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碩果累累，是收獲的季節。退卻了夏天的燥熱，成熟的麥田、美麗的山色，是韓家莊最美的風景。韓滿財家充滿著甜美，韓曉慈在母親的幫助下，正在準備著去石門鄉中心小學任教的行李。

　　韓滿財套好了騾車，等在院門口，裝上曉慈的鋪鋪蓋蓋和雜七雜八的東西後，牽上騾子，一瘸一股的下了門前的坡道。穿過村子的時候，村莊裡老漢、婆姨、娃娃、幾個務工回來收莊稼的男人都羨慕地看著滿財父女，嘴裡不斷的咂舌，在他們的眼裡滿財好像要送曉慈去省委，甚至中央上班一樣。不停擺著手，和他們父女打著招呼。韓滿財一直笑著，嘴咧的像荷花一樣，給打招呼的鄉親們重複著同一句話“送娃娃到鄉裡去上班”。

　　山地裡勞作的人們，瞧見他們的騾車時，幾乎都停下了手裡的農活，扭過頭，遠遠的矚目好久。在山灣裡勞作的韓滿倉，看到滿財揚眉吐氣的牽著騾韁繩走在公路上，莫名其妙的把自己身邊的兒子韓曉平輕踢了一腳。只聽見，韓滿倉嘴裡絮叨了好幾遍“讓你不好好念書”。

　　韓滿財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自豪過，以往在村裡都是頷首默走，村裡鄉親哪有閑時間關注他。今天，他終於在村子裡面前抬起了頭。神清氣爽，頭抬的很高，路過幾家不常交往的莊鄰門口時，滿財頭揚的就更高了，好像別人看不見他似得，對鄉親殷情的招呼，嘴唇有些顫抖的回應，神采奕奕，這次滿財可是在村子裡真正的放了一次光彩。比買上摩托車的吳建偉還要開心，他強烈的感受到，這才是活人，以前那是過日子。受到別人真正的尊重，原來是這麽的美好，滿財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腿是陂的。

　　跟在父親後面的韓曉慈，儼然一副公家人的裝束，加上她曼妙的身材和俊俏的長相，讓村子幾個還未找到對象的男青年，看的心花怒放，不自覺的流出了口水。從來沒有這麽高調在村裡人面前出現過，曉慈多少有些緊張，不好意思的低著頭。

　　村裡幾個調皮的娃娃，不遠不近跟在他們父女身後跑了好一會，嘴裡很有節奏的喊著“韓曉慈、俏丫頭、穿新衣、買皮鞋、吃公糧、端鐵碗……”，韓滿財對娃娃們的喊叫聲，不理不睬，嘴咧的更大了。

　　走出韓家莊的時候，滿財坐在車轅上，大黑騾子蹄子踩的石子嘚嘚發響，時不時打著響鼻。一股涼風吹開了滿財破舊的上衣。滿財嘴裡哼著不著邊際的歌曲，具體什麽曲詞，坐在後面的曉慈一句也沒聽明白。總之，滿財的情緒是高昂的，心情是美妙的。

　　為人子女莫不盼望父母每天開心健康，看著前面車轅的父親，曉慈額頭上似乎有了愧疚。就在幾年前，每當父親去鄉中學看她時，自己竟遠遠的躲著寒酸的父親，深怕讓同學知道這個殘疾的人和自己的關系，莫名其妙的對自己的父親發火，責怪他不應該來看自己。面對女兒的責備，父親沒有一點怨言，笑嘻嘻的看著、聽著，跟前跟後的關切著曉慈的成績和吃喝。

　　同學該有的東西，這個窮家也盡最大的努力滿足了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她在內心給自己和父親換了角色，一個聲音好像在問她。“你能在這樣的家庭中，這樣的身體狀況中，省吃儉用、遭人白眼下供自己的子女上學嗎?”另一個聲音好像在回答“不能”。忽然間，她覺得自己的父親很了不起。由衷地希望自己的父親一直都這麽開心，一種無以言表的幸福感湧上了心頭。

　　拐出山溝，

視野一下子開闊了，公路邊兩排整齊的白楊樹一直延伸到了石門鄉街道，河道裡的流水拍打著河岸，流向了遠方的港灣。麥田裡莊稼人扎下的嚇唬麻雀的假人，在秋風的吹動下，花花綠綠的飄帶迎風起舞，別有一番風味。　　過了石門鄉人民政府，正前方，兩個磚塊砌起來的方形柱子，橫跨著一塊呈弧形的鋼鐵架構橫梁，連接著柱頂兩端，寫著“石門鄉中心學校”七個黑色楷體大字。

　　朝著裡面看，正中間一排新蓋的紅頂瓦房格外亮眼，大門左右兩面各有兩排青色的瓦房，給人一種古樸的感覺，瓦房前後約間隔10米的距離，兩邊空地上各放置著3個用石頭、磚塊壘起來的乒乓球案台，面子用水泥灰抹得平整光溜，案邊的棱角讓小學生的袖口磨的黝黑發亮。每棟房子之間和通入校園的人行道，都用磚塊鋪設的齊齊整整，青色的瓦房是學生的教室，新建的紅色瓦房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和會議室。穿過紅頂瓦房，是小學的籃球場和足球場，操場的左上角是男女生廁所，右下角是單身教師宿舍和教師家屬院。

　　曉慈的宿舍在單身教師宿舍的最左邊。她正準備開門的時候，門從裡面打開了，薛莉莉笑著，迎接著她的到來。六年的同窗友誼，眼下，又開啟了同事情誼的大門。兩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在散落在石門鄉各處的學校裡任教，但沒想到竟然都分配到了條件最好的中心學校，兩個年輕的面孔，相視一笑，緊緊擁抱，格外開心。曉慈再也沒有以前的窘蹙和擔驚的心理，大方的給好朋友介紹著自己的父親。

　　幾千個日夜的努力，換來了今天的收獲，這裡是自己職業生涯的起點，社會生活的開始，曉慈在薛莉莉的幫助下，認真的收拾著自己的床鋪。

　　她從內心中感激著薛莉莉，她想，可能是薛莉莉父親跑了門路的緣故，出於她和薛莉莉的關系，順便替自己說了情，一同和薛莉莉分配到中心學校。而薛莉莉也在內心同樣感激著韓曉慈，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父親托了好幾個人說情，也沒答應分配到中心小學，韓曉慈這個破家庭，居然有這麽硬的關系，讓她沾了韓曉慈的光，欠了這麽大的人情。

　　現在，連學校的老師們在私下議論著他們和教育局唐副局長的關系，工作和生活上對他們倆格外照顧。尤其，在崗前培訓期間，唐局長專門派人請他們過去談話，驚羨壞了培訓班的幾十號學員，都在私底下打聽他們和唐局長的關系。最後，不知從哪兒傳出的風聲，說他們是唐局長的親外甥。當然，曉慈和薛莉莉個也相互揣測著對方和唐局長的關系。

　　曉慈每天都信心十足，激情四射。課堂上，繪聲繪色，瀟灑自如的講解;課堂後，認真備課，細致批閱學生作業。快樂像海水似的層層疊波，她像一條幸福的小魚兒，龍飛鳳舞的在自己港灣瀟灑遨遊。

　　每天清晨，曉慈第一個起床，習慣性的拉開宿舍的粉色窗簾，讓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斜射進來，讓晨風吹拂著臉龐，輕聲唱著自己喜歡的歌曲“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每當此時，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喜歡過的那個師范男同學，海子的一首詩句卻時時安慰著她單相思的失落，那行美麗的詩句在耳畔回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曉慈非常喜歡的一句詩，海子的另一句詩:“要有最樸素的生活，與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山高。”更是鼓勵她追求夢想的金鑰匙，失落時、不如意時，便在心裡念叨著這些詩句。

　　石門鄉中心學校一下子來了兩個漂亮的女教師，讓石門鄉人民政府、變電站、信用社、糧站等單位的單身男青年蠢蠢欲動。甚至石門鄉街道裡有些乾個體的小夥子，也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群青年組成的群體，發動著自己的關系，爭先恐後的四處打聽著韓曉慈和蔡莉莉情況。

　　不知是誰先打聽到了韓曉慈是黃金旺妻子的侄女，這一消息不脛而走，讓鄉政府大門左邊開門市部的黃金旺一下子牛了起來，來他店裡買東西的人多了起來，生意更加紅火了，就連離門市部最遠的糧站職工，騎上自行車，來他的門市部購貨。

　　以前，黃金旺基本看著公家人下班就關門了，近一段時間，公家人一下班，他這裡的生意更好了，買煙的、打酒的越來越多，這些人來了，總要在他這裡踅摸好長一段時間，打聽越來越多的情況是關於韓曉慈的，甚至是關於韓滿財的。而他發揮著生意人伶牙俐齒的專長，吹吹打打的誇著自己的連襟和滿財那個優秀漂亮的女子。說著兩家關系非常要好的詞語，滿財對他的話是言聽計從的句子……時不時的接過這些人在他這裡買的香煙，聽得旁人愣神，明顯擺出了一副只要他同意了，曉慈對象的事情就能辦成的架勢。

　　這些吃公家飯的人，買完東西散去後，黃金旺內心又多了一份失落，好像很久以前去過韓滿財家一次、還是兩次，分明已經記不清楚了。當務之急，是要請韓滿財的丫頭來家裡吃一頓晚飯。

　　晚飯後，越來越多的小夥子不約而同的來到中心學校的操場打籃球，擁擠腳掌的踩踏，學校操場上空一陣一陣飄過一層塵灰，嗆人的白土直往鼻孔裡鑽。這些人多半不是來打籃球的，而是瞄一眼兩個俊丫頭。這個時候，曉慈和莉莉基本緊閉宿舍門，如果中間出來去趟廁所，多少雙眼睛會目不轉睛的酸溜溜目送她們去廁所。

　　大清早，黃金旺一家都忙了起來，又是殺雞、又是買肉……專門叫來了自己出嫁到同村的姑娘，妻子則跑到了曉慈的宿舍，親熱的邀請曉慈去家裡吃晚飯。也許是血緣的關系，曉慈欣然接受了大姨的邀請。看著對這個自己熟悉又陌生大姨的背影，曉慈有點後悔剛才的決定。小時候，在母親的帶領下，來過大姨家幾次，在鄉裡上初中時，和哥哥去過一次大姨家，大姨夫好像不怎麽喜歡他們兄妹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剔他們的毛病，後來他們兄妹慢慢就再也沒去過大姨家了。自從上次母親從大姨家回來後，再也不想從前一樣，在她和哥哥面前總提大姨一家的長長短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讓母親對大姨一家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轉變。借此機會，她想從大姨那裡打問一下。

　　下午，黃金旺早早的關了門市部，門口貼著一張長方形紅紙，歪歪扭扭的八個黑毛筆字，高調的寫著“曉慈做客，今天歇業”。讓不知情的人看後，還以為曉慈是縣上或是地區的重要領導。

　　還沒放學，表姐已經等在了校門口。曉慈出門時向好朋友薛莉莉借了5元，想著買點禮品，不能空手上門，出了學校門，被自己的表姐死死的拉住，說啥也不讓買東西。

　　快到大姨家時，遠遠的看見黃金旺等在門口，望見遠處的曉慈和女兒，笑吟吟的迎了上來，嘴裡滿是抱怨的話語“這丫頭，上班都這麽長時間了，也不到家裡來坐坐”。

　　飯桌上，早已準備好的豐盛晚餐盡收眼底，中間是大盤雞，紅燒全魚、蒜薹肉絲、蘑菇肉片、青椒炒肉四個菜緊圍在大盤雞周圍，涼拌黃瓜、砂糖西紅柿、葷三絲、素三絲挨著四個熱菜擺放，桌子左上角是冬瓜排骨湯，右上角是一盆米飯。紅的紅、綠的綠，色味俱佳，讓人看後食欲大振，垂涎欲滴。

　　黃金旺一家問長問短，把韓滿財家能問的都問候了一邊，連他家的大黑騾子和老花貓也不能幸免。大姨和大姨夫又是夾菜，又是盛飯，相互倒換著桌上的盤子，忙的忘乎所以，滿眼都是曉慈，早就忘記了坐在桌子邊角上自己已經出嫁了的姑娘。

　　飯後，桌子上擺放了水果、瓜子、糖果。黃金旺一遍遍的禮讓著曉慈。大姨看著這個出息了的俊丫頭，誇獎的詞語用了一籮筐。繼而對曉慈說“上次你們兄妹上學，你媽媽來借錢，剛好家裡把錢都進貨了，沒有錢借給你們，你媽回去後，是不是罵大姨和大姨夫呢?”

　　天啊，原來母親最尊敬和疼愛的大姐，竟在家裡最困難的時候，沒有伸出援手，大姨的話簡直像晴天霹靂一樣，不偏不倚的擊在曉慈的頭頂，耳朵裡嗡嗡的響著，對大姨和大姨夫後面的說辭，她根本沒有聽進去。後背有些冒汗，吃下去的美味佳肴好像順著自己的脊背倒插在胃裡，翻滾的極度難受，猶如芒刺在背。

　　曉慈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嘴裡說了好幾遍，“大姨，我媽怎麽可能罵你呢，你多想了”。

　　慌忙中起了身，大姨一家的阻攔在她眼中是多麽的虛偽，快速的出了院門。

　　西邊落日的余暉，照紅了一片片雲朵。她不斷的做著深呼吸，平複著自己的情緒，她是那樣深愛自己的瞎眼母親，最能夠深刻體會母親借錢時遭受拒絕的痛苦心情，好像真切的看到了困難時期母親失落和無助的眼神。她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在心裡暗罵自己“沒出息的東西，丟了骨氣，拿什麽做人”。

　　小時候，母親為了她和哥哥冬日能穿的暖和些，把自己棉襖裡的羊毛拆出來，給她和哥哥續棉襖。一個冬天她是怎麽度過的，何況那年冬天那麽的冷。每當其他小朋友在她面前說“瘸子配瞎子，沒有好日子”時，她就和別人拚命吵、拚命打。為了自己父母的顏面和兄妹的尊嚴，她和哥哥經常也是傷痕累累。身體表皮的傷好了，留在心裡的傷疤猶如昨天一般疼痛。

　　我們堅信，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肯定是單純而善良的。不是她不能堅守最初的純淨和美好，只是沒有真切的感受到人情冷暖，當明晰的感受到痛苦時，才發現原來不是所有的微笑都能夠換得應有的尊重。於是學著去適應，或者說學著改變，變的不再單純和善良。

　　曉慈的匆忙離去，讓黃金旺鬱悶了好一陣，不斷抱怨自己的妻子不會說話，不該在曉慈面前再提她母親借錢的事情。他們顯明感覺到了曉慈的不自在，看到了曉慈眼中的反感和憎惡。請來的貴客，不歡而散，黃金旺心情是壓抑的，他知道，以後曉慈很有可能要嫁給“公家人”，萬一要有個啥事，求人也能找個門路。他又為沒給韓滿財妻子借錢的事情自責，責怪著自己的妻子，口氣生硬的說道“當時你妹妹來借錢，就應該借給，那錢留下能下崽啊，滿財家的娃娃這麽有出息，還害怕還不上你的兩個臭錢啊。”

　　“你沒開口，我怎麽給借啊。”妻子駁斥道。

　　“是你親妹子，又不是我親妹子，你做主的事情還少嗎?。”黃金旺有些發怒了。

　　夫妻兩人爭吵了很久，都未來得及送一下自己出嫁了的女兒。屋子裡的燈一直亮著，也沒人去關，夫妻兩人哎呀呻吟、翻來覆去，徹底失眠了。

　　韓滿財山地裡的莊稼豐收了，加上自己高昂的情緒，農活乾的比往年都利索。坐在打麥場的一個麥垛背後，額頭的皺紋舒展了許多，卷起兩個褲管，在地上劃拉著只有自己看能看懂的符號，計算著自己的收獲。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風調雨順、收獲滿滿的好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