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毓甄的出現當然是在黃靜的意料之外的,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的奇幻且魔性,你越想不到的事,它就越會發生,給你一個想象不到當量級的驚喜。
田毓甄並沒有發現黃靜的存在,他此刻的目光完全被這個耳目一新的環境吸引了。田毓甄從來沒到過這樣的飯店,一家坐落於黃浦江畔,放眼就能將魔都最最繁華的資本心臟盡收眼底的殿堂。這不禁讓他想起了曾今那些老上海灘電影中的場面,叼著雪茄,端著紅酒,一身筆挺西裝,人模狗樣的上海大亨,青幫頭目們。
時代變了,曾今的大亨、頭目們早已隨著滔滔黃浦江水一去不複返了,被永遠的衝進了歷史的下水道,和那些曾今剝削、壓迫勞苦人民的土豪惡紳、軍閥、反動派們,淪為歷史的垃圾,永久的沉澱在了黑暗、惡臭的地獄之中。但是看看現在的大上海,十裡洋場,似乎又見當年的景象,一片紙醉金迷,一樣燈紅酒綠。歷史的沉渣還會泛起嗎?這個問題在田毓甄的心中久久縈繞,他沒有答案,也無從思考,這個世界已不再是昨日的敘事,也不再是曾今的熱忱。我們忘卻了許多許多,也獲得了許多許多,在迎來送往之間,我們已經忘記了這片大地曾今的顏色,雖然它如今依舊高高飄揚在祖國的上空,在西風之中獵獵作響。
“儂在想撒呢?整個人同塊木頭一樣。”
安素卿不合時宜的打斷了田毓甄同志深沉的遐想,讓田毓甄再次感受到了耀眼陽光的照射。
“等一下婚禮就要開始唻,儂還趴這廂看撒的西洋景?”
“哦,裡頭人太多了,胸悶,還是這廂外頭好,透氣。”
田毓甄一邊回答著安素卿的問話,一邊轉過了身子,把臉衝向了門口的方向。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張難忘的臉龐,恰到好處的映入了田毓甄的眼簾,沒錯,這是田毓甄一生都不能從腦海之中驅離的一張面容。
“好巧,儂也來參加湯叔叔的婚禮啊?”
該到來的終歸是要到來的,黃靜也未曾打算要回避或者躲藏,畢竟現在的他們,還是情侶的身份,雖然已經是貌合神離。
“是啊,阿拉爺同湯老板是戰友。哦對了,這位是安素卿,伊拉爺同湯老板,同阿拉爺也統是戰友,伊拉爺同阿拉爺還是合夥人,一道開的網吧。”
田毓甄同志終究還是怕被黃靜誤會的,趕忙介紹起身邊的這個假小子、大魔王——安素卿來,以證自己的清白和對黃靜感情的一絲不苟。黃靜稍稍的打量了一眼這安素卿,衝她禮貌的笑了笑。
“儂好呀,我是田毓甄的同學,阿拉是前後桌,我叫做黃靜,很高興認識儂。”
畢竟咱們的黃靜黃大小姐也算是大家閨秀,人前的這一套客套功夫還是很能拿捏的,哪像她眼前的這個安素卿,如假包換的一個野丫頭。
“哎喲,儂賣相老嗲了,難怪田毓甄見到儂講閑話聲音統軟了。儂放心,吾同伊也是昨日夜裡廂才認得,之前阿拉爺同伊拉爺是死黨,吾同伊勿認得的。”
野丫頭就是野丫頭,你少說一句話也沒人會把你當啞巴的,你自我介紹就自我介紹,幹嘛畫蛇添足的說這麽一大通有的沒的廢話,這下好了,場面瞬間就被你這一通閑話完全搞僵住了。
“哪裡喲,素素儂真當會開玩笑,我同田毓甄勿過是同學,伊同我講閑話客氣點也是出於禮貌,勿像同儂是青梅竹馬,勿好嘎隨便的。”
黃靜終究還是吃醋了,
雖說現在的她一心想要接近的人乃是毛奇,但那是出於她想攀爬人生巔峰的切實目的的。而這田毓甄可是當時她自己本能喜歡上的人,是不帶任何目的和條件,純純粹粹的喜歡。現在看到他的身邊出現安素卿這樣一個女生,雖說氣質粗野了點,打扮得也不夠精致,還有這一言難盡的髮型,跟個假小子一般。但是眉眼容貌依舊是可圈可點的,稍微捯飭一下,比起黃靜來完全可以說是毫不遜色,這黃靜怎麽又能不心生醋意呢?小女生的心思,最喜歡與別人比較的不正是容貌嘛。 安素卿當然也不是傻子,黃靜言語間酸溜溜的諷刺與不屑她又怎會聽不出來。
“靜靜儂忒客氣啦,想阿拉這廂的鄉下人,哪能同儂這廂的千金小姐作比較。青梅竹馬算得了撒,賣相來噻真當是硬道理,像儂這樣的漂亮小囡,才能討小男生歡喜啊。看來歡喜儂的小男生勿得了了吧?儂自己可要注意啊,勿要讓田毓甄這樣的土包子欺騙了,將來騙儂感情,吃儂軟飯就勿好了呀。以後儂要少理睬伊拉這種男人,統是想來揩儂油的。”
不愧是混世大魔王,張口就是一炮,這下可就搞得黃靜又氣又尷尬了。田毓甄一看情況不對,趕忙上前打圓場,避免這兩位姑奶奶等會兒大打出手,那面子也就要丟到姥姥家了。
“伊個人腦回路比較奇特,黃靜同學儂勿要同伊嘎訕胡。伊開玩笑沒得分寸的,阿拉爺網吧裡廂的人統統領教過的。湯老板的婚禮馬上要開始了,阿拉等趕緊進裡頭去吧,這外頭還是交關冷的,我統有些受不了了。走走走,回裡頭去。”
黃靜看田毓甄打圓場,也就隻好尷尬的衝這兩個活寶笑了笑,回頭氣嘟嘟的就朝著酒店裡廳走去了。田毓甄看著黃靜氣衝衝,急寥寥的步伐,卻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儂勿是講儂冷的嘛?儂勿是講要進去的嘛?怎還站這廂吹冷風?儂心頭肉統跑特了,儂還勿去追?”
這安素卿太令人討厭了,你剛才出言不遜的擠兌黃靜還不夠,這會兒又來奚落田毓甄同志,還一臉的得意,一幅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德性。田毓甄是真的不想再和這小姑奶奶說話了,哪怕多說一個字他都不想,甚至都不想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身邊。於是一聲不吭的拔腿就走。
“喂喂喂!怎講統勿講一聲就走了?還講儂沒有軋對象,儂個阿扎裡,滿嘴跑火車。”
田毓甄根本就懶得聽安素卿的話,管她怎麽說,不聽她的,讓她自說自話就完事兒了。現在田毓甄心裡想的是,去找黃靜,再解釋解釋,狡辯狡辯,否則自己這可就真要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但是當田毓甄走進大廳的時候,早已不見了黃靜的蹤影,一回頭卻看到了自己的老爹。本來還想尋尋黃靜,現在自己老爹突然殺出來了,那就隻好作罷,趕忙找個不顯眼的地方坐好,別讓田老爹以為他在這裡撒野丟面子。
黃靜揣著一肚子的氣,來到剛才毛奇坐的地方,看到毛奇已經坐在那裡了,還是和剛才如出一轍的在那裡穩穩的嚼著他的糯米糍,連咀嚼的動作和頻率都沒有絲毫的變化。
“不好意思啊,剛才碰到了一個同學,就去和他聊了兩句。”
“這不存在什麽不好意思的,你沒有義務,我也無權過問你離不離開。”
毛奇的話永遠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怎麽聽起來都讓人感到別扭。
“湯叔叔的婚禮快要開始了,我剛才在露台上聽到下面鬧哄哄的,應該是新娘到了。”
“哦?那就是說正戲要開始了。”
此刻的黃靜真的感受到了和面前這個男生交流的困難,這人永遠在自說自話,完全不配合別人的聊天嘛。但是黃靜不能就此放棄,因為眼前的不是一個有交流困難症的男生,而是一張通往頂級俱樂部的梯子。為了這張準入的通行證,再艱巨再困難咱們的黃靜同學都要迎難而上,畢竟不是誰都能翻越巔峰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迎接挑戰的機會。於是黃靜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緒,正準備開口繼續說點什麽,卻看到一群人擁著新娘和喜笑顏開的湯麓冠直奔貴賓廳而來。
黃靜畢竟還是個方興未艾的花季少女,注意力很快便被眼前嘈鬧的場面吸引了過去,於是定睛打量了一番今日的女主角,湯麓冠的新娘。
這新娘看起來好年輕,也就二十幾歲的樣子,黃靜叫一聲姐姐都不過份。模樣也漂亮,身材一流,一顰一笑之間百媚橫生。
“哇,新娘子好漂亮唉!這身材,這姿態,嗲死了,也太好看了吧?”
“你怎麽不說這麽好看的姑娘為什麽會嫁給湯老板這麽個又老又肥,一臉油膩,頭頂半謝的男人?”
毛奇這話也太直接了,太不顧場合了吧。不過黃靜回過頭來想想也是,在毛奇看來,湯麓冠這種人又算得了什麽?廖家是什麽家世?軍、政、法、商四位一體,打包全收的家族。論權,這湯麓冠自然是沒啥權力的,就算論財力,可能一百乃至一千個湯麓冠加一起也不過人家的九牛一毛而已。但是話又說回來,那是廖家的權勢財力,你毛奇姓毛又不姓廖,總不能把廖家的權勢都當作自己的吧?你的那些表姊妹、表兄弟們能答應嗎?他們才是根紅苗正,正兒八經的廖姓繼承人啊。
“可能是湯叔叔有什麽獨特的人格魅力吧?說不定他很會疼女孩子呢?男人嘛,畢竟不是只看長相的,又有本事又懂得關心人,才是優點吧?”
“你這句話用在誰身上都適用,無論男人女人,這不過是一句車軲轆話而已。”
毛奇是沒打算給黃靜面子的,不但不給個順坡話,還把黃靜架在台子上下不來了。
“我...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湯叔叔總有什麽吸引這位姐姐的長處吧...”
“比如說錢?”
黃靜沒想到毛奇會這麽直接的說出了絕大多數人心裡的答案,但是這又有什麽不對的呢?這本來就是一個以金錢敘事的世界,愛錢沒有什麽不對的,追求優越的生活和物質享受也是人的正常想法和需求呀,就比如此刻的黃靜,否則人家為什麽要忍受你這個簡直有交流障礙的人,尬聊這麽許久。
“也不光是錢吧...我覺得愛情的本質還是發自內心的,如果光是為了錢的話,她完全可以找個更年輕更有錢的。這裡是上海,站在金茂大廈丟塊磚下去,可能就會砸死一堆有錢人。”
黃靜本以為自己這半開玩笑的言語可以打破眼前的尷尬話題,早點把談話牽引到自己的主場上來,她想不到的是這話一出口,毛奇的話匣子卻一下子被莫名開啟了。
“既年輕又有錢,還要英俊的有那麽好找嗎?即使她能遇到,那對方就一定會娶她嗎?她的優勢在哪裡?無非就是年輕漂亮,那麽這個社會裡有得是年輕漂亮,且又想通過婚姻實現階級遷躍的女性,而這個社會符合她們標準的男性卻是少數中的少數。社會財富不斷的往上層聚集,這也就意味著,只有這個社會的極少數人掌握這絕大多數的社會財富。那麽他們就是奇貨可居,他們可以肆無忌憚挑選這個社會的女性資源,而那些被他們選擇過後,淘汰下來的女性資源,就不得不降低自己的選擇標準,比如相貌,比如年齡,總不能讓她放棄財富吧?這是一個父權社會,最頂層主導社會的統治階層中女性畢竟是少數,所以社會最上層女性擇偶標準必定是這個階層的男性。那麽下一層的女性呢?那也必定是選擇比自己階層更高的男性,這樣一來,整個社會呈現出來的就是一種上遷婚姻的趨勢。於是位於社會最底層,也是基數最大的男性就失去了被選擇的機會,這是不公平的,也是這個社會重大的不穩定因素。”
黃靜其實是聽得明白毛奇的意思的,但是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難道選擇更好婚姻對象是女性的錯嗎?至於毛奇所說的最底層的男性,那些人不能努力實現自己的階層提升,找不到媳婦兒也是活該啊?總不能為了社會穩定就要犧牲廣大女性的幸福和權益,去下嫁他們吧?
“這也沒辦法的,人都想著努力提升自己的地位和條件,總不能強製她們去嫁給最下面的那些人吧?當然我是支持婚戀自由的,但選擇嫁給什麽樣的人也是所有女性的自由,我不能對這個發表任何看法。”
“但這個問題產生的影響是全社會的,不光是最底層的男性,還有女性們自己。道理很簡單,這個社會的結構是倒T字型的,這就意味著女性的選擇目標也是有限的,她們的自身條件跟社會屬性決定了她們是否能被選擇的可能。打個比方,這個倒T字型結構中“I”部分的男性資源是100的話,而渴望被他們選擇的女性資源是1000,一比十的比例。那麽這中間就有900的女性會被淘汰。我們算上這些男性可能擁有多個女性的可能,也就是現在社會上常說的包二奶、養小三之類的,那麽保守數字也有至少700的女性會被淘汰。但是她們又不甘嫁給和自己相同階層或者比自己階層更低的男性,於是她們就成了剩女,這部分資源就被浪費了。於是就出現了一個滑稽又奇特的現象,那就是這個社會有大量的剩女,卻又有數量更為龐大的光棍。在一個男女比例差距並不太大,幾乎差不多的國家。那麽更進一步的問題會是什麽?一定會是人口出生率下降,社會勞動力減少,社會養老成本增加,年輕人的社保負擔加劇。最終人口紅利消失,發展停滯,各種社會問題也會隨之出現。當然造成這些問題的誘因還有其他的至關因素,但這個問題也是不能回避的。人口本身也是一種社會資源,而如今造成這種社會資源嚴重的分配不均的根本原因是什麽?當然不是底層的男性不努力,更不是女性群體的拜金不切實際,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財富和資源的分配不均,宣傳教育的偏頗和缺失,更重要的是消費主義的不斷滲透與異化。歸根結底就是我們逐漸拋棄了我們這個世界最核心的價值,忘卻了初心和理想。一個良性的社會就應該是均平富,等貴賤的社會,才能讓剩余產值和資源重回社會的再生產,才能源源不斷,循環往複。”
這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該有的認知和思考,用少年老成這樣的話都已經不足以概括黃靜眼前的這個少年了。他這嚴肅面容下的深邃和遠見已經完全超越了黃靜的認知,甚至是這個社會之中絕大多數成年人的認知。他的言論和認知既符合又不符合他的身世和背景,他絕對是這個權力與資本共同澎湃的社會裡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黃靜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和交流,他說的這些黃靜似乎聽得懂,但又聽不懂。這個社會就這樣了,不去追逐財富和享受,不去掇取權利和地位, 難道要一輩子在底層思考這些深邃的問題嗎?你毛奇當然無所謂的,你的出生就已經在起跑線上了,你一開始就能擁有的一切,卻是這個社會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你有的是時間去思考這些長遠的問題,而大多數人卻在為眼下的生計奔勞終生,甚至有些人明知這個社會存在的壓迫與不公,依舊心甘情願的接受這一切,夢想著有朝一日改變下一代的人生際遇。而另外一些看清了社會與生活的人,也只能選擇同小周那樣的人生,清醒著混吃等死,碌碌此生。更別提那些工賊、乏走狗們,他們中也並非所有人都是心甘情願的接受如此的命運與人設,只是又能如何呢?這樣或許還能獲得一些資本家的殘羹冷炙,有骨頭啃總比什麽也沒有的強。人性終是自私的,不分高貴低賤。
“你說得很對,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和我說過...我聽得很慚愧,也很受啟發。謝謝你,毛奇,希望以後能有更多機會能聽你為我說這些問題,真的受教匪淺。”
黃靜知道自己是無法和毛奇對線的,但是黃老板和葉女士圓滑、臨機應變的基因也不是蓋的,既然對不了線,那乾脆承認他,恭維他不就好了,不但能改變自己的被動,還能趁機收獲一波好感,完美。
毛奇笑了笑,隨即點了點頭,看來黃靜同學在毛奇心目中的好感正在成指數的上升中。
婚禮開始了,新娘在妖嬈,湯麓冠在狂笑,底下一眾趨炎附勢的賓客在起哄,而那些高高在上者,則在安靜且孤高的欣賞著這幅嘩眾取寵的浮世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