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後第一次收語文作業，作業是第一篇課文《林黛玉進賈府》的課後題。林浥塵便在老師批閱作業中被叫上了講台，她攤開林浥塵的作業本......

　　全班同學答題時都抄了題乾，為什麽只有你沒抄?

　　林浥塵稍稍覺得窘迫，但還不至於到了詞窮的地步。他對著這個有些發胖，穿著一身緊繃繃皮衣的女人的目光，索性鼓起勇氣:我以前也不抄。

　　老師輕笑一聲:原來你還以為自己在上小學、初中啊！頓了頓，神情也慢慢冷淡下去。林浥塵看在眼裡，也知道自己沒理，卻還是說:我覺得抄題乾沒有意義，會答題就行......說這話時，他都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真實想法，都像是順嘴背出來的一樣。且他自己也不願意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但又有什麽東西仿佛在這麽逼著他說......

　　老師從瞪圓了眼睛看他，到逐漸不再看他，又繼續翻起了別人的作業本。捎帶的、把他的本子往桌角一推:你認為你是對的，怎麽做就隨便你吧！只是希望月考時，你不要拖班裡的後腿。她這話說得聲音不小，下面本就安靜的同學們更是瞬間噤聲片刻......在大家心裡，我真就成了一個孤傲自大的人了吧?

　　林浥塵拎起自己的作業本，轉身時，對著許多雙望著他的眼、嘴角微微一勾，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這個禮拜結束後，林浥塵回到家，母親正跟二毛忙活著往正房較大的一間室內搬運紙，送貨工具——一輛電三輪——已經買好了，二毛將車上剛接回來的紙品卸下一半後、又根據蔚芙的指示，給某家客戶送去。二毛正要走，小白捧著半顆西瓜和一杯啤酒進來，讓二毛吃喝後再去。她看見林浥塵，對著手中的扎啤杯道:這個可不能給你喝，你跟我來，姨給你打一扎黑啤吧！那個就像飲料一樣，喝不大醉。

　　林浥塵還正詫異她怎麽把人家燒烤攤的扎啤杯“偷”回來時，蔚芙就解釋道:你趙企叔叔做了沼州青島扎啤的代理，開了一家燒烤店，現在正學著做啤酒呢......你想喝，就過去喝點吧！

　　小白家新樓和蔚芙家僅一牆之隔，林浥塵在家裡躺著，還常常能聽到她家住客上下樓的腳步聲。聽母親這麽說，他便跟白雲去討了一杯。不過他喝不慣那紅的黑的，只求白雲給他打了一杯和二毛一樣的黃啤酒。小白不好拒絕，只能笑著跟林浥塵說:那你可不能出賣姨姨——不要告訴你媽哦！當然，更不能喝醉！等姨家的店開張了，你和二毛再來好好吃喝。

　　林浥塵不好吹噓自己的酒量，但他以往喝酒，還真沒怎麽感覺醉過呢！小白給他打完酒就接到了趙企的電話，關於她說的什麽“看情況吧，他也忙，幫不幫得上另說”、“佔地方也沒辦法，她家也不寬敞”的話，也不留心聽，也沒用心想......或抿一口啤酒，或“研究研究”那些佔據走廊很大空間的製酒儀器:嗯，看起來啟動是很麻煩的。

　　回到家後，二毛已經送貨去了，蔚芙正開始做飯，林浥塵逮著了機會、能問母親與殷家交接時發生的事情——他感覺事情肯定不會順利。見母親做好了飯，頗好的心情下還哼著歌兒，便趁機問起。

　　蔚芙用下巴示意桌子上的手機:也算他們還有點人味兒，沒過分禍害我——隻給我砸了幾隻碗碗罐罐——咱不是用過他們家的一些家具嗎?他們來搬走時、把裡面放著的東西弄壞了一些，我都照了相，

留下了證據.....　　林浥塵打開手機相冊，見三十多張照片、全然展現了那間小室裡曾經的一塌糊塗:破碎的碗碟零落不堪;兩罐同樣被打破的調料瓶子，將白色的地面染得斑斕淋漓;醬油瓶子倒在地上，黑褐的液體又在那些碎片中流淌......

　　他雖然看得憤恨，但這情緒還遠達不到能讓他奮起行動的地步。他甚至暗暗想: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了吧！用塗鴉、用破碎，把與他們曾經的瓜葛都抹殺掉......蔚芙也勉強笑著:你也不用生氣，這有什麽呢?咱萬事看開點，讓他們這些小人呲牙咧嘴去吧！反正現在大致都定了，我的生意還不錯，你看，二毛剛剛還送出去紙呢。你就安心一點沒好好讀書......

　　林浥塵為母親這種能放開的心態感到高興，飯出鍋後，二毛也剛好回來了，他把帳單遞給蔚芙。怎麽?沒給現錢嗎?他答應好的，蔚芙皺著眉頭道。

　　他說送貨送得遲了，錢剛好支了出去，過幾天再給。二毛也頗喪氣。

　　蔚芙想了一陣兒才道:好吧！那我過幾天再去找他......你沒有吃飯吧，我剛做好。

　　二毛落座後不久，小白又進來了:我是聞著飯香來的，她哈哈的笑著。蔚芙騰出位置，笑說:早就給你預定好了，快日囊吧！四人一起大笑開。

　　小白姐弟吃完、說笑一陣兒回去後，蔚芙母子依然接著之前的話題聊了一會兒。林浥塵心裡很是開心，他覺得，這種無需顧慮的說話真是暢快。

　　翌日一早，蔚芙母子便被“咚咚”的敲門聲吵醒了。誰啊?林浥塵有些埋怨地問。

　　我！二毛在門外回答。蔚芙穿好衣服，下床去為他開門。見二毛在這樣清冷的天氣裡隻穿著一條秋褲、一隻背心，光腳趿著雙女士拖鞋，不由好奇:這是怎麽了?

　　二毛捂著頭勉強笑道:人家跟我吵了一夜，臨明時把我趕出來了唄！我也一時生氣，沒拿衣服就走，心想只能暫時來您這兒......知道你們睡著，心想等一會兒再敲門，誰知在門外坐著坐著，就一頭栽在牆上了......他進門後照了照鏡子:呦！還出血了。

　　蔚芙早已聽慣、見慣了他們姐弟間這種忽親忽疏的狀況，心中本已見怪不怪了。但此情此景，饒是她一個外人，又不由得不生氣:我給你說理去。

　　二毛攔住她:可別，人家現在還在氣頭上，我可不能讓你觸這霉頭。蔚芙揪揪他的薄背心:你這小子，凍成這樣倒會顧忌那些虛套了?不早給我進來。貓貓，快點讓開，讓二毛在你被子裡捂一捂。林浥塵忙著照做。

　　二毛肥胖的身體把床壓得“咯咯”直響，林浥塵與他相視一笑，為他在被子上又添了件衣裳，他才擁被而眠。不一會兒，鼾聲響徹......

　　林浥塵或看看二毛的背影，或仰頭看看房頂，再也睡不著了。姐弟之間，為什麽會老是搞出這樣的狀況呢?再不說他倆昨晚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唉！我倒忘了，這條陰陽顛倒的街上，白姨是性情陰陽難測的人們中的“集大成者”，她這樣對待二毛，也是不足為怪......

　　我們又回了這條街，又得面對她們這樣一群陰陽失調的人們，僅僅是面對，不結仇、不生恨，可以安穩過日嗎?

　　展眼入學一個月了，林浥塵也經歷了第一次的月考，試後的語文課上:

　　老師發試卷的時候，林浥塵暗想自己是必定不會“拖班裡後退”的。但究竟能不能好考、以駁倒老師對自己的成見，他也沒有什麽把握。看著別人或滿足或失望的聽到老師報成績、再上講台領卷子，他的內心只是一通喧然。他既想下一個領試卷的是自己、又不期望這麽快就揭曉謎底，又覺得考成什麽樣都無所謂了，反正自己桀驁的形象已經種在了她意識中——這一點也是最讓他難受的，因為他尊師重道這麽多年，雖然不見得能受到老師多大重視，但也絕沒有給老師留下過壞印象。而這個傳統在與這個老師第一次打交道時，就被打破了。他既為自己這個新形象而苦惱，也為自己將來在這裡的文科生涯而憂慮。妄自思索間，他似乎已經忘了發試卷這回事了，等老師點名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喊出自己名字的時候，他才緩過神來。定眼看去，老師手裡只有一張試卷了;而全班，也只有自己沒拿到卷子......

　　不會這麽背吧！難道真的考丟臉了?他電光火石間想:要不然老師也不會故意把我的試卷留到最後，她一定是要借我這成績詰難我一番的......不過，管她呢！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再怎麽挽回?他搖身站起，桌上的語文課本被他衣角一撩，掉在腳下，他也沒有回身去拾。

　　廖老師讓同學們先自己審查自己的成績，便帶著林浥塵到了樓道間。他搭著欄杆站定:你語文考試得了咱班第一名。

　　這個與原先設想截然想反的現實，讓他一時變換不過情緒來，他內心錯雜，只是把原本叉著的雙腳收攏了點。他知道老師接下來會有話說的，就等著聽。

　　實話跟你說吧！董老師也跟我談過你這個學生了，我也看了你軍訓時的那篇作文——文章不錯——當然考試成績也不錯，像你這樣的特長、加上你的這個年齡段，有些自負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她仿佛思考了一下措辭:這還是不能改變我對你的認識。

　　似乎這樣“立正”的姿勢很不舒服，他又微微撇開了雙腳:那我怎麽才能改變您的這種認識呢?

　　廖老師這下驚訝了，她錯愕的表情仿佛是見到了怪物一般，良久後才笑說:其實你這樣也挺好， 是我過分認真了。我從來都覺得教育不應該給學生的性格套枷鎖，我只是希望你能把握好自己變現個性時的分寸，那樣我們不光是嚴肅地師生關系，我更願意我們能成為不約束、不拘束的朋友關系......

　　林浥塵舒然而笑。他這才發覺，這個老師的為人並不像她那身皮衣一樣緊巴巴的。尤其是她那句“不應該給學生的性格上枷鎖”，讓林浥塵感覺自己心裡也有個什麽東西被拉開、被釋放，快活地在體內奔騰。他覺得這個貶責自己的老師是彼時的老師，但現在說出這些話的老師，又是一個新的生命。同樣的，壓抑沉重的自己是彼時的自己，而“桀驁”過後，能和老師自然相笑的自己，又是一個全新的形象。這四種原本應該兩兩相對，從第一種對應中延續下去的形象，在一個偶然的契機下，顛到了第二中對應。世界，就換了一個視界。

　　他還暗想:我真的就像她說的、她認為的那樣，是一個有性格的人嗎?我以前似乎從沒展露過啊，現在為什麽能表現出來?這也是那個契機的作用吧......我不能希冀剛才那些話就改變了她對我的看法，她一定還有話要說的。

　　果然，老師又補充道:這樣吧！你再寫一篇作文，算是我對你的考試，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能力顛覆我的看法。我對你有印象是因為那篇《紅樓夢》裡的課文，你的課後題裡也對這本書大談特談，想必你一定看過。你就寫一個相關的文章，隨便怎麽寫都成，這個周末之前給我。

　　林浥塵折好自己的卷子，含著舒朗的笑進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