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驕陽像張火傘,午飯後,天上沒一絲雲彩,藍湛湛的天空亮得刺眼。透過楊樹密密層層的葉子,把陽光的圓影照射在地上。公路邊垂柳細枝一動不動,樹影縮成了一團,蒙著一層塵土的葉子打卷了。向遠方望去,寂靜無人的公路上,似乎有一片透明的蒸氣在升騰。這樣的天氣,人們總是特別容易感到疲倦,就像剛剛睡醒似的,昏昏沉沉不想動彈。連樹林子裡的小鳥,全都張著嘴巴歇在樹上,懶得再飛出去覓食了。
一陣響徹雲霄的鞭炮聲劈裡啪啦的響了起來,驚醒了午休的莊稼人,趕走了夏日的疲倦。人們紛紛跑出院門,四處張望著查探鞭炮聲音的來源。又是一陣清脆而猛烈的鞭炮響起,冒出了片片嗆鼻的白煙,聲響結束後,整個韓家莊幾乎都聽到了幾個碎腦娃娃被驚嚇的哭聲。
鞭炮的響聲是從村子中間吳仲達書記家裡傳來的,幾個好事的年輕婆姨,放下了懷裡吃奶的娃娃,撂下了手裡正納的鞋底,直撲吳家的院門,臥在院門口的狗,不知發生了什麽,也跟著跑了進去。不一會兒,吳書記家裡買了摩托車的消息,風一樣的傳播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
韓家莊幾乎所有的家戶主人都拿著紅色被面和一掛鞭炮,陸陸續續來到吳仲達院裡,鞭炮聲一會接著一會,劈裡啪啦,震耳欲聾。
剛宰殺的6隻大公雞,橫七豎八的躺在吳仲達家的廚房裡,脖子裡倒出的鮮血,絲絲流著,染紅了好大一片地面。煙囪裡黑煙直冒,籠屜裡蒸氣騰騰。幾個廚房乾活的女人們,興高采烈,時不時的用掛在脖子裡的白毛巾擦著額頭上滲出的大汗珠子。幾個年輕的小夥子在吳仲達長子吳建雄的帶領下,懷裡抱著從周邊鄰居家借的碗盞、桌凳、筷子……,乾勁十足,來不及揩一下臉上流出的汗珠。整個韓家莊的鄉親幾乎傾巢而出,吳仲達院子裡、屋子裡都塞滿了看熱鬧的人。
韓滿財妻子正在翻箱倒櫃的找一條整潔的被面,櫃子裡的東西全部擺放在了炕上沒發現一條拿的出手的被面,炕上的席片被裡外翻轉了一下,未見能買一條被面的鈔票。兩口子你瞅我,我看你的四目對視著。
“不要翻騰啦,60塊錢都給曉慈去縣上參加崗前培訓了,屋裡一分錢也沒有了。”韓滿財不敢看著妻子,低下頭,抽著嗆人的旱煙卷。
“哎呀,這可怎麽辦哩,吳書記對咱家沒得說,救濟款每年都沒落下我們。他們家有喜事,別人都去了,我們家不去不合適,住在一個村子,會讓村裡人說閑話,更讓書記臉上無光啊。”妻子無奈的說。
“你說的對著哩,理是這個理,可為了這三、兩塊錢,我們總不能找別人去借吧。”韓滿財長出了一口氣。
“唉……,雖說一個娃娃畢業了,日子也沒變一下,光景還這麽愁人。”韓滿財妻子更加無奈的說。
“就不該把蔡志昌妻子主動借的2000塊退還了,要不然……,現在也能頂個急事。”韓滿財開始抱怨妻子。
“你沒一點主見,退還蔡志昌家的錢是對的。錢好用,情難欠,蔡志昌兩口子是精明人、他們不是天上的觀音菩薩,做好事情,都要回報哩。再說曉仁今年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們種的豌豆和小麥賣了就夠了,如果用了蔡家的錢,欠蔡家的人情,你能還得起嗎?”這一番話是韓滿財妻子深思熟慮過的,說的韓滿財無言以對,自顧低頭吸著他的旱煙卷。
說話間,許二柱胳膊低下夾著大紅被面,
撲撻撲撻的進了韓滿財屋門。 小夥子,走,給吳書記家恭喜。
唉……,沒有拿的出手的東西,怎麽去哩?空甩兩手上吳家的門,還不讓左鄰右舍笑話死啊。
“沒事,我都給你準備好了。”許二柱抽出了夾在胳膊下的被面,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在韓滿財面前抖擻了一下。
韓滿財兩口子死一般的面孔瞬間復活了,滿眼感恩的看著許二柱,就像一個長時間哭鬧娃娃看見了新奇的玩具一樣。在他們夫妻眼裡許二柱簡直就是救人苦難的觀音菩薩。
“啥事都讓你幫襯,欠下你的情,我們兩口子這一輩子也還不完啊。”韓滿財妻子有些為難的望著許二柱。
“有啥呢,不就一個被面嘛,又不是啥值錢的玩意。這些都是兒子結婚時,親戚朋友送下的,再不用都過時了,你們就再不了花錢去買了。”許二柱回道。
韓滿倉捏滅了煙卷,下了炕,和許二柱笑盈盈的出門了。
河灘裡,韓曉仁把大黑騾子拴在了一棵樹下。坐在不遠處一棵白楊樹下,手裡拿著一本書正在認認真真的翻著,頭靠在樹乾上,右手邊放著他脫下的布鞋,一隻鞋面磨開了一個小小的洞,兩個赤腳片子露在強光下,正接受太陽強光的殺菌和消毒,這兩個腳片子實在太臭了。對村裡發生的事情,他根本沒有心思去關心。現在,唯一操心的就是讓大黑騾子吃的飽飽的,趕在天黑前翻一遍手中的書。
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是安靜的,曉仁完全沉迷在了自己所讀的書中,河道的流水也好像完全跟著他的思維跳躍著流淌。
蔡文琳已站在了他的身後,這個美麗動人的女子就這樣默默的注視著自己心愛的人,害怕打擾他,又怕被村裡人發現。焦急和欣悅的欣賞著靠在樹乾上的半個後腦殼。好在,今天的村裡人,幾乎都跑到吳仲達家觀看那個稀罕玩意去了。她不想打擾曉仁,只能默默的等著。
曉仁出門前水喝多了的緣故,他放下了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光著腳丫,徑直走向面前的河道,解開自己的褲腰帶,一泡熱尿融進河水,流向了遠方。
蔡文琳看到曉仁的舉動後,紅著臉轉過身,但是心裡卻“嘻嘻”的笑著,喜罵著自己的心上人“真是個二杆子,一點也不害臊”。
曉仁感覺一下輕松了許多,準備回到原地時,發現蔡文琳正背對著自己,倉皇的把兩個腳片子快速的伸到了自己的破鞋裡。忙說:“你怎麽來了。”
蔡文琳輕輕的轉過身,回道“我看你在這裡……,河道裡潮氣重,不要光腳,會落下病。你怎麽不到吳書記家裡去啊?”
我爹去呢,我還要給騾子鏟草,就不去了。
哦,你在學校還好吧。蔡文琳關心的問曉仁。
挺好的,你呢?曉仁拿起了放在地上的書。彎腰拿書的時候看到一張報紙包著的東西,指著地上的東西,問蔡文琳,這是什麽?
蔡文琳趕忙撿起地上的東西,說道“我前天去縣城了,這是我給你買的球鞋,你在學校經常打籃球,費鞋。”說著把手裡的東西遞到了曉仁面前。
曉仁打心眼裡喜歡著這個時時處處為自己著想的女孩,他早就想有一雙自己的球鞋了,只是沒有多余錢去買罷了。上次已經接受了蔡文琳的500元。現在對蔡文琳送上的球鞋,沒必要再推脫,本想給蔡文琳做個承諾,可是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兩片嘴唇抖動了幾下,怔了一會,隻說了一句“謝謝”。
拴在樹乾上的大黑騾子韁繩開了,已經跑到河灘地裡貪婪的吃著成熟的麥子。曉仁急急忙忙的直奔麥田,沒來得及和蔡文琳道別,待他拉回大黑騾子時,蔡文琳已經上了河道邊的小路,留給他的只是一個靚麗的背影。
韓滿財和許二柱是最後到吳仲達書記家恭喜的,肩並肩走進了吳書記的院門。吳仲達笑嘻嘻的迎了上來,雙手親切的握著每一雙進入院門的手。院子中間擺放著一輛嶄新的幸福牌摩托車,車身上早已掛滿了被面。許二柱和韓滿財把各自的大紅被面摞著別人被面,打了一個結。許二柱點燃了進門前從蔡志昌小賣部買的200響鞭炮。瞬間,如星的紅點一顆顆炸裂開來,像是下入油鍋裡的豌豆子,舞動著歡快的步點,人們捂著雙耳,紛紛閃避。一股刺鼻的火藥味彌漫了整個院落,加上前面來人,燃放的炮竹,地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紅紅的鞭炮卷,像給院子鋪上了一塊紅色的地毯,看上去格外的喜慶。
鞭炮聲結束,幾個頑皮的小學生快速步入現場,你爭我搶的搜尋著未爆炸的鞭炮,如數家珍的裝進了自己的小口袋。
吳仲達的堂弟吳老六扯著嗓子,叫著這個,喊著那個。他受吳仲達的委托,全權負責今天事情的辦理。吳老六嗓門大,能服眾,對村子莊鄰家的事情非常上心,凡是村子上遇上婚喪嫁娶的事情,主家都會請他來組織,由他協調,每件事情他都辦的漂漂亮亮,令主家非常滿意,村子裡輩分一樣的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吳大東”。
剛從廚房出來的吳老六,胡茬上粘著一丁點肥肉,右嘴角一道油水痕跡著實亮眼,嘴裡塞著兩個大肉丸子,麻利的安排著人手,切菜的切菜、洗碗的洗碗、抹桌子的抹桌子、擺酒的擺酒……,一切井井有條。
“三星照、六六順、八馬跑、酒你喝……”吳仲達院落上空飄蕩著莊稼人爽朗的劃拳聲。不知是哪個多喝了二兩年輕人的提議,要看一下這個摩托車跑起來的颯爽英姿,立即滿院附和。吳建偉在眾目睽睽之下,瀟灑的騎在了摩托車上,顧不上拿掉摩托車上掛的幾十匹大紅被面。放下了腳踏杆,狠踩著腳踏杆,轟隆隆……,本來已經發動了,吳建偉故意熄滅了,再次狠踩腳踏杆,
轟隆隆……,轟隆隆……,在吳建偉的操作下,摩托車出了院門,人們緊跟著摩托車的車轍,你推我搡的出了院門,在門前坡道下的打麥場上,吳建偉不停的變換著檔位,在眾人面前演示了一番,可謂爭足了面子,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回到了院中,摩托車再次停放在了原地。
院落東邊桌子上傳來了一句話惹人笑的怪話。“哎呀呀,了不得,這個東西趴下都跑這麽快,站起來還不得飛啊。”
哈哈哈……,逗樂了滿院子看熱鬧的人。
大鍋裡的燴菜已經燉好了,桌子上兩涼兩熱四個菜已經上齊,吳仲達各個屋子巡視了一圈,查看著院子裡擺放的8個方桌,以防落下一戶鄉親。進入堂屋的時,又退了出來,喊著吳老六的名字,吳老六忙忙揚下了一杯“松鹿大曲”,惺顛顛的立在主家邊上,聽候安排。
吳仲達抹了一把自己胡不拉茬的左臉。“是這麽個事情,你趕緊安排人把韓滿財的妻子和他家的曉仁請來”。
吳老六不明白書記的用意,但是主家安排了,他只能去執行,從院子中間的一個桌子上,輕輕搗了負責專門請客的蔡文旭一拳,蔡文旭是蔡志昌堂哥的兒子,比吳建偉小一歲,兩人關系甚好,簡直就是死黨。上學時候就一起乾些讓老師頭疼的壞事,沒少挨老師的懲罰,這年輕人調皮搗蛋事情乾的多,人心眼倒很好。此刻,嘴裡嘟嘟囔囔,有些抱怨的出了吳家院門,朝著滿財院落方向,一路小跑。
韓滿財妻子再三的推辭著蔡文旭的央告,蔡文旭隻好硬拽著曉仁出了屋子。出了韓家院門,蔡文旭松開了曉仁的手,曉仁低著腦袋,跟在蔡文旭後面,像一隻膽小的兔子一樣。在外面他瀟灑自如,在村子裡他膽小謹慎。
蔡文旭扭頭微微一笑,問了曉仁一句葷話。“大學裡漂亮丫頭多,你找下對象了沒,是不是已經和女學生親嘴了”?
韓曉仁臉刷一下子就紅了,說:“沒有,等工作了再找”。
在韓曉仁的眼裡蔡文旭是個十足的搗蛋鬼,愛開玩笑,尤其這幾年,喜歡說些不著邊際的葷話。上小學時,比自己高兩級,有一次,蔡文旭在自家的田地裡捉了一隻鵪鶉,整個羨慕壞了學校的一大群男娃,整天跟在蔡文旭後面,都想摸一摸這個不好捉到的稀罕東西。他表現的很大方,高年級的男娃們,基本都領略到了鵪鶉的奇特。
面對低年級的學生,蔡文旭突發奇想的給一年級娃們定了個規矩,誰要是撒尿撒的遠,誰就摸一下。在學習操場後面的一塊空地上,蔡文旭劃了一條線,曉仁和同班的幾個碎腦學生,站在線內,踮起腳,挺著肚子,腰裡狠狠使著勁。在蔡文旭預備,一、二、三,開始的喊叫中,一排排小水線順著身體滑了出來。蔡文旭背著手,煞有其事的查看著結果,撒尿遠的小娃,屁顛屁顛跟在蔡文旭的後面,驕傲的進了三年級教室,留下幾個失望的娃娃,暗恨自己,白白撒了一泡尿,羨慕的看著遠去的背影。
吳仲達院門外面的空地上,上小學的一堆娃娃手裡端著碗,大口的吃著香氣四散的燴菜,時不時吸著流下的清鼻涕。
吳仲達見韓滿財妻子沒來,便給吳老六交代,完了找人給送上一碗,讓滿財媳婦嘗嘗。
滿院子都坐了人,吳建偉、韓曉仁、韓小平、蔡文旭、蔡文琳、蔡文霞、許春雪,還有村上的三個年輕人坐成一桌。蔡文琳故意緊挨著韓曉仁,退卻了羞澀,反而增加了大方。稱自己不愛吃肉,把碗裡的雞肉全部撥拉到了曉仁面前的碗裡。
“你們看見了沒,古話說的好啊,女出外姓。看蔡文琳,眼裡根本沒我這個哥哥,就知道把肉給曉仁撥拉,你不會撥拉給我啊。”蔡文旭語言中有點挑逗的成分。
蔡文琳表現的十分潑辣,說:“去,讓你媳婦給你撥拉去”。
蔡文旭不服輸的反問道“韓曉仁是你對象嗎?”
蔡文琳昂著頭,說:“就你怪話多,不要你管,是不是,和你沒關系。”
蔡文霞幫蔡文琳說話,“哥,你管的太寬了,人家文琳願意,我看你是饞的吧,我的肉給你”。
蔡文旭遞上了自己的碗,說道“還是文霞好,這才是自家人”。
哈哈哈……除了韓曉仁、許春雪和不愛說話的韓曉平外,其他人都笑了。
曉仁頭更低了,兩個臉蛋火辣辣的發燙。
堂屋裡擺上了兩桌,炕上坐的是村子裡的老人和長輩。在堂屋的茶幾四周,坐滿了村裡的各種能人,吳仲達坐在沙發中間,左邊是韓滿財,右邊是許二柱,村委會主任、村長面對著吳仲達,背對門口的是蔡志昌和韓滿倉,還有幾個村裡的“日能人”坐在另一邊。韓滿財和許二柱是吳仲達硬拉著入座的,兩個人都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夾菜的手有些顫抖,對別人遞上的酒杯,一一喝了下去。桌上的兩瓶松鹿大曲見底了,吳老六又抱來了兩瓶,滿桌的人,你吹我捧的誇著吳仲達的能乾,蔡志昌多次和滿財碰了杯,還有村委會主任、村子和其他幾個能人不僅和滿財碰了杯,直誇滿財娃娃們的出息,身邊的韓滿倉好像被忽略了,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尷尬的抖著自己的雙腿。
韓滿財根本沒想到, 今天居然坐在了堂屋裡,往常,遇上村子裡人家的事情,他就是來了也沒人注意。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端上一碗飯圪蹴在角落裡,獨自吃著,也沒人給他讓煙、更別想上桌和村裡的能人碰杯了。
生活啊,也許就是如此,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誰也想不到明天的自己究竟會變成怎樣。昨天是險阻,是坎坷,今天是平坦、是光環。有了這些回味,你就會在之後的生活中找到真正的自己,進而朝著自己的方向不斷前行。
幾杯白酒下肚後,韓滿財雙頰緋紅,脖子上的青筋充血而膨脹,如同一條條蠕動的大蚯蚓。失去了拘謹,靠在吳仲達的沙發上,呼吸有些急促。不知何時,蔡志昌已經坐在了韓滿財的身邊,一個手摟著韓滿財的肩膀,對著韓滿財耳朵說一些什麽諒解的話語。忽然間,蔡志昌站了起來,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從今天……開……開始,我和……滿財……就是……好……好弟兄,他們……家裡……的……事情,就是……我……蔡志昌……的……事……事情”。說話間,蔡志昌又喝下了一杯酒。韓滿倉狠狠的瞪了一眼蔡志昌,起身出了吳仲達的堂屋門。
吳仲達拉著許二柱的手搖搖晃晃的在院子裡說著只有他們知道的話語。
一直鬧到了深夜,走出了吳仲達院門的人幾乎都踉踉蹌蹌。許二柱攙著韓滿財,頭上偏戴著帽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兩人語無倫次的和吳仲達告別。
在夜晚明亮的月光下,跌跌撞撞、歪歪倒倒的走去,就像滿財以前的生活道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