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悠然忙活了半個上午，才把茱萸要的諸般物事從庫房搬到她居住的“紫龍臥雪”客房內。

　　一刀宣紙、大中小號狼毫畫筆各三支、兩個筆洗、二三十個調色瓷盤、各色顏料如藤黃、花青、朱砂等等，林林總總擺滿了兩張書桌。

　　悠然將一張生宣紙仔細鋪在書桌上，兩頭壓上白玉獅子鎮紙，研磨好一硯濃濃的墨汁，胡亂調了幾碟顏色，退至下首，垂手而立。

　　“筆墨紙硯都齊全了麽?”茱萸從臥房裡出來，打了個哈欠。

　　“回大小姐話，您昨兒吩咐置辦的物事都備下了，清一色的沁芳齋上等貨，雖說外面在鬧瘟疫，鬧封路，咱這地界上倒是啥也不缺。就等著您落筆呢。”

　　茱萸大模大樣走到書桌邊，取過二兩銀子一支的亳州狼毫，挑剔地翻來覆去打量，一伸手從筆尖裡扯出一根狼毫。

　　“瞧瞧！連筆毛都栽不穩當，還上等貨呢。”

　　她在毛筆堆裡挑挑揀揀，撿了一枝大號狼毫，挽起右手衣袖，深吸一口氣，略一沉吟，便朝硯台裡的墨汁蘸去，然後在硯台邊緣捺了捺筆尖，將多余的墨汁擠去，看上去相當老練。

　　她提起毛筆在宣紙上畫了一個圈，乍一看有幾分像符離集燒餅，隨後手腕一抖，筆鋒一轉，在“燒餅”下畫了一條線，彎彎曲曲恰似一條蚯蚓。

　　“大小姐多才多藝，畫得真好看！悠然把顏色都調好了，管夠。”

　　“我繪的是水墨寫意，不用其他顏色，花裡胡哨的。”

　　茱萸歪著腦袋欣賞自己的傑作，“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哎呀，這墨汁太粘稠了，是沁芳齋的三年松煙墨嗎?宣紙更糟糕，硬邦邦的，一點也不洇水，讓人家怎麽畫水墨山水嘛?”

　　她將毛筆一扔，撅著小嘴顯得十分氣惱。

　　“大小姐，紙筆確實都是沁芳齋的上等貨色，他們家夥計送上門來的。”

　　悠然慌忙解釋，沈家大小姐一向隨和可親，不拘繁文縟節，今兒怎麽就發這麽大火?也難怪，大小姐不能盡興揮灑筆墨了。

　　“快去把張不吝這小子叫來，他會不會買文房四寶啊?”

　　張不吝一溜小跑來到“紫龍臥雪”客房，一眼瞥見書桌上的水墨山水畫“白日依山盡”，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南山，你敢笑話本姑娘的水墨山水?”

　　“不敢，不敢，小的哪敢笑話大小姐的墨寶?！”大約不吝潛運夜引功，才勉強將笑意憋回肚子。

　　“你是少爺的書童，想必粗通文墨、書法、繪畫什麽的，品題品題本姑娘這幅新作。”茱萸命令道。

　　“咳，咳。”不吝清了清嗓子，恢復了一臉正經和木訥。

　　“遵命。”

　　“大小姐這幅新作，咳，咳，那個圓的是月亮還是太陽?”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你說是月亮還是太陽啊?嗯，我畫月亮一般畫新月，月如鉤，才美。”

　　“是，是，大小姐高見，勝讀十年書。”不吝眼一閉，心一橫。

　　“這幅畫作妙就妙在簡潔質樸，寥寥數筆，盡得王之渙《登鸛雀樓》一詩的精髓，有白日而無山，山在紙外，有黃河而無海，海在胸中。白描手法渾然天成，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依小的看來，此畫比原詩還勝一籌，你想啊，‘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共兩句十個字，畫作僅僅兩筆，就達到意境相若的境界，孰優孰劣，豈不一目了然?！”

　　茱萸暗自吃驚又好笑:這小子武功稀松平常，

論馬屁功夫麽，江湖排名第一非他莫屬。　　“哼，當本姑娘傻啊！你這是在誇我嗎?明明是在諷刺我，挖苦我，狗膽包天！”

　　在一旁伺候的悠然大為不解:沈家小姐今天到底怎麽啦?南山肚子裡有點墨水，這番話說得很好啊，文縐縐的，像個先生。

　　“姑娘讓小的品題新作，小的奉命行事，直抒己見而已。”

　　“你還敢頂嘴?！我看你一向對本姑娘不大恭敬，說不定在背後說三道四的，是不是?”

　　“菊花塢家規第九條:下人不得在背後議論主子和客人。姑娘若是覺得我行為不當，可以報請夫人責罰，小的甘願領受。”

　　“責罰你這種小事，用得著麻煩如意姐姐麽?她管著這麽大一座園子和幾十號人，當妹妹的就得替姐姐分擔分擔，今天我來責罰你，服不服?”

　　“南山領受大小姐責罰。 ”

　　“好！嗯……看你對本姑娘的新作表面誇讚，心裡貶損，口是心非的，那就罰你畫一幅……嗯，工筆山水。”

　　“小的當真不會畫呀。”不吝一手捉筆，猶猶豫豫，半天落不下去。

　　茱萸走到書桌旁，背對著悠然，擋住她的視線，將一張小紙條放在不吝眼前。

　　紙條上面有一行字:少爺被困青龍集捎信回家，真?假?

　　“工筆山水，或者工筆人物，你如實選一個。”

　　茱萸說“工筆山水”和“工筆人物”的時候，手指分別點了點紙條上的“真?”和“假?”二字，意思很明顯，讓不吝悄悄二選一，還要如實。

　　丫鬟悠然手捧一柄拂塵站得遠遠的，她九成九會認為這二人在商議繪畫的事情。

　　“哎呀，好妹妹，我當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呢，原來是幾支筆不趁手，扔了扔了，讓下人重新買過。”如意夫人一邊大聲嚷嚷一邊跨進房門。

　　“咦?南山怎麽在這裡?”如意神色不快，書童到女眷房內，不合家規。

　　“姐姐，我原本是讓南山來看看他都買了些什麽劣等貨色，告訴他采辦文房四寶要注意哪些細微之處。”

　　茱萸微微轉頭一瞥，書桌上那張寫有“少爺被困青龍集捎信回家，真?假?”的紙條已經不見了。

　　“結果倒好，這廝一來就對我的新作大加諷刺挖苦，陰陽怪氣的，還無禮頂嘴，氣煞我也，姐姐，你可要給我做主啊！”茱萸拉住如意的雙手，連連頓足。

　　“新作?喲，沒想到妹妹還能寫會畫的，快讓姐姐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