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蔡志昌縣城進貨回來後,蔡文琳母親出山勞作時,再也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鋤地拔草的農活中。時時都思謀著如何接近韓滿財夫婦,好多次神經質的看著韓滿財的破牆爛院出神,在她眼裡,那個上雨旁風的房屋竟是如此的光彩耀目。丈夫那一席話說到了自己心坎上,她反反覆複思考了好幾天。常為自己過去所犯的錯誤自責,整個人看上去消瘦了許多。
近幾天,她有事沒事就在滿財家院落附近轉悠,像小偷踩點似的。好幾次衝動使然,差點踏入這個從未涉足的家庭,礙於臉面,隻得折身返回,暫時還無法打破駐守在自己心理的那道防線。
天快黑時,不知哪來的勇氣和力量,回到家的她再次折返到韓滿財院門附近。內心惶恐、左右張望著,快要進入韓滿財院門的時候,同村幾個晚飯後串門的女人好像朝她走來了,隻得擰身進入許二柱家,對這幾個串門的女人內心咒罵了好幾次,也許她忘了,自己也是她們當中不可或缺的一員主將。
輕輕的掀開許二柱堂屋的門簾,探頭探腦的朝屋裡瞅著,口中輕聲喊著“許嫂”。
靠在炕頭被子上的許二柱,正享受著晚飯後的第一根煙。聽見輕聲細語的女人聲,趕緊下了炕,把自己兩個赤腳片子塞到破舊的布鞋裡。看到門口的蔡志昌妻子,忙說:“文琳媽,老婆子在廚房呢,進屋坐,我給你叫去。”
“不進了,我到廚房找去”。蔡文琳母親邊說邊朝著許二柱家的廚房走去。
許二柱拿起炕桌上的鴨舌帽,緊跟著出了堂屋。瞧著蔡志昌妻子進了自家廚房,站在堂屋門口繼續吸他還沒吸完的半截旱煙卷。
羊圈裡傳來了“咩咩”的叫聲,一陣更比一陣響,許二柱抱起一抱青草,進了羊圈,伴隨著幾聲咳嗽和叫罵聲,羊叫聲漸漸平息了下來。
許二柱妻子照見進了廚房的蔡文琳母親,正在刷鍋的她緊忙停下手裡的活,在圍裙上揩了兩把,急急忙忙的說“哎吆吆,啥風把你給吹來了,稀客啊!”殷勤的在蔡志昌妻子的胳膊上一輕一重的拍了兩下。
蔡志昌妻子滿臉笑意的說:“沒有風,我就不能來了嗎?怎麽不見你家兒媳婦。”
許二柱妻子一邊解圍裙,一邊讓著這個滿年上不了她家門幾次的“尊貴”女人往堂屋裡走,邊走邊說:“坐娘家去了,不爭氣的,又生了個丫頭,計劃生育政策這麽緊,怎麽辦哩。”
這句話要放在昨天,蔡志昌妻子肯定會翻臉,因為這是她心中的痛點。過去,她生下三個丫頭,可沒少受婆婆的欺負和辱罵。今天,她主動上門,開口說狠話不合地方,轉而對許二柱妻子說起了安慰話。“哎呀,你看你說的這話,生男生女能由得人嘛,我生三個丫頭,過得不也好好的?”
許二柱妻子感覺到自己這話說錯了對象,馬上補充說:“他蔡嬸嬸,千萬不了多心,你們家條件是拔尖的,我們家條件差,得有個男娃娃撐門戶啊!”
蔡志昌妻子搬出了政策,說:“你沒看見大隊牆上寫的標語嗎?“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更孝爹和娘,時代不同了,你這個重男輕女的思想要改改了。”
許二柱妻子不知如何回答,咧開她那掉了一顆門牙的嘴誇張的笑了起來。
說話間,兩個人進了堂屋,許二柱妻子給這個女客人泡上了糖茶,一遍遍的讓著蔡志昌妻子喝茶,許二柱給羊添完了草料,進了屋門。三個人扯東拉西的聊著韓家莊的人和事,
提到韓滿財一家時,蔡志昌妻子異常謹慎,旁敲側擊的詢問著韓家的情況。許二柱吐沫星子亂飛,興奮的談論著韓滿財一家,說:“眼下,村子裡最困難莫過於韓滿財,我看以後村子條件最好的就是他家了。兩個娃娃一畢業,他們兩口子就剩下享福了,村裡其他的人家也沒個正經的營生,基本都是受勞苦,翻地球的,也沒啥個盼頭和希望,現在看不起韓滿財的人們,恐怕以後還要高看人家哩……”。 妻子故意咳嗽了一聲,是在提醒丈夫注意說話。蔡志昌兩口和韓滿財不對胃口,經常在村裡人面前說韓滿財一家壞話,強佔韓家河灘裡的土地。此刻,過分說韓家的好話,會讓上門的蔡志昌妻子多心。
許二柱瞬間領會了妻子的意圖,不再做聲,撕了一條報紙,捏了一撮旱煙葉,專心的卷起了煙卷。
蔡志昌妻子是個鑒貌辨色的好手,接過許二柱的話題說:“就是的,韓家的兩個娃娃有出息,能把韓滿財那個薄家窮業改變一下。二十多年了,我都沒有上過他家的門。以前的一些事情我們兩口子做得過火了,韓家真正是花費大的時候,文琳他爹說把河灘裡的地送給韓滿財,讓他增加一些收入,好讓兩個娃娃上學”。
對蔡志昌妻子的說詞,許二柱兩口子驚的張開了嘴巴。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在村裡出了名的厲害女人,竟然服軟了。
蔡志昌妻子內心非常清楚,許二柱和韓滿財走的近,想通過這種方式將他們兩口子的想法轉達給韓滿財。一方面可以化解與韓滿財夫婦多年的部分積怨,另一方面可以為自己上韓滿財家門做個好的鋪墊。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在他們說話的當中,許二柱的女兒許春雪串門回來了,看見坐在堂屋裡的蔡志昌妻子,熱情的打了招呼,便回自己的房間了。
眼看,天已經黑的什麽也看不見了,蔡志昌妻子便起身返家。
送走蔡志昌妻子。許二柱對妻子說:“蔡志昌這個婆姨不簡單,耍聰明不漏聰明。真正了不得,能上能下啊。”
東邊雲陽山和西邊丹雅山在黑夜中好像披了一層神秘的細紗,貓頭鷹發出“咕咕”的叫聲。在安靜的黑夜有些瘮人,蔡志昌妻子加快了腳步,嘴裡哼著只有自己才能聽懂的曲調,急匆匆推開了自家的院門。
躺在炕上,蔡志昌妻子腦子在高速運轉,身子在翻來覆去。思想著自己的燒心的事情。雖然未能如願進入韓滿財家,但是進了許二柱家,自己越想越覺得妥帖。刹那間,心裡又浮起一份擔憂,擔心許二柱到底能不能勝任傳話筒的角色,隻好在心裡默默的祈禱著。
這些年,為了給娃娃們供書,韓滿財兩口子幾乎把能開荒的山灣都變成了田地。今年,雨水比往年多一些,山地裡的雜草長得嚴嚴實實,兩口子起早貪黑的在田裡刨挖,還是鋤不完的雜草。這些山地,在別人眼裡只是多一點兒口糧,在韓滿財一家眼裡,是自己的期盼和孩子們的希望。
勞作回來的韓滿財夫婦,正坐在院子裡吃晚飯。許二柱悠悠達達的進了院門。滿財妻子準備給許二柱盛飯,許二柱急忙拉住滿財的妻子說:“早吃罷了,你們吃的是夜宵還是晚飯啊”?說罷,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今年種的山地有些多了,地裡的草一遍都沒鋤完,再不加緊鋤,糧食就沒法長了”。韓滿財有些著急的說。
許二柱接著滿財的話音,說:“不了著急,我們家剩下地也不多了,我一個人就乾完了,明天我讓春雪她媽幫你們鋤上幾天。”
韓滿財快快的撥拉著碗裡不多的幾口飯,抹了一把嘴。起身從裡屋取出自己洗的發白的中山裝披在身上。這件上衣已經看不清原來的顏色,右下角一個拳頭大小的補丁格外亮眼,隨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旱煙葉子。兩個男人各自卷了一根旱煙棒,說說道道的吸了起來。
“許哥,再不麻煩嫂子了,借你們家的1000塊都沒還上,怎麽好意思再讓你們幫忙。”韓滿財拉起右腿褲管,搓著小腿,滿眼都是歉意的目光,有些難為情的看著許二柱。
“小夥子啊,兩碼子事情,我們家雖不富裕,眼下再也沒有用大錢的地方。你就安心用,等娃娃們畢業寬展了再還。”許二柱吸了一口煙,停頓了一下,彈了彈煙灰。繼續說:“昨天蔡志昌的妻子到我家裡說,要把河灘裡靠著你家的那塊土地全部送給你們呢。”
啥?韓滿財吃驚的看著許二柱。
剛刷完碗筷坐在院子裡乘涼的韓滿財妻子開口了。“他許伯伯,你也知道,他們家的那塊地有一條塊就是強佔下我們家的。這些年,這麽難都挺過來了,也沒把我們窮死,我們不要”。
韓滿財瞟了一眼妻子,默許了回答。
“曉仁媽,可不要這麽說,我倒覺得蔡志昌兩口子可能良心轉變了,給就收下,河灘地產量高,比你五塊山地加起來都強。老人們說過‘寧要一個灘灘,不要十個山山’。再者說,小夥子的腿腳不好使,河灘地裡勞作,人也輕松一些。”許二柱給韓滿財兩口子做著思想工作。
“蔡志昌兩口子是針尖上削鐵的人,能把自家的好地白白送給我們。”韓滿財半信半疑的看著許二柱,聲音都變高了。
“小夥子,我能騙你,正正確確,昨天在我家說下的。”許二柱堅定的回答。
韓滿財妻子對丈夫說:“他許伯伯說的,肯定沒錯。”
有些事情,女人們的觀察力更比男人強,心更比男人細。韓滿財妻子瞬間明白了蔡志昌夫婦的用意,只是當著外人的面,不好捅破這層窗戶紙而已。
晚飯前,韓滿倉的妻子手裡提著醬油瓶,快步進了蔡志昌的小賣部。蔡文琳差零錢找給韓滿倉妻子,扯開嗓子喊著“媽”。蔡志昌妻子以為發生了什麽,發瘋跑進了小賣部。找給零錢後,蔡志昌妻子受到了驚嚇,一邊罵自己的丫頭,一邊拉住韓滿倉妻子的手,打發文琳出了小賣部的門。抓了半把花糖,硬塞在了滿倉妻子口袋,弄得韓滿倉妻子一頭霧水,不知所措。
“老嫂子,有個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蔡志昌妻子臉上堆滿了笑容,就像正在開豔的一朵牡丹花。
他們兩家雖然在村裡都是數一數二的家庭,滿倉妻子和蔡志昌妻子表面上走的過於親近,但都在暗暗較勁,一家想著要高高勝過一家。蔡志昌妻子這一反常的舉動,讓她多少還是有些猶疑。
韓滿倉妻子滿臉疑惑的看著這個過於熱情的女人,問道:“啥事?”
吃罷飯,我想讓你帶著到你兄弟家去一趟。蔡志昌妻子真誠的看著韓滿倉妻子。
哪個兄弟?
還有哪個兄弟,就韓滿財家。
韓滿財分明早已淡出了韓滿倉妻子兄弟的范圍,滿倉妻子楞在了原地。看著蔡志昌妻子等待回答的眼神。
“哎呀,今天不巧的很,還有個事情哩,明天走”。
“好,老嫂子,我們說定啊,明天黑飯後,我來叫你”。蔡志昌妻子已經突破了自己心理的防線,做好了上韓滿財家門的決心。
“好。”韓滿倉妻子出了小賣部門。
提著醬油瓶,站在自己的院子裡,韓滿倉妻子一時理解不了蔡志昌妻子的用意。突然間,蔡志昌妻子為啥有這麽大的轉變,要主動上韓滿財的家。
剛才,韓滿倉妻子沒答應今晚去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自己也沒有做好上小叔子家門的準備。但她沒有蔡志昌妻子那麽糾結,只是礙於上次沒有借錢和刻薄話語的緣故而已。一股飯菜焦糊的味道飄了出來,這個滿心狐疑的女人,“哎呀”一聲,衝進了廚房。
晚飯後,韓滿倉妻子側躺在炕頭,滿腦子猜測著蔡志昌妻子的意圖。
在村子裡幾乎很少有人能請動她,但是面對蔡志昌妻子的邀請,分明有自己的私心。兩個女兒有了自己的歸宿,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自己的兒子韓曉平,這個22歲的男青年還未找到對象。在面對適齡女青年時,格外的木納,連一句簡單的話都緊張的說不清楚,害羞的像個靦腆的小丫頭,這幾年他父親有意識帶到煤礦尋了個清閑活,希望能得到改變,但是似乎沒有一點改變。韓滿倉夫婦幾乎把周圍能說會道的媒人請了個遍,引見過好幾個外村的姑娘,未任何結果。
人的性格是與生俱來的,改變或重新塑造需要合適的環境,更需要一個長時間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這兩年,韓滿倉夫妻漸漸放棄了兒子娶外村姑娘的想法,慢慢轉移到了韓家莊。村子裡的人們相對了解他們的兒子,再說他家的條件在村裡也是拔尖的。韓滿倉夫妻算來算去,覺得蔡志昌家的二丫頭蔡文霞很合適,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開口機會。
如今,蔡志昌妻子邀請自己一起上小叔子的家門,這是更近一層拉近兩家關系的好機會。無論如何,都得陪著去一趟。
西邊丹雅山完全擋住了下落的太陽,天上波浪一樣的雲彩發著淺淺的紅光。蔡志昌妻子緊跟在韓滿倉妻子後面,像個聽話的小跟班,戰戰兢兢的推開了韓滿財的籬笆院門。
這兩個“顯貴”客人的同時出現,韓滿財夫妻著實吃了一驚,在韓滿財的記憶裡,自己的嫂子即便有事,也是朝著籬笆院門給自己安排或讓侄子韓曉平代傳,何曾踏入過自己的爛屋半步。蔡志昌妻子就更不用多說,自從嫁到韓家莊就從來沒把腳步送到過他的院門,何況兩家還有一些不愉快的過節。
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私利,當收獲的利益遠遠大於自己丟掉臉面的收獲時,將會狠狠的把臉面拋向萬丈深淵,冠以自我安慰的話語“臉面能當飯吃嗎?”反之,當丟失臉面換取的是微不足道的收獲,將會全力爭取自己的臉面,大聲宣稱“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臉面嗎?”
在韓滿財低矮的屋子,蔡志昌妻子滿臉和藹的環顧著屋裡的角角落落,在她眼中滿屋沒有一件好看的東西,更別說值錢了。唯一滿意的一點,就是屋裡東西歸置的整整齊齊,收拾的乾乾淨淨。擺置的一高一低兩個櫃子早已看不清原來的色彩,鋪在炕上的單子有好幾個補丁,有些補丁上還摞著補丁,但是針腳卻很小,要不是布的顏色不同,根本看不清是補丁。霎那,她又開始擔憂自己姑娘未來的生活。
韓滿倉妻子和小叔子兩口子東湊一言,西湊一語,無話找話的拉著家常。時機已經成熟,鋪墊已經做好,韓滿倉妻子側身朝身邊的蔡志昌妻子使了個眼色,提醒她該登場了。
蔡志昌妻子心領神會的說:“他韓二叔,我今天上門專程是賠禮道歉來的,我們兩口子年輕時爭強好勝,愛要臉面。有些事情我們做過了頭,希望你們大人有大量,不要再和我們計較。文琳他爹前兩天出門前,再三交代,河灘裡的那一塊地讓你們種去。給你們準備了2000塊,請務必收下,等娃娃畢業寬裕了再還,後面有用錢的地方,盡管開口。家裡兩個娃娃那麽有出息,說明你們兩口子是心胸開闊的人,不會再和我們計較了,今天是第一次上你們家門,以後我還常要來串門哩。”蔡志昌妻子掏出口袋裡早已準備好的2000元,放在了韓滿財破舊的炕桌上,等待著韓滿財夫妻原諒的答覆。
生活中的有些人,我們不得不佩服,雖沒受到良好的正規教育,更沒有一點文化知識,但卻是個良好的溝通高手。這種能力可能是先天的遺傳,也可能是後天的鍛造,是相對優越生活中的積澱,更是個人感悟和察言觀色中的積累。
坐在櫃子邊板凳上的韓滿財夫妻被眼前的這一幕,震驚的不知如何回話。
韓滿倉妻子被蔡志昌妻子送錢上門的這一舉動,弄得十分的尷尬。低著頭,右手輕搓左手手腕,臉色通紅,非常懊悔上韓滿財的家門的舉動,心裡暗罵著蔡志昌妻子。
習慣了歧視的眼神,面對出乎意外的尊重時,韓滿財夫婦被人尊重的心理凍土地帶似乎在慢慢消融,對蔡志昌妻子的真誠歉意只能央央接受。也許是出於可憐自尊心的緣由,無論如何也不接受蔡家的河灘地和主動借的2000元現金,你推我讓的說了好久,像兩家有過世交一樣。
蔡志昌妻子融入環境,適應環境的能力非常強,進門時的戰戰兢兢不複存在,把客人的角色轉變為主人的身份。對自己送上門的兩樣物品,從容不迫、眉飛眼笑的給韓滿財夫妻下達命令似的,接納她的東西。無奈,在嫂子的幫腔下,韓滿財夫婦明顯不是能說會道的蔡志昌妻子對手,只能敗下陣來。暫時收下了蔡志昌妻子送上門的兩份大禮。
僅僅一個小時,對韓滿倉妻子來說是如此的漫長,如坐針氈。眼見蔡志昌妻子的期願已達成,謊稱自己家裡有事,催促著返回。
韓滿財夫妻突然間受到巨大的尊寵,從未有過的好事,奇跡般的發生了。跟做夢一樣,蔡志昌妻子的這一舉動,讓她感到萬分意外。韓滿財詢問著身邊的妻子,“哎,你說蔡志昌兩口子現在怎麽有了這麽大的變化,啥原因?”
“能有啥原因,你兒子的原因唄。”妻子翻了個身回道。
“啊!”韓滿財還是不能明白妻子的回答,一臉茫然的看著窗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