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鄉開畢計劃生育工作會的村支書吳仲達走在回韓家莊的路上,以往時候他都昂首闊步,今天不知受了什麽打擊,讓這村裡的一號人物顯得很沉悶。公路上他兩個手背在身後,略微駝腰,緩緩行走,帽簷壓的很低,別人幾乎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對馬路上熟人的招呼愛理不睬,顯得格外消極。
其實,吳仲達的臉色很難看,鄉黨高官在會上狠狠的批評了他。因為韓家莊村的計劃生育工作,在全鄉十三個行政村中是墊底的。不是他執行力度不夠,而是他的大兒媳婦生了個女娃,他多盼望二胎生個男娃,在村裡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的時候,有些底氣不足。現在看來,不論如何,上面的政策必須得無條件執行。哎,暫時書記還沒有很好的良策,思思謀謀的低頭盤算著。
陡然,支書的臉上舒展了許多,明顯想到了解決辦法。他尋思著先把許二柱的兒媳婦報上去,因為他家兒媳婦已經生了兩個女娃。這個許二柱口無遮攔,在眾人面前經常和他對台唱,有時候還專挑人多的時候揭自己的短處,簡直就是不把他這個村支書放在眼裡。再者說,許二柱那個弱家薄業,晾他也翻不起大浪。
為了進一步做實這件事,他想先和村兩委班子開個會,把自己的意見在會上進行提議,集體討論,這樣一弄就成大家集中研究的事項,和自己也沒有多大關系,上報鄉裡,由鄉裡出面直接進行結扎。這樣算來,他今年的工作任務就算完成了。
刹那間,書記臉上漏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到了村口,往上提了一下帽簷,拍了拍褲腿的細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論在外面多狼狽,在村裡人面前必須是整潔的,因為他是村裡的關鍵人物。
在門前坡道下,二兒子吳建偉正在等他,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與他通氣。在吳仲達眼中,這兒子就是個敗家子。沒好口氣的說,不去地裡幫你媽乾活,做啥呢?吳建偉一副習慣了父親表情,無所謂的口氣,回道。等你有個事商量呢。吳仲達瞪了一眼自己的兒子,說:“進屋說。”吳建偉緊跟在父親屁股後面進了院門。
剛跨進院門,吳建偉就迫不及待的表達自己想買輛摩托車的想法。
不知刺痛了吳仲達哪一根神經,支書幾乎暴跳如雷,破口大罵。“你個不爭氣的玩意兒,出去打了幾年工,別人家的娃娃都能掙錢回來,你回回出去不掙錢不說,還伸手向家裡要錢,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麽孽。二十大幾的人了,連個媳婦都討不到,想騎摩托,你先給老子領著來個炕上騎的吧”。
吳仲達嘴裡還在七零八碎,聲音越來越小了,再也不理眼中的這個敗家玩意,獨自進了堂屋。
吳建偉一臉茫然的站在院子中,眼瞅著自己的父親頭也沒回的進了堂屋。敗悻悻的折身出了院門,一副鐵定主意買摩托車的表情。坡道下面的公路上,鄉政府的一名幹部正騎著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碾壓起一股嗆人塵土。他朝著已經跑遠的摩托車,碎了一口痰,心裡罵道“不要顯擺,老子馬上就騎上摩托車了”,一股喜悅的表情瞬間擠走了臉上的不爽。
簡單人的快樂就是這麽單純、直接,不為生計考慮,隻為自己考慮,從未顧忌過他父親的感受,惆悵的滋味是別人的,快樂是自己的,大踏步的甩著兩手,下了坡道。
吳仲達進屋後,順手撈了個枕頭墊在頭下面,側身躺在炕頭,鼻孔裡出著粗氣,
想著一些煩人的事情。大兒子吳建雄結婚2年多了,兒媳婦肚子不爭氣,生了個丫頭,害得他在計劃生育工作上作難。雖說日子早已分開過,但是關鍵時候還得他們照應。二兒子吳建偉自從初中畢業後,就一直呆在家裡,最近幾年和村裡人出去打過幾次工,但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乾幾天就回來,待幾天又出去,把掙的那二毛錢早花在車軲轆上了。他越想越煩,已經翻了好幾次身。 支書突然坐了起來,分明想到了什麽好事,他籌算著托人把許二柱的女子許春雪說給建偉當媳婦,這女子現在也快20歲,個頭雖不高,但人還算標致,配這個敗家玩意綽綽有余。這麽一想,許二柱兒媳婦上報的事情就得緩一緩。考慮著這兩天先到許二柱那兒探探口風,聽聽人家的意見。如果能成,就先不報他兒媳結扎的事情。如果不成,再開會、上報也不遲。在牽扯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面前,吳仲達處理的異常謹慎。
已到午飯時間,心裡的疙瘩化解了一些。現在吳仲達有點餓了,慢慢騰騰的出了堂屋。廚房裡他妻子正在做飯,“敗家玩意”早已不知去向。
“什麽時候從地裡回來的。”吳仲達探著身子問妻子。
“回來一會了,飯就好了,建偉去他哥家吃飯去了。”妻子正在往灶火裡入柴。
吳仲達“哦”了一聲,不再回應,坐在了廚房門檻上,準備來一根紙煙,剛才的煩心事讓他都忘記抽煙了。此時心情好轉,想來一個解解餓和煩。
“建偉早上給我說,想買輛摩托車,不知你怎麽考慮的。”妻子試探性的問著自己的丈夫。
“買個屁。”吳仲達消減的火氣又竄了上來。
“建偉娃歲數也大了,得趕緊給尋個媳婦了。現在哪家還不盼著把丫頭嫁給光景好的人家,置辦上個摩托車,也讓媒人好說些,娃娃現在不吃苦,娶個媳婦就有人管了,就會大變樣,你說是不?”妻子征求吳仲達的意見。
吳仲達再也沒有吭氣,但妻子的話他卻聽了進去,只顧吸他夾在手指中的香煙。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忙碌一天的莊稼人基本都準備睡覺了。吳仲達剛脫了上衣,準備上炕。
一天的煩心事,讓他忘記了學區馬乾事給他通知的事情,現在他又準備穿上衣服,出去傳話。妻子還以為出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急忙下了炕,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原來學區馬乾事讓他通知韓曉慈去縣教育參加崗前培訓。吳仲達拿上手電筒匆忙出了門。
沙路上的石子在布鞋底下發出噝啦噝啦的聲音,鄰居家拴在門口的大黑狗叫了幾聲。河道裡的蛙聲由先前的一片變成現在的零星幾點,反而給沉靜的黑夜增加了一絲生機,手電筒一束光線隨著他的腳步在地面上不斷向前移動。吳仲達加快了腳步,穿過河道上的小石橋,直奔韓滿財院門。
幾聲急促的叫喊聲,引發了周邊農戶家犬的狂叫聲。韓滿財被黑夜主動登門的人感到奇怪,一邊猜測,一邊應聲,披上他的那件破上衣出了屋門。
打開院門,發現村支書,這個基本不上他家門,登門就有好事的貴人。今天又上門了,他先是吃驚,滿臉喜悅的趕忙問道,“書記,什麽好事?”伸出了雙手握住了吳仲達的右手,做出了請支書進門的姿態。
吳仲達向韓滿財院裡瞟了一眼,發現屋裡漆黑一片,沒有亮燈,心想,窮的連燈都亮不起。笑嘻嘻的說,不進去了,說完我就走了,娃娃們都睡下了,就不打擾了。
說話間,兩人圪蹴在了院牆下,韓滿財窘促的摸著自己的口袋,發現沒帶煙葉。書記讓出自己的“大前門牌”紙煙,兩個人點燃了香煙,遠遠看上去,像兩團跳躍的小火苗。吳仲達吸了一口煙,慢悠悠的說:“是這麽個事情,你給曉慈娃說一下,學區馬乾事通知讓她明天去縣教育局參加崗前培訓。這丫頭出息了,也能減輕一下你的負擔”。
“就是地。”韓滿財心裡樂開了花。
“還有一個事,每年鄉上分配給我們村子的救濟款就那麽多,名額有限的很。曉慈娃娃畢業了,馬上就吃上公家飯了。下王莊、廟溝村、還有高家堡這幾個組都有幾家困難戶,今年的救濟款到了,我想就先給這幾家,你沒啥意見吧?”書記像是在征求韓滿財的意見。
“好書記哩,沒意見,這些年,我們家盡給政府添麻煩,我心裡感激黨和政府都來不及哩,能有啥意見,曉慈畢業了,我們就能松活一大截。”韓滿財滿心感恩的回答。
“你們兩口子是厲害人,帶了個好頭,整個大隊以前就沒幾個娃娃上學。現如今,家家戶戶以你們為榜樣,都爭著供娃娃上學。這就對了,咱們這個地方窮,就要多走出去些娃娃,讀書的家庭才是有希望的家庭。我雖是個大隊書記,也上過幾天學,但是覺悟比起你來,差求遠了。”吳仲達羨慕的說。
“書記,可不能這麽說,你們家庭條件好,我們如果不給娃娃供書,不要說兒子娶不上媳婦,恐怕丫頭都嫁不出去。”韓滿財開始搓起自己乾癟的右小腿。
“你也胡求說哩,丫頭還怕嫁不出去。那今年的救濟款就再不給你了。”吳仲達煙吸的有些猛,咳嗽了起來。
“以後也別再給我了,沾的政府的光夠多了,其他組的那些困難戶我都知道,給他們吧。”韓滿財滿懷歉意的回話。
受苦人盼著受苦人好,他們的苦難也是曾經自己的難處。這就是樸實年代裡樸實莊稼人的情懷!他們勤勞勇敢地面向平脊的土地,生活的壓力不曾壓彎他們的脊柱,堅韌不屈,愛恨分明,活得真實真誠。
“這樣,你趕緊給曉慈娃說一下,讓收拾去,我回去了。”吳仲達說話間起了身,踩了一下扔在地上的煙頭。
書記,那我就不留你了。
韓滿財目送著吳仲達過了小石橋,才轉身關上籬笆院門,小跑步進入屋子,亮起了燈,一間大屋裡面套一間小屋,曉仁和他兩口睡在大屋,裡屋安排女兒,韓滿財摸出了壓在炕席下面的洋火,點了一根旱煙棒,大聲招呼裡屋的曉慈出來,說有好事情宣布。
這個家庭自組建之日前起到吳仲達到達之前,都沒有一件事情讓韓滿財這麽開心過。即使曉慈考上地區師范學校和兒子考上省城重點大學,雖高興過一時,但高額的花費即刻澆滅了他歡悅的火苗。而今,韓滿財真的是發自肺腑的開心,整個人笑成了一團,眼睛迷成一條線,在燈光的照影下,像一顆剝了綠皮的核桃。
裡屋的曉慈已經出來,坐在了炕沿上,被父親今晚一反常態的表現吃驚,悄楚楚的坐在炕沿上,等待父親的宣布。睡在炕上的妻子趴在炕沿上,被子蓋在下身,揚著頭,焦急的看著韓滿財。卷縮在炕頭上的老花貓,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跳下炕,出了屋門,此刻的消息,對它來說有些多余。韓滿財滿滿的吸了兩口煙,把剛才吳仲達的關於曉慈參加崗前培訓的話語轉述了一遍,不同的是,他的聲音更高,語氣中交錯著歡笑的情感。
聽完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後,曉慈母親臉上都漏出了久違的笑容,瞎眼都感覺有了光亮,忙穿了衣服,打開炕上的破箱子,給曉慈翻騰一件像樣的衣服,準備明天的遠行。曉慈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內心的湖面好像有無數浪花在翻騰,高興的不知道做什麽了。屋裡燈亮到深夜,即使熄燈了,躺在炕上的每個人,都沉靜在這久違的喜悅中,絲毫沒有睡意。
公雞打了第一遍鳴後,曉慈媽就下了炕,生火準備早飯,鍋裡煮著兩個雞蛋。往常,曉慈媽都會在雞第三遍打鳴後才下炕的。今天他起的格外早,這個女人高興的一晚上沒合眼,現在,鍋裡多了兩個雞蛋,是給曉慈準備的,讓她帶到路上吃。
天剛剛放亮,曉慈起身梳洗完畢,在院子裡抖摟著自己剛洗的頭髮,想借清晨的微風盡快吹乾長發上的水氣。她有些著急,一邊抖摟頭髮,一邊在院子裡快走。出門時,他媽取出了一雙新布鞋,順手塞給了早已備好的兩個雞蛋,出門前,曉慈偷偷在鍋台上放下了一個。家裡人一般都舍不得吃雞蛋,存夠到了一定數量,都拿到鄉裡去賣,用來貼補家用。兩個雞蛋對這個家庭來說,有點奢侈。
到達縣城汽車站太早的緣故,除了忙著趕車的零零星星的人外,整個街道過於冷清。離公家人上班的時間足足還有一個多小時,曉慈不慌不忙的朝著縣教育局的方向走去。走到縣城大十字路口時,一家牛肉面館正開門營業,從門縫裡飄出一股一股誘人的香味。雖然在地區城市上過學,見過高檔餐廳的樣子,但從來沒有進去過。除了食堂裡的飯菜,在她的成長的19個年頭裡,哈從來沒有下過一次館子,今天索性就破例下一次館子,反正自己也快要掙工資了,感受一下這裡的氛圍和所謂的享受。
側身進了飯館,現在這裡還沒有吃飯的人。老板娘殷勤的詢問曉慈的要求,隨後拉長聲音,向後廚喊了一聲“一個大碗”。大概五分鍾後,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端在了曉慈面前,香味往她鼻孔裡直鑽。面有翠綠的蒜苗兒,幾片香菜,紅色的辣椒油。清清的湯底下能隱約看見面條和幾片牛肉。蒜苗兒的清香、牛肉的清香、湯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口水已經流了出來,恨不得把那一碗面一口吃乾淨,吃了一口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幸福的淚花在眼圈裡打轉。
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裡,教育局副局長唐春生正在認真的翻閱著今年的畢業學生登記表。按照縣上要求,畢業待分配的學生,要按照就近就地分配的原則,師范學校畢業的學生要分配到家庭所在地的鄉鎮任教,所在地鄉鎮教師隊伍滿額的可在臨近鄉鎮分配。局長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分管教育教學工作的唐春生,往年都是他在提分配方案,局長和局黨委會議都是一致通過。
今年,他比往年還要積極,很樂於接受這個工作。尤其在翻到石門鄉2個分配的師范畢業學生時,他不斷的扶著自己的大黑框眼鏡,認真的看了好幾遍,從登記表上的2寸黑白照片看,兩個女娃娃長相都很標致,但韓曉慈更漂亮一些,從條件來看工人家庭的薛莉莉更勝一籌。他呷了一口茶,點了一根紙煙,謀劃著分配的事宜,簡簡單單的在草紙上劃著初步分配人選的名單。
在分配畢業生工作問題上,唐春生有些自己的私心。他初步設想把石門鄉的兩個女娃分配在中心小學,中心小學在石門鄉政府駐地,距離鄉政府近。自己的兒子唐俊茂在石門鄉政府上班, 別人給孩子介紹的對象不是工人就是個體,不符合他們家的要求,即便有介紹事業單位上班的女娃,妻子總是挑剔著女方的長相,兒子更是一百個不樂意。眼看兒子翻年就24了,和自己同一年上班的同學,連孫子都抱上了,自己不爭氣的兒子連對象都沒瞅下。
唐秋生冷靜了一下,又覺得用手中的一點小權力成就自己的私事,讓他的原則喪失,黨性失色,他是一個很注意個人影響的人。他冷靜的思考了一下,覺得還是以教育工作大局為主,自己端的是黨的飯碗,吃的是政府的飯。豈能以一己私利,壞了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則。
思考著,叫來了人秘股趙股長,從底冊上查看石門鄉各個學校的教師隊伍情況。人秘股趙股長在底冊上來回翻了好幾遍,只有石門鄉中心學校教師定額未滿,空編2個。一般來說,一個鄉的中心小學教師不可能出現空缺。春季,石門鄉中心小學的兩名教師安排到周邊的學校任了校長,教師定額正好空缺2個崗位。唐春生打發走了趙股長,他在心中自問,難道是天意嗎?分配畢業生到戶籍所在鄉鎮工作雖不違反上級要求和工作原則,但他還是覺得不自在,硬著頭皮拿著畢業學生分配的初步方案敲響了隔壁局長辦公室的橘黃色單扇木門。
為了能讓自己心裡的不自在減少一些(雖然他根本沒任何過錯)。他想借著這次崗前培訓,抽時間專門和石門鄉的兩個女教師進行一次崗前談話交流,提醒她們要在工作崗位上吃苦用功,拿出好的教學成績,回報自己家鄉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