起碗筷,吃得興高采烈。梁蕭見她模樣,心想:“算學變化莫測,以她的天分,不合這個路子。媽常說:‘牛羊吃不了肉,雄鷹不會吃草’。我強行教她,自討苦吃罷了。”他想通這一節,不再逼迫阿雪學算,轉而傳授黑水武功。
阿雪見不學算術,心中十分納悶,但她天性純良,隨遇而安,算學對她來說,比起學武還難百倍,與其學算,她寧可學武。她的武功已有根基,學起來沒讓梁蕭十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