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風卷碎了最後一片秋天的黃葉。
冬天悄沒聲息地來到了韓家莊,像柳絮一般的雪花,輕飄飄的撒向大地,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安靜了下來。清晨,白蒙蒙一片,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雪毯,光禿禿的樹乾披上了銀色大衣,到處一片潔白。北風呼呼的刮著,將絲絲寒意悄悄滲透到了人們身體裡,家家戶戶的煙囪裡青煙繚繞,嫋嫋升空,整個韓家莊籠罩在寒冷的氤氳之中。
太陽剛剛爬出東邊的雲陽山頂,紅光四溢,溫和的如母親綿柔的手。韓滿財在自家院門口,後腦杓頂著牆,雙手囤在破舊的棉襖裡,面朝太陽,眯著雙眼。時不時的跺著雙腳,一雙黑色皮鞋格外惹眼,滿財足蹬的皮鞋是曉慈用領到的第一份工資,在縣城置辦的。滿財那雙生凍瘡的腳,在皮鞋的庇護下,也許能平安過冬。雙腳暖烘烘的、心裡美滋滋的,滿財得意的享受著冬日裡久違的暖陽。
“咳……咳……”,兩聲唏唏的咳嗽。滿財不緊不慢的睜開自己眼睛,像剛睡醒的孩子一樣懶懶的,未任何理會的表情。蔡志昌沒在意滿財,緊靠著滿財,站在右側,學著滿財吊兒郎當的樣子,靠在了院牆邊。兩個人的站立姿勢,給別人一種不怎麽大方的直觀感覺,就像兩個沒有及時完成作業,受到老師罰站的學生娃娃一樣。
太陽越升越高,地面的雪層悄悄的消融著,放羊人甩著鞭子,趕著羊群,外村來的豬販子一聲聲“收豬了”的吆喝聲,村子主路上來來回回的人多了起來,牽牛的、趕驢的、挑水的、送油的……,鄉親們都出來了,韓家莊熱鬧了。
蔡志昌沉默了一陣,率先開口了。“我知道,你還在生我們兩口子的氣,我婆姨上了你的家門,你們口頭上答應諒解我們了,其實心裡還在恨我們。我們腆著老臉借給你們的2000元,哎……這錢在你家過了個夜,你婆姨就急急退還回來了。看來你們不會真心真意的諒解我們了。”蔡志昌慢吞吞的說,滿臉沒有任何表情,盯著眼前灰塌塌的大山。
“好蔡哥哩,沒有的事情,你們不了多心,我們兩口子不是你想的那樣。主要是曉仁娃上學的錢夠了,曉慈也上班了。暫時,也沒有用大錢的地方,所以就……。”韓滿財一種安慰蔡志昌不快的心情的語氣。
“也對這哩,那河灘裡的地,你該的種吧。如果不種河灘裡我送還給你的地,說明你這輩子也不原諒我們了,兩家的仇算是結深了。”蔡志昌有些著急。
“好好好,河灘地我們春天肯定種,這你總該放心了吧。”韓滿財轉過臉,看著蔡志昌。
蔡志昌似乎還是有些不放心,臉上漏出了十足的疑惑。
韓滿財看出了蔡志昌的擔心,繼而說“咱男人一口吐沫一個釘,說話算數。”
“唉呀,我相信你。”蔡志昌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下午,我讓琳琳丫頭,來請你們兩口子,到家裡一起吃頓飯,咱們兩家要好好說一下透心話。”
“飯就不吃了,好意我們領了。”韓滿財一邊辭讓著,一邊使勁撓著自己發癢的後背。
“哎。必須來,你去給曉仁媽說一下,就不要做晚飯了。”蔡志昌拍了一下後背的細土,兩個手背在身後,下了滿財家的坡道。
從安排妻子主動上門,到吳仲達書記家酒後的表態,蔡志昌在眾人面前,無不表現出對滿財積極主動的討好。對他這個村裡的能人來說,在韓滿財夫妻面前,幾乎有些作踐自己。
過去在滿財面前趾高氣揚,何曾正眼瞧過韓滿財一家。如今,在滿財夫妻面前變得低眉順眼,無論自己兩口子怎麽低三下四,滿財兩口子好像還是不領情。在村裡人面前,誰人不高看自己。而今,從來沒有這麽下賤過,倒究為了啥,難道僅僅是為了能找個可心的女婿嗎?是,好像也不是。他矛盾著,思想像一鍋沸煮的開水,翻騰的比較厲害。 午飯後,蔡志昌兩口子便忙活了起來,雞圈裡最大的一隻公雞已經擱置在了菜板上。文琳忙前忙後,開心的有些過頭,文霞不能體會父母的用意,不情願的在母親的指揮下摘菜、和面。
離晚飯時間還很早,蔡志昌家的煙囪裡冒氣了股股青煙,來小賣部買東西的人們都能聞到香噴噴的炒雞肉味。蔡文琳精心的打扮了一番,快捷如飛的進了韓滿財的院門。十幾年沒有來過韓滿財家,整個院子、屋子還有屋裡擺放的東西,還是她穿開襠褲來過時的樣子。一切猶如昨天,熟悉的畫面,讓他喉嚨裡發堵,內心如針扎一般,疼惜著自己深愛的曉仁。
在蔡文琳的軟磨硬泡下,韓滿財夫妻出門了。滿財妻子沒有適當的理由或借口拒絕這個上門的娃娃,因為她覺得自己欠文琳丫頭的情太多了,多少次在蔡家的小賣部裡,這個娃娃體諒他們的難處,沒收過她一分錢。要是換作蔡志昌家的其他人,她死活也不肯去。眼下,她不能薄了文琳的臉面,再說,她也打心眼裡喜歡這個俊丫頭。
韓滿財夫婦剛跨入蔡志昌院門,蔡志昌兩口子笑呵呵的迎接這兩位特殊的“貴客”,歡迎這類的詞語,在蔡志昌妻子嘴裡不停的重複著。蔡志昌不虧在外面闖蕩多年,見過世面,拉著滿財的胳膊說:“貴客到來,蓬蓽生輝”。滿財根本沒聽懂這話,舌頭舔了一下兩片無知的嘴唇,問蔡志昌:“蓬蓽和生輝是誰啊”?蔡志昌不知如何作答,搓著兩手,笑了起來。
韓滿財結婚後,再也沒上過蔡家的門,何況,兩家還有不愉快的過節。妻子在蔡志昌妻子主動上門借錢的第二天清早,來過一次蔡志昌家裡,急急進門,匆忙放下錢,又急急出門了,根本沒來及、也沒任何閑情逸致來欣賞蔡家的房屋。
滿財婚前,來過蔡志昌家幾次。那時候,蔡志昌還住的是舊房子,和自己的房子也沒有區別。現今,舊房子已成為回憶了,氣派的七間拔廊房,牆都是用磚塊砌起來的,磚縫用白色的石灰粉填充,縫隙勾的細膩流暢,非常講究。廊簷下一尺寬,約摸5寸厚的一排木板,上面雕著鏤空的圖案,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折射著匠人不凡的手藝,和整個房子搭配的渾然一體,看上去別具一格。
屋子裡布置的更加講究,整個屋裡的家具色系一致,擦的明亮,碎小東西歸置的妥妥當當。蔡志昌夫婦把滿財夫妻讓在沙發上落座。蔡文霞已經倒好了茶水,沙發前面的深紅色長條木桌上擺放著一疊瓜子、一疊花生、一疊糖果,擺出了一副城裡人的待客樣子。
兩個丫頭在蔡志昌妻子的率領下,利利落落的開始上菜。蔡家人不停的招呼著滿財夫婦夾菜,時不時用自己的筷子給滿財兩口子夾著菜。蔡文霞已經把主食端上了桌子,滿財夫婦窘促的吃著蔡家的飯和菜,連嚼菜的聲音都變得很小。眼看,飯吃的差不多了,蔡志昌從櫃子裡拿出了一瓶珍藏了好幾年的“皇台酒”,這還是他供銷社上班的親家送給他的,他一直沒舍得喝。
蔡文琳倒了滿滿四杯,放在兩家大人的面前,折轉身和二姐蔡文霞收拾著碗筷,出了堂屋,在廚房裡刷洗鍋碗瓢盆。
蔡志昌夫妻舉起杯子,在他們站起來的同時,韓滿財夫婦也一同站了起來,蔡志昌抑揚頓挫的說:“女人們就這一杯,再也不讓多喝。一來歡迎你們兩口子上門,二來感謝你們能夠冰釋前嫌,三來希望我們兩家常常走動,彌補這近二十年交往的空白。乾杯!”就這幾句話,如果放在前幾年,蔡志昌根本不會說的這麽主題突出和層次分明,這一切緣於他親家的熏陶,這個精明能人上過大台面。
韓滿財妻子有些拘束,碰杯的手在瑟瑟發抖。
韓滿財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麽,但憋了半天,似乎說不出一句回敬或感謝的話語,一口吞下了滿杯酒,嗆的咳嗽了起來。妻子趕緊遞給了茶杯,蔡志昌在他後背輕拍了幾下。韓滿財喝了好幾口茶,呼吸才順暢了許多。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盅,喝的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多。韓滿財整個脖子和臉紅的通透,“你蔡哥本事大,日子過的好,我一個窮家,和你們家的一丁點也比不上,你家裡要錢有錢,要糧有糧,我……”滿財有些難受的說不下去了。
蔡志昌大喘著起,太陽穴上的血管劇烈的跳動,說:“兄弟啊,你能看得起我,還能原諒我們的過錯。現在日子好不算啥,日子一直好才是真正的好。日子好壞是人創造的,只要人有本事,就沒有過不上的好日子。你家的兩個娃娃,讓你調教的本事大的很啊,我羨慕你都來不及,你才是韓家莊真正的能人啊。”
兩個男人,你一言,我一句,相互吹捧了很久。
夜已經深了,蔡志昌安排文琳送滿財夫妻回家,滿財妻子攙扶著自己的丈夫,蔡文琳打著手電筒,把曉仁的父母送回到了家裡。即便自己的父親不安排,她也要送曉仁的爹媽,這是她最樂意乾的事情,對今天父母的請客,她十分的滿意,表現的最為積極。
第二天,蔡志昌請韓滿財夫妻上門吃飯的話題,在韓家莊的女人們之間四處流傳,甚至也有部分嘴碎的男人在添油加醋,被加工的越來越邪乎。在村子的一個角落裡,七八個人擠在一起,有男人、有女人,談論著這件讓他們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人說“蔡志昌不僅把河灘地給了滿財,還在滿財面前下跪道歉哩”;有人馬上反駁道,“是滿財夫妻上門跪求著蔡志昌,蔡家看他們可憐,才給的河灘地”;更有人不甘落後的說道“哎呀,你們說的都不對。以前蔡志昌佔滿財地的時候怎麽沒見他可憐。其實,是滿財托蔡志昌,找他供銷社的親家,要把韓曉慈調到縣城學校去教書,滿財是上門送禮的”。把送的禮品和給的現金都編的有棱有角,好像自己親自參與了這事一樣。
總之,韓滿財和蔡志昌算是攀上交情了。站在蔡志昌一邊的許多村裡人,在心裡罵著沒出息的蔡志昌。後悔當初跟在他後面幫腔,說韓滿財的壞話,在蔡志昌強佔韓滿財河灘地時落井下石,共同欺負殘疾的韓滿財夫婦。
雖然,他們中間的部分人早就開始和滿財談攀論交了,但也隻停留在口頭上,沒有實質性的動作。從蔡志昌妻子的主動上門,到吳仲達書記家蔡志昌酒後的高調表態,再到請韓滿財夫妻上門。這一系列的事件,無不向村裡釋放著強烈的信號,蔡志昌正在向韓滿財示好和靠攏。蔡志昌葫蘆裡具體買的什麽藥,他們還不能明白。但可以斷定,蔡志昌和韓滿財只會越走越近,不可能再像從前了。
他們本來和韓滿財沒有任何過節,只是想攀上蔡志昌這棵村裡大樹的緣故,才疏淡了和滿財的交往。他們用莊稼人糊塗的精明分析問題,覺得和滿財不來往,困難時就會得到蔡志昌的幫助。這些年,蔡志昌也沒有給自己困難時提供過任何幫助。簡單的莊稼漢越來越明白了,自己的事情還是得用自己的腦子,用他人的腦子辦自己的事情,只會辦的更糟糕,有可能還要斷了自己的路。不管怎樣,要和滿財搞好關系,再也不能跟風揚場了。每個人都在心裡打起了小算盤。
十九世紀英國首相帕麥斯頓的一句話“沒有永遠的朋友,僅有永遠的利益”,是多麽的發人深省啊。
無論是韓滿財主動上蔡志昌的家門,還是蔡志昌邀請韓滿財上門做客,在村支書吳仲達的眼裡都無關緊要。最令他頭疼的是自己二兒子吳建偉的婚事,買上摩托車的當天,村裡人都來恭喜的時候,借著酒勁,自己和許二柱雖扯東拉西的說了好多,一句關於兒子婚事的正題也沒說。現在,吳仲達翹著二郎腿,手裡夾著半截煙卷,頭靠在沙發背上,額頭上的皺紋擠在了一起。
“哎呀呀,蔡志昌都能請韓滿財上門,我為啥不能請許二柱到家裡吃一頓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吳仲達樂的自言自語。此刻,他從蔡志昌夫妻的一貫表現中,堅信韓滿財是蔡志昌請上門的客人,具體兩家有什麽秘密,他也顧不上管,反正和自己也沒多大關系,急忙忙的穿上棉襖出門了。
一隻喜鵲不早不遲的飛在了自家院子裡一棵白楊樹上“喳…喳…喳…”的叫著,吳仲達一種迷信的心理,覺得喜鵲叫會有好事,自己要辦的這件事肯定能成,喜事就要將臨了。
出來院門,四下張望了一下,下了門前的坡道,遠遠看見許二柱正在河道裡的一處冰窟窿裡飲羊,大步流星的朝著許二柱走去。
吳仲達喜笑盈腮的站在許二柱身邊,無話找話的說“怎麽這麽早就飲羊”。
“昨天我出了趟遠門,回來天都黑了,家裡的娃娃們根本不操心,連羊都忘記飲了。”許二柱抱怨自家孩子的不成事。
“娃娃們,有些事情根本指望不上,家裡的事情沒操心習慣”。吳仲達說著,掏出了口袋的紙煙遞給了許二柱,劃著了一根火柴,先後點燃了兩個人手裡的紙煙。提了一下自己的帽簷,問許二柱“下午,你沒啥事情吧”?
“沒啥事情”。許二柱緊張的迅速回答。
“是這樣,你晚飯就不要在家裡吃了,來我家裡吃,我想和你談些事情。”吳仲達又提了一下自己的帽簷,幫許二柱趕著河道裡亂跑的羊羔。
“我吃罷飯再來,鄉裡鄉親的,就不到你家吃飯了。”許二柱推辭著。
“哎,又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就一頓家常便飯,再不了推脫。我等你,早點來啊”。吳仲達說著過了小石橋。
許二柱瞧著吳仲達的背影,對吳仲達的異常舉動,恰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書記請了,不能不去。自己兒媳婦生了兩個丫頭,有可能是和他談計劃生育工作的,許二柱猜測著吳仲達的請客的用意。
吃過午飯後不久,許二柱早早來到了吳仲達家裡。
兩個人坐在堂屋的沙發上,無話找話的閑聊著,吳仲達時不時的說上幾句上級領導重視農村發展的話語,暢談著農村美好未來的官話套話。
因許二柱的早到,吳家今天的晚飯,比往常豐盛,也提前了時間。晚飯後,吳仲達打發走了妻子和兒子,拿出了櫃子裡存放的兩瓶“雷台酒”,兩人慢慢的喝了起來,聊天的話題也漸漸的接上了地氣。
吳仲達轉彎抹角的誇了一會自己的兒子, 又誇獎著許二柱的女兒。進而講著計劃生育政策,有意的提醒著許二柱。
許二柱喝的有點多了,對書記誇獎自己女子的話語似乎沒有聽進去多少,對計劃生育政策倒是全部聽進去了。兩個手在胸前來回擺動,說:“書記,如果是因為我兒媳婦生下兩個丫頭的緣故,這頓飯你就沒必要請我,你直接安排就行了。我們雖是個窮苦老百姓,對黨的政策還是會積極落實的。我知道,計劃生育工作是現在農村的重要工作,對你的工作我們也要積極支持哩”。許二柱說的有些口乾舌燥,滿滿喝了一大口水,繼續說:“前天夜裡,我們一家商量了一下,生兩個丫頭也好著哩,咱們家不能和上面的政策對著乾。我許二柱服從政策,你該給鄉裡上報就上報,年後收拾一下,我就讓兒媳婦去鄉裡結扎。生個男娃是為了自己死後,過年過節的時候有個人上墳。死都死球掉了,還能管以後的事情嘛。秦始皇那麽厲害的人,現在誰球知道他的後人啊!”許二柱激動的站了起來。
吳仲達拉著他坐下,又碰了好幾杯酒,許二柱酒量明顯不是吳仲達的對手,大喘著氣,爬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嘴裡還在斷斷續續的說著計劃生育、後人之類的詞句,眨眼的功夫,呼嚕聲已經響起來了。
吳仲達腸子都悔青了,面對這個粗魯人,自己不應該拐彎抹角,應該直截了當的說正事。沒想到,這個許二柱不上套,這頓飯算是白請了,惋惜的拿起了桌上的兩個空酒瓶搖了一下。叫來了自己的兒子吳建偉,扶著許二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