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如約而至。
每當歲月的腳步邁進臘月的大門時,過年的氛圍就日漸濃厚起來了,韓家莊最熱鬧的時刻來臨了。人們在小小的村子裡歡快愉悅,孩子們歡聲笑語,大人們忙忙碌碌,恰到好處的映襯著和諧歡躍的村莊,如此的其樂融融。
乳白色的炊煙吊在臘月的風裡,飄忽搖曳,蜿蜒起伏,有幾分昂然,也有幾分恣肆,在暮色合攏的傍晚時分,略帶一些矯情的弄出幾分詩情畫意,西邊丹雅山頂的殘雪把整個山的起伏線映襯的更加明顯,薄如蟬翼的炊煙繚繞在村子的上空,每家木質房門的屋子裡飄出一股炒肉的濃濃香味韓家莊最美的風景莫過於此。讓人忍不住讀起了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的詩句。
讓村裡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吳仲達的二兒子吳建偉今年居然打了個滿年的工。他跟著村裡的人出去的最早,卻是最後回來的一撥人。蔡志昌夫婦對吳建偉的表現倒是欣慰了不少。這個放蕩不羈的年輕人,從和蔡文霞訂完親後,重新有了對生活的認識,有了對愛情的責任。他不想讓那麽好的姑娘跟著自己受罪,哪怕多苦、多累,也要讓親愛的文霞過上個好日子。回到家,把自己打工掙下的兩千元,給自己的父母給了一千,剩下的一千迫不及待的送到了蔡文霞手裡。
吳建偉回到家後,吳仲達夫妻和大兒子吳建雄兩口子還是苦口婆心的勸解他,散了這門親事。
吳仲達坐在吳建偉的旁邊,在吳建偉的手上拍了拍,也不像以前的說話口氣,似乎有一種哀求的語調,說:“偉娃,這個事情我都想了一年了,你還是打消做上門女婿的念頭吧。”
吳建偉看了一眼自己父親,說:“爹,我知道你們為我好,可我就看下蔡文霞了,其他的女子入不要我的眼。”
“哎呀,我的好娃娃哩,我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上別人家的門,端別人家的碗,吃的可是別人家碗底下漏下的飯啊,我們於心不忍。天下女子多得是,我們慢慢給你尋,總會尋下好女子的。”吳仲達說到了傷心處,無法往下說了。
吳建雄接過父親的話題說:“建偉你出外一年了,思想怎麽還是沒一點變化,招女婿是立人家牆旮旯的,我們家裡條件也可以著哩,你還是把這門親事散掉吧。”
哥,做人的憑良心,人家文霞答應下我了,我不能把人在半路上撂下,以後她還怎麽嫁人啊。
吳仲達妻子被丈夫勸解兒子的一番話,說到了他的心上,難受的哽咽著說“偉娃,你是媽媽身上掉下了的一塊肉,媽媽怎麽忍心看著你到人家去。你爹也是人面前走的,讓外人知道我們的兒子招了女婿,還不讓人們笑話死啊。”
媽啊,都啥年代了,你們怎麽還是過去的老思想啊。
吳建偉的大嫂接過話題,說道:“建偉,你萬萬不可衝動。你知道我們村子王家的招女婿張學年吧,吃了早上沒後晌,家裡沒有一個人心疼他,一年四季受重苦,兩隻手都變形了。多少年了,我從來沒見過張學年穿過新衣裳,穿的都是村子裡人給下的破衣爛衫,比前些年的韓滿財還可憐。你把蔡家的婚事推掉,嫂子明天就到娘家去,找我爹,給你尋一個‘攢勁’婆姨。”
聽完大兒媳婦的話語,吳建偉的媽媽放開聲音哭了。
他們一家,圍在吳建偉的身邊,舉例子、做比較,又是嚇唬,又是規勸,費盡口舌的想讓吳建偉回頭。
吳建偉心裡被家人說的破煩起來了,說:“你們再不要勸我,蔡家就算是火坑,我也要往裡跳哩。”
兒子是鐵了心了,坐在炕沿上的吳仲達,失去了往日的風采,一滴清鼻涕掛在鼻尖上,老漢也沒顧上擦。“啊嘿嘿嘿嘿……”開始哭了起來。
滿炕跑來跑去玩耍的吳健雄二歲的娃娃,以為吳仲達沒有吃到花糖而哭,把自己吃到嘴巴裡的花糖吐出後,戀戀不舍的硬往爺爺手裡塞。
吳建雄氣的扇了吳建偉一個巴掌,說:“我沒有你這麽沒出息的弟弟,讓爹媽傷心,你就好受的很嗎?”說完,拉著自己的妻子,抱起炕上的娃娃出門了。
夜已經很深了,蔡志昌家的燈還在亮著。今晚,蔡志昌夫妻要求二女兒文霞和他們一起睡在了堂屋的炕上。
蔡志昌妻子摸了摸睡在邊上蔡文霞頭髮,說:“霞霞,要不和吳家的親事就算了吧!一個村子低頭不見抬頭見,上屋裡放個屁下屋裡就聞到了。以後家裡哪能少得了疊兒碰碗兒的事情,有了矛盾,吳家的人就攙和進來了,還不把人愁死啊。你說呢?”
媽,你都給我說了快一年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建偉變了,你們也看見了,他真的會對我和你們好呢,我們保證不鬧矛盾。
死丫頭,一說這話你就急眼,媽媽還不是為了你好啊!
蔡志昌披著被子坐在了炕頭上,點了一根紙煙,說:“霞霞,你媽說的對這哩,我們想……,你們年輕人,也就三分鍾的熱度。拖一年想著把你們的婚事給拖黃了。哎……沒想到你這丫頭是個強脾性,聽不進去我們的一點點好話!”
爹,不是我不聽,我真看上吳建偉了,就算跟上他討飯吃,我也願意。
蔡志昌妻子翻起來準備說話時,讓蔡志昌攔住了。說:“你睡下,急啥呢!娃娃都這麽大了,再不要嘮叨。”
蔡志昌一種央告的語氣對蔡文霞說:“爹以後再也不說了,爹求你一件事,爹和你媽媽老了,乾不動活的時候,你不要嫌棄我們夫妻倆,把你們吃剩的飯,給我們兩個老鬼端給一碗。我們死掉了,還有老大和老三哩,你們看著哪些順眼就埋在哪些。”蔡志昌的眼裡滾出來了兩滴眼淚。
“爹,你說啥呢,我發誓,只要我們有稠的,就絕不會讓你和媽喝稀的。”蔡文琳跪在了自己父親面親,幫父親揩掉了眼裡的淚水。
蔡志昌的妻子把頭捂在被窩裡,渾身在抽搐,再也沒有話語。
兩天后,吳老六領著吳建偉,來到了蔡志昌的家裡,談論著兩個娃娃結婚的事情。又把一些該在結婚前履行的手續辦理了一下,兩家開始張羅著兩個年輕人一生中的大事。
吳建偉和蔡文霞婚禮的日子定在了臘月二十日,這個日子是鄰村的張道士翻完黃歷後給掐算下的。這幾天,吳、蔡兩家都比較的忙,每天都到縣城、鄉裡買這買那,給兩個娃娃準備著結婚的東西。定廚子、請客、刷新房等忙的不可開交。
距離婚禮還有十天時間,蔡志昌的大女兒蔡文秀兩口子,就早早的來了。蔡文秀幫著家裡發面、收拾屋子,給文霞縫著新婚的被子,大紅被面上兩個用金絲線製成的鴛鴦活靈活現。蔡文秀丈夫在外幫忙,乾著推磨、壓面等一些男人們的力氣活。蔡志昌兩口子還是蠻高興的,畢竟要把別人家的兒子娶進來。相反,吳仲達夫妻的情緒並不高昂,內心壓抑的很,兩個老人也就隨便應承一下上門的人,屋裡屋外的事情,都是大兒子吳建偉在操持。
蔡志昌專門把堂屋右邊的一件空屋子又粉刷了一遍,把屋子裡的攔炕石換成了松木做的,大紅油漆刷了好幾遍,地面用紅磚鋪的整整齊齊,頂棚用金色的塑料條帶重新裝飾了一番,還添置了幾件上樣的新家具歸置在屋裡。
蔡文旭帶領著村上的幾個年輕人,在蔡文秀丈夫的指導下,開始給蔡文霞收拾新房。紅、黃、藍、綠、紫等顏色組成的拉花從屋子頂棚的四個角拉到中心的彩色塑料繡球處,用紅色紙張包住的燈泡正好穿繡球而過,四角的拉花到中心繡球的弧度恰到好處。打開屋門,兩張對稱斜貼的光屁股男女寶寶塑料畫像一目了然。右手邊的牆面上用大頭針勾勒出了一個大大的雙喜,大頭針之間的距離是一樣的,大頭針的頂端用紅毛線串聯了起來,雙喜裡面空心的地方,用撕的毛嘟嘟、毛茸茸的紅毛線填充起來,看著既飽滿又松軟,雙喜下面一道算錯了的一年級數學題“1+1=3”,和上面雙喜的布置方式一模一樣。左手邊的牆面上貼著幾個外國模特的圖片,大紅嘴唇嬌豔欲滴。紅色的窗簾拉的嚴嚴實實,窗戶上一張紅色紙剪成的雙喜貼在正中間。
相比之下,吳仲達家沒這麽講究,除了在吳建偉的屋子門口掛了一個紅門簾、窗戶上貼了一張紅雙喜和炕上的一個紅色新床單外,其他和往常沒有任何區別。
這對新人結婚正日的頭一天,兩個年輕人坐上蔡文秀丈夫(他們的大姐夫)開來的三輪車。到石門鄉街道裡的美發店,把自己的頭髮收拾的引人注目,街道見到他們兩個人的都知道,娃娃們要結婚了。吳建偉的頭髮用發膠固定的很有造型,頭髮上面還撒了些細細的彩色粉末,在陽光的照耀下,明光繚繞,彩光四射。蔡文霞的頭髮全部盤了起來,固定的有模有樣,像唐朝后宮的妃子的頭髮一樣,插著5朵塑料的玫瑰花,用一塊大紅紗巾蓋著整個烏潤錦繡頭髮。
蔡文霞和吳建偉怕弄亂自己結婚的髮型,一眼未眨。
吳仲達兩口子坐在建偉的身邊。妻子乾癟的右手在兒子的臉上摸了摸,攥住建偉的手說:“娃啊,到了蔡家要從心眼裡尊敬蔡志昌兩口子哩。早上要早些起來,把院子給打掃乾淨,你能乾的活要搶著去幹,不能和在我們家一樣,睡到太陽照到溝蛋子上才起身哩。蔡志昌經常外出,你要把蔡家的重擔子給擔起來,不要讓人家厭煩你,才開頭過日子,把苦先吃下。”說的老婆子老淚縱橫。
吳仲達給建偉讓了一根煙,自己也點了一支。說:“你媽說的要記下,去了把自己收拾齊整,上門女婿也要把人活好哩。有啥不好說的事情,你就給文霞丫頭說,讓她找自己的爹媽講去,你可千萬不要頂撞蔡志昌兩口子啊。一天操心著把蔡家的騾子給喂飽飲好。”
吳建偉答應著自己的父母,聲音溫柔的像個女娃娃。老兩口你一言我一句,說了許多,重複了許多,左叮嚀,右囑咐。話已經說完了,後面聽不到說話的聲音,老兩口就一直坐在吳建偉身邊看一眼、摸一把,始終不願離開。
桌子上的擺鍾,敲響了零點的鍾聲,吳建偉害怕熬壞自己的父母。催著讓他們回去休息,吳仲達兩口子慢騰騰的出了建偉的屋子,輕輕拉上了門。後半夜老兩口躺到自己的炕上,心裡難受的說了一夜話,兩個眼肚發腫的厲害,眼裡布滿了血絲。
在蔡家的院子裡,蔡志昌夫妻理順了亂七八糟的一些雜活,靠在廚房火爐邊上的面櫃上,一夜未眠,兩口子說了好多、想了好多,更多擔憂著自己未來的生活。
天還沒亮透時,韓滿財一家就讓蔡志昌妻子請在了自己的家裡,滿財兩口子沒事找事在給蔡志昌家裡幫著忙。曉慈、曉仁和村裡的其他年輕人一樣幫著給各桌子上倒茶、上菜的簡單活。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文琳總會偷偷的在曉仁手裡塞上些好吃的。
鞭炮聲在韓家莊響了好一陣子,蔡家娶親的人和村裡看熱鬧的一大推娃娃們你推我搡的進了吳家的院子。
娶親的人把穿戴整齊的吳建偉從屋子裡引了出來,進了吳家的堂屋,建偉出門前,給自己的爹媽各自敬了一碗茶,在寫字台上擺放吳家先人的照片前跪下上了一炷香。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大人、娃娃,村子裡的一個白胡子老漢站在吳建偉的身邊念念有詞。“出了吳家門,進了蔡家屋,常感世間恩,莫做無情郎”。
吳仲達夫妻跌跌撞撞把自己的兒子送出了院門,人群簇擁著吳建偉向蔡家走去。建偉媽開始放開了聲音嚎哭,“我的心肝啊……”鞭炮聲和人們嘻嘻鬧鬧的的叫聲掩蓋了吳仲達妻子的嚎叫聲。吳健雄的妻子忙捂住婆婆的口,說:“今天是喜事,你再不要哭啦。”拉著婆婆進了堂屋,吳仲達妻子失去控制的跌倒在沙發上,哭聲絲毫沒有減弱。吳仲達雖沒有哭,那張臉比哭還難看,自己的遠嫁的妹妹抓著他的胳膊,擔心自己的哥哥做出出格的事情。吳仲達進了院門,不知道幹啥,拿起了立在院門後的掃帚。妹妹忙忙奪下了掃帚,撈著吳仲達進了堂屋。
吳老六是最忙的人,他是蔡、吳兩家的“大東”,上下跑竄,招呼著親戚和莊鄰先到吳家坐席,吃完席的人,又往蔡家引。
吳建偉進了蔡志昌的院子後,一平輩的年輕人和村裡的小媳婦就開始挑逗起他來了,這些人鬧騰的厲害。蔡文秀的丈夫被蔡家一輩的嫂子和小舅子們畫了個包公臉,脖子上也染了一片黑。蔡志昌兩口坐在堂屋正對門專門擺下的兩個椅子上,蔡文霞和吳建偉在長者的指導下在院子裡跪下起來的拜著,長者說完一句,他們按照長者說的方向跪下磕一個頭。“拜東方,東方五谷香,拜西方,西方莊稼旺,拜南方,南方牛羊壯,拜北方,北方財源廣”。敬完神靈後,兩個人跪到了蔡志昌夫妻的面前,再次按照長者的指引,給蔡志昌夫妻敬了茶和酒。蔡志昌夫妻咧著嘴,左手端著女兒敬的茶杯,右手端著女婿敬的酒杯。一群看鬧人的幫忙人,呲牙咧嘴的說著粗俗的玩笑話。最後,在長者一句“夫妻恩愛到白首,兒女繞膝滿堂彩,送入洞房”的話語結束了複雜的程序。
吃完蔡家的席後,結婚真正喜慶的節目才開始上演——鬧洞房。鬧洞房的除了村子裡幾個和蔡家沒有血緣關系的男青年外,其他的都是吳家和建偉同輩的男人和小媳婦們。這些人嘻嘻哈哈的在文霞和建偉的洞房裡鬧騰了好久,出新房門時,不論男女嘴裡都叼著一根香煙。
村裡人一天吃兩頓席很開心、很滿足,就是心疼自己的腰包,隨了兩份禮。要是隨一份禮,吃兩頓席更合大家的意。
相比而言, 蔡家更紅火一些,吃完席後,吳家遠處的客人斷斷續續的都走了,院落門口變得冷清了許多。
吳仲達夫妻幾乎一天都沒有吃飯,親戚朋友的安慰絲毫沒有起到一點作用,天黑了,自己大兒媳婦端來了兩碗雞肉湯,寬慰話說下了一大堆,老兩口用濕毛巾擦了一下腫脹的眼睛,開始在肉湯裡放了兩疙瘩饃饃,才往嘴裡送。
來蔡家的親戚朋友比起吳家的要多太多,劃拳聲一直持續到了凌晨,院門口好幾處醉酒男人們吐下的肮髒物。蔡文旭鏟來的土覆蓋起來一個一個小土堡。天明吃過早飯後,親戚朋友才一個接一個的走了,走之前拉著蔡志昌的手,說上幾句好話。“招了個好女婿,看著就攢勁的很,好好領著娃們過日子”。倒究怎麽樣,反正和自己沒有多大關系。
蔡志昌妻子早早的給文霞和建偉準備下了回門的禮品。三天后,吳建偉和蔡文霞來到了吳仲達的屋子。老兩口激動的不知道該坐下,還是站著。
蔡文霞幫著自己的婆婆在廚房裡給他們做好吃的,坐在飯桌上,老兩口不斷的給兒媳婦夾菜。
吳仲達停下手裡的筷子,對蔡文霞說:“你們有啥事兩口子要多商量,多聽你父母的話,把日子往前過,有啥難事了,就來給爹說一聲。”蔡文霞點著頭。
看著兒子和兒媳的背影,吳仲達夫妻額頭皺紋的縫隙裡寫滿了哀傷。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心在兒子“出嫁”的那一刻就爛掉了、死掉了。
傍晚,蔡文霞和吳建偉就回到了自己的新房。開始籌劃著自己明天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