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林浥塵在別人的洗漱聊天中獨自躺在床上，望著上面的床板，細細思索著廖老師的話和那篇作文。等人們全都熄燈就寢時，他才擬好了文章脈絡，按著自己的小台燈。上鋪的楊國棟說:注意眼暈的。林浥塵道:寫不完我頭暈。楊國棟沒好氣的道:我是說我眼暈，便擁被翻身了。林浥塵把台燈調暗一點，他寫下自己的文章:

　　在很多讀者看來，拜倫的長詩《唐璜》中留下了一個彌補不了的遺憾:便是男主人公經歷的第二個女性海黛的死亡。就作者的本意來講，他是想以一個純樸天然的女性形象從出生、到離世的一系列經歷，來折射那個年代所存在的一些症結。我想探討這個治死了海黛的症結。

　　海黛是她的海盜父親所統治的惡魔島上，所有美麗事物的凝萃、是這片肮髒之地美的精華。她與這島的關系就像西方童話裡的公主和驢皮:互不侵犯，而驢皮又尊重、呵護，盡可能的把美好的東西施與這個女子。但這還不是她能保持得住自己天然的主要原因，她的天然能得以保持的原因是:上帝在創造這個生命時，就給了她一顆純潔且堅硬的心，這顆心能夠排除外界干擾，按自己的規律去跳動。她有了這個本質就足夠了，其他的諸如出身、才學、心機甚至朋友，她都不需要有。她這樣靈活又獨立地生活了十多年，然後唐璜出現了。

　　唐璜無疑也是與她一樣的、世間美好事物的一個凝縮，這兩道美的視線一經碰撞，便因為異性而同質相互吸引了。他們互相欣賞對方的天然、互相吮吸對方的美色、互相攙扶著，在這島上的濁流中艱難逆行......

　　上帝是公平的，它不能讓美的事物長久的聚在一起，使一點昭然有光，而整個世界黯然失色;上帝也是不公的，因為它既然鑄成了兩人相遇的失誤，卻殘忍地用尖刀削掉了它犯下的錯誤——海黛跟唐璜的愛情被海盜發現了，他驟然覺得，原來自己對這個女兒的放任態度是那麽糊塗，自己應該對她進行訓誡的、對她進行施教的、對她的天然加以改造的......他不能容忍一個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小夥子，奪去了自己島上的至寶，他要把那塊無暇玉奪回來。就該他幫著上帝掩蓋失誤、為自己奪回寶物、刺出尖刀的那一刹，海黛那顆玲瓏堅硬的心指使自己擋在唐璜面前。我猜沒有深度思維下的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說出的話一定是:面對即將被改變本質的命運，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而把這一道美麗的孤影抹去的上帝，此時也應該心安了。

　　林黛玉與海黛一樣，秉承著一種天然雕飾的自然之美。但由於作品不同的指向決定著不同的走向，林黛玉的這種美不由得裹挾一種世俗的成分。於是她得有文才、她得有門第、她得有心思、更有著紛紛攘攘的結交。她的芳心豔質因此處在了一種被封建制度、閨閣法則、社會關系的牽製下，所以她的天然一直以來就只能體現在低眉頷首、顧影自憐、自憐自艾、傷春悲秋之中。可憐如她，在這樣素來的壓迫下，連愛情之路也走得尤為艱辛了。因為她的愛情是這些壓迫的總匯，她得根據這些壓迫，考慮意中人的人品、家室、學識、才貌......所以她追求愛情的姿勢、就是一種背著大包袱艱難地舉首忖視。她在內心所向和外物所迫的夾雜下不停徘徊......

　　她是矛盾的，因為她既然秉襲了天然，又何必深諳人世?既然深諳人世，為什麽不能學薛仿史效熙鳳呢?後來，

即便是壓迫她的大包袱沒了(薛賈聯姻，愛情破碎)，使她的天然備受壓迫的主要原因也沒了，她卻像在隔板下望著隔板上青蛙的鱷魚，適應了拚搏的無奈，習慣了反抗的失敗，即使抽出板子，鱷魚也沒有能力再去撲食青蛙了。她同樣習慣了那些包袱，即使包袱離身，天然有望回到身上，但她依然感覺背上沉甸甸的。她是趄倒在自己的思想裡、閉息於自己心境中的。　　我想我看到了那個症結。

　　第二天一早，林浥塵就把自己的這篇文章交給了廖老師，她態度不溫不火，讓林浥塵後悔自己交得或許是早了。不過他也確信，在她看完自己這篇文章之後，這種態度一定是會有所改變的——不論是朝著什麽方向的改變。

　　果真，在下午的作文課上，廖老師講完課後獨把林浥塵叫到了樓道裡。她並不提及那篇文章的事，卻是跟林浥塵探討起了提高學生語文成績的方法:我帶著兩個班，一個是全年級最好的348，人家的學生們考進來時底子就好，所以語文成績自然也錯不了;一個是你們班。我發現咱班學生們的文學素養，整體還停留在一個初二、初三的水平段上，不論是答題的語言，還是作文的語句，都有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拙懇感......再以咱班的標準反觀348，我又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的成績雖然好，但似乎又隻限定在了一個成績上，他們的學習方式、思維方法，好像都是為了提高成績而服務的。他們的文字都陷在一種既為自己所倚賴、也受別人所重視的格局內。這個格局給了他們好處，順帶也著局限了他們，讓他們輕易出不來......我看過你的三篇作文，感覺......你較之他們有些不同。你在作文這方面思維能夠放大，語言可以放開......我想問問你，做到這一點有沒有什麽訣竅?

　　訣竅?林浥塵苦笑，自己又有什麽訣竅呢?無非是多看兩本書，又為這些書瞎思慕了一陣子，真要說到訣竅，除此無他。但看書是個慢功夫，通過這個慢功夫再去提高語文成績，更是慢上加慢，再不說抱著直白的目的去看書，那多半又是白費功夫，告訴她這個“訣竅”，無疑是愚蠢而無用的。可除此之外，又能有什麽好方法呢?片刻之後，他想到了古文。

　　古文是凝練的漢語，是漢語的凝萃，學好古文可以應付語文考試，比光看書、既耽誤時間又耽誤學習強多了。再者拿自己的體驗來說，學好古文對歷史、政治等文科也有裨益，可以說是全面影響，絕無害處......他把這個提議說出來，廖老師也爽然一笑。

　　她雙手一拍:我也是這麽想的。但她接著就沉默了:可是，古文太晦澀、太遙遠了，要是推行這個方式，學生們定然一開始迫於壓力讀那麽兩篇，但是時間一長，誰還願意堅持下去呢......

　　林浥塵見她低頭沉吟作深思狀，不由得感歎:我遇到的都是好老師啊——其實哪個老師不好、哪個老師不為學生盡心呢?只是我以前沒有見過他們為學生操心的樣子，現在有幸見到，怎麽能不感懷......誠如她說的，古文太艱澀，必然會面臨被學生們擯棄的結果，學生們需要的是感興趣的、能在學習之外引起逗樂的東西。只要他們在哪種領域內察覺不到樂趣了，就會馬上轉顧其他......咦?我為什麽就不能讓古文變得有樂趣呢?古文中有闡理的、有敘事的、有述景的，但也不缺乏能讓人感覺有趣的啊！比方說我以前看過大舅的一本書中、一篇趙元任的《施氏食獅史》，通篇百余字，隻用一個音節寫成，故事簡單又有趣味......諸葛亮說治病救人不能一開始就用虎狼之藥，應當先以緩劑疏通，再拿溫藥調和，再逐步增大藥效，這樣才能把病人治好。要救這一群在國語文化上“患病”的人，當然也不能一開始就拿灰褐濃濁的苦藥喂，當先用這種輕散小文作藥引，提起他們的興趣;然後再逐步加量，他們就不會乍然覺得辛苦了......

　　他把這想法告訴廖老師，馬上就得到了她的讚同:我平常也忙，學校的事不能全顧得過來，找古文、引導學生提高語文成績這件事就交給你，你就做我的課代表吧......這麽著，你平常多留意一下這類的文章。我的電腦也不大用，你也可以去我辦公室用它查......每節語文課前你就先忙活一陣兒，把當天要教的古文抄在黑板上，然後用五到十分鍾的時間為大家講述一下，這樣你同時也能提高自己嘛！當然，你也可以找出來，我來解釋......兩人商議完這件事，方回到教室。廖老師向同學們宣布了任林浥塵的新職責、新任務......林浥塵又一次得到掌聲。

　　同天下午，林浥塵被董老師叫到辦公室，去辦公室之前，林浥塵就猜到他要對自己說什麽了。因為月考每門科目的試卷都發下來了，自己的成績與眾人所預料的有些出入，自然該接受老師的批評指導。

　　去往教職工樓是要經過幾片草坪的，林浥塵看那原本長勢不錯的綠草間，此時突然壓上了幾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石頭上刻著字，無非是“求實”、“奮進”一類的勉勵詞。林浥塵知道這是新校長新政中的一部分，一來可以彰顯學校的藝術氣息;二來，也給單調的草坪作了形式上的填補。但林浥塵看了幾眼，總覺得被置上石頭的草坪，沒有了草坪的樣子;石頭突兀的立在那兒，也失去了它的本質。他想起《瓦爾登湖》裡說的“我更願意見到放在恰當位置的石頭，底比斯城的宏偉只是一種庸俗的宏偉”，搖了搖頭，不去給這份勉強評分。

　　進到辦公室後，林浥塵見偌大的辦公室裡只有董老師一個人。他拿著份時報擋著臉，聽到有人進來才放下。林浥塵走近，他換上了另一張紙，是成績單。

　　林浥塵雖然知道自己的各科成績，但還不清楚自己的班級排名呢，所以他也想看一看，董老師遞給他:中上等位置，可不合我的預想啊！

　　確實，林浥塵看著自己的排名，並不算顯眼。

　　剛剛看到這成績時，我還有些氣憤，甚至是有點失望，因為我覺得依你平常表現來說，不應該考這麽點......董老師呷了口茶，盯著林浥塵看了片刻，繼續說:但是我細心一看，卻發現你這成績中的一些端倪——你太注重文科了，導致理科類科目成績嚴重低下，你看......他指著林浥塵的理科科目逐個念出成績:要是光算理科的話，恐怕你的成績在班裡都能是倒數......相反，光看文科類成績的話，倒還符合我對你的設想。 怎麽，現在高一才剛剛開始，你就已經想好了分科的問題，打算瘸腿走路了?

　　林浥塵被這個問題問住了。是的，分科的問題自己早跟舍友們在夜裡就寢室閑聊過，除自己和史都不太明確外，別的舍友都是理科偏長，將來要學理的。自己為什麽不明確呢?就本心來講，自己是希望學文的。但不論是母親、姐姐還是東曉哥哥，對自己的建議都是“棄文”從理，因為他們都深知當下的文科生大學畢業後、面臨的無從擇業的問題，他們都希望自己順應潮流，也對理科重視起來。著手理科必然有個艱難的過程，“放棄”文科是個艱難的決定，因此林浥塵一直都是踟躕著、保持著原樣。

　　並沒有怎麽想，林浥塵慢慢回答:我的理科成績不太樂觀，是從小學就延續下來的短板。似乎不論我怎麽用功，就是學不好它，所以中考成績也不大樂觀......

　　那也不能放棄啊——我覺得你現在對理科的這種態度就是放棄——我也問過理科老師們你的課堂表現，你知道他們怎麽說嗎?幾乎就對你沒有印象......現在一切還早，都沒有定型，你若早早地瘸腿走路，對你是百害而無一利的，說不定到最後連你的文科成績都會受影響——我當然希望你能學好文科，將來還留在咱們班，但我同時也希望這是我的一廂情願，因為我總不能為了留住你而害你吧?你一定要把理科也重視起來，迅速提高，不要一開始就為自己選好道路。畢竟，現在的你還不知道，你到底是在選擇道路，還是把自己引向“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