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一天比一天來得生猛，蔚芙外出也隻挑早上或黃昏那樣不太熱的時刻，回家後還直是抱怨:以前在夏天也不怎麽流汗，近幾年來卻老是動一動就像洗過澡，唉！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林浥塵便幫她推捏肩背，蔚芙往往是一面笑著誇他手勁大了，捏得有效;一面又皺眉道:眼看就要中考了，不好好學習，盡顧著找這些事情來糊弄，你考不上怎麽辦?

　　小時候老虎他們與我瘋玩，遇上他們的父母時總是被呵斥:回家寫字去......那時候我就會覺得他們父母的這些話很俗，且是一種沒有文化又空想上進的俗。因為我知道他們想表達的意思是:回家學習去。但他們的意識中甚至提取不出“學習”這兩個字來，只能用學習的一個小分支——寫字——來替代。但母親卻從沒有這麽含糊過，每個時期，她都有每個時期的說法:“回家寫字去”、“回家看書去”、“回家做作業去”、“回家學習去”......她是這麽一直變化著“罵”過來的，這是媽比他們父母的文明之處吧！

　　文明，媽是極其願意接近文明的:她在盆莊時想著要到大城市，在頓縣時又希望到萍州、沼州去，她是一步步緊隨著文明走的......可是呢，她本身又是傳統家庭中的人，有著滿是傳統意識的心。這麽說來，她是抓著文明但同時又被傳統揪住的人啊！正如她與客戶們說話時，說的那一口滿是頓縣味兒的普通話。

　　我現在不用你捏，你要真有那心，等你中考考好後再說，那時候不管你願不願意給我捏，我都覺得舒坦。林浥塵聽著母親的話，默默走開了，回到書桌邊他不小心踢到了桌子下面塞著的、用來做名片的一摞摞卡紙，他雙腿縮了縮:你怎麽會老呢！你還這麽有奔勁兒，怎麽會心灰意懶?你有能寫出男人一樣的字體的腕力，也就有能做出男人能做到的事情的手腕，憑著這手腕，腐朽的傳統思想是拉不住你的;你也從沒有安安分分地做一個家庭主婦的“覺悟”，所以你有這樣“文明”的意識，文明也終究是會接納你的。

　　只不過，這些鼓勵的話也只能這麽想想而過，真要讓我說出來，我估計立馬就會被自己的想法中那種“傳統”牢籠住，所有的念頭都無從表達了吧?

　　對了，媽這個時候，估計已經到黃軒轅那兒了吧?

　　蔚芙看著林浥塵離開，自己胡亂捶搗了會兒膝背，就動身出門了。承福路與女人街的區別是:商店多，旅店少，她幾個禮拜的跑動間，便跟街上的幾戶店家熟絡了，黃軒轅家便是她很願意登門的。

　　黃軒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人，只是這個“壯”年人也真不愧於他的年齡段，蔚芙初見他時，他近三百斤的身體真讓蔚芙有了種遮天蔽日之感。後來蔚芙把他介紹給林浥塵，林浥塵還私下跟母親說，這真是個稀釋開的二毛，是二毛每一個組成部分擴大兩倍的版本。還說他名字也起得“多余”，黃帝複姓軒轅，他叫黃軒轅，還不是把一個人強調了兩遍嗎?

　　黃軒轅的妻子懷了孕，但即使頂著一副大肚子，她也沒有丈夫一半的腰圍。他們夫妻兩經營著一家“軒轅名煙名酒”，加上黃軒轅本身也領著單位的工資，他賣的煙酒又可以打入到單位裡，所以日子過得也無憂無慮。蔚芙認識他後，就因為他談吐間不經意流露的學識而對他重視。不過她也詼諧的想:他長那麽一副身材，又不上班，又不運動，除了能裝食物之外也只能裝點書了。

所以在他有意的推薦下，蔚芙也拾起舊時的愛好，在手機上下載了不少他所謂的好書。　　黃軒轅被自己的煙酒熏得悶燥難耐，加上天氣也越來越熱，就有了買一套燒烤機，在下午五六點時喝酒吃肉來消閑解熱的想法。可是他自己又動彈不利索，而他妻子又動彈不安全，所以就跟蔚芙商量，給她些“工資”，讓她每天都來幫忙烤炙一段時間。蔚芙心想六七點的時候正好是一天生意結束、她相對空閑的時候，加上又有吃的又給錢，何樂不為呢?所以黃軒轅當即就從網上訂購了一套那樣的設備。這設備買得豪華、價格昂貴，所以不光快遞來得早，還具有能烤多種類型食品的功能。黃軒轅又想這烤出來光自己吃，燒烤機的價值就大打折扣了，不如就順帶著也對外銷售吧！能賺一個是一個，沒人買也還滿足了自己的食欲，未為不可。

　　現實是這街上的人流量本來就不多，加上女人街還有專門的燒烤攤，所以沒有多少人會光顧這個“大廚”手藝不怎的，“服務員”效率也特別差的小攤位。這導致蔚芙每天跟軒轅媳婦坐在一起，看著她只能收到小孩們為方便才買根烤腸、給的一兩元錢，想著自己吃飽喝足最後還能拿上工資，心裡就有些不好意思，只不過，她還有更不好意思的......

　　這不，她剛來“上班”，黃軒轅就又讓她回家裡把林浥塵也叫出來一起吃點，蔚芙推諉幾次都沒有作用，隻好回了家一趟。

　　林浥塵聽說這黃軒轅看得書多，頗有一種異族裡見同鄉的感覺，隻恨自己以前隻跟他見過面，但沒有說過話。如今逮著了機會，真想把他這個人細細觀摩一遍——一來因為他畢竟沒有開口跟人家談論的魄力;二來，真要隻為書本知識而欣賞、詢問別人的話，多少會生出一種考校和比較的意味，那樣不禮貌——但黃軒轅畢竟也不會開口名著閉嘴典籍的(就蔚芙的認知來看，他是把學來的東西多少運用在了實際生活中的那一類人)，所以林浥塵吃燒烤時自始至終都沒能聽到他涉及書本的談話，心裡不由得有點失望。但他同時又寬慰自己:他怎麽會知道我跟他有一樣的愛好呢?即便知道，他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麽會真正把自己的見解或意見說給我聽呢?即便他在書的問題上說點什麽，又怎麽能正好說道我喜歡聽到的?看來真實生活中往往是同等性質的人、也不見得能碰撞到一起，因為或多或少的，人都會把自己做一點點的包裝，掩飾自己的欲求和渴望，從而體現出與整個社會大環境相協調的樣子——比方說他往往是先讓我吃、照顧著我的狀態，而自己卻沒有吃太多——我呢?我沒有那樣熟練於人情世故的能力，所以我才能(也只能)含含混混的應對，表現出一副習慣了的、小孩子般的木訥......

　　一兩個小時的說笑間，也隻得到了十多元錢的收益，蔚芙收拾了東西，林浥塵和黃軒轅把機器搬回了店裡，也要散場了。只不過在蔚芙母子正準備出門的時候，黃軒轅捏著幾張鈔票道:蔚姐，這是我們之前說好的，你的工資，先給你吧！

　　這還沒做夠一個禮拜呢！他就要提前給我整個月的工資，這算怎麽回事呢?蔚芙忙道:有什麽可著急的?我還沒乾多長時間呢！這可不能要啊！

　　黃軒轅把錢往她胳膊縫兒一塞:蔚姐，我們認你這個朋友才請你來的，要是換了別人，我倒寧可自己買著吃點......我最不愛欠別人的，你要不拿走，我還得時時操心著這事，沒準該給你的時候反而忘了......兩人又推脫了一陣兒。

　　最後蔚芙沒有辦法，隻得把那錢揣好，與他們夫妻道別回家。

　　路上林浥塵還想:為什麽別人家剛開始張燈結彩了， 他家卻這麽早的關門闔窗，這是生活規律好的原因嗎?可是一個人的生活習慣不是應該隨著生活環境的影響而改變嗎?他在這樣的地方安家立戶、經營買賣，想必住得時間也不短了，為什麽沒有與女人街人們的徹夜不眠、承福路的商家燈火同步?

　　這也真是想得太絕對了，沒有給“出淤泥而不染”這樣的說法留出余地。或許他們家果真就是這陰陽顛倒、黑白不分的街上一個特例，他就是保持住了普通人最簡單實在的本質(要是換了老徐姨一類的人，她倒不會“不給媽媽工資”，但以她的特點肯定會一拖再拖，她這人......反正不是那麽純粹)不與這個地方的人“合汙”，真不愧於他懂的那麽多知識，看的那麽多書(畢竟能做到這步已經很難得了)。

　　其實女人街上也是有與他一樣“清醒”的人的——我原先以為老徐姨是，但自從她也開始在自己租的那間房子中拉上簾子、留起客人來，我才發覺自己錯了——就是樊明家。商人重利，所以他家把多余出來的樓層當做旅店留客，隨了女人街的濁流。但是他家人卻貴在自搬來後也不跟別的老住戶打交道，沒有參與進那街上無形的爭鬥之中，保持著理性，有客則留，無客也不強求，這還不是因為他家也是知識分子的緣故嗎?連同黃軒轅，他們兩家與這街上大部分靠佔地賠款買到房子的鄉下“土包子”們相比，可真是聰明太多了。只不過樊明家因為不跟別人打交道的態度，多少顯現出一點小市民的矜持和不痛快;而黃軒轅雖說不上雍容大度，但也自有一份開放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