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浥塵很快在接站的人群中看見林建，見他跛足而立，抱臂吸煙，目光雖然在出站口逡巡，但似乎還沒有看見剛下車的自己。林浥塵就略微站著不動，他想從這個相對熟悉的人身上找出一些不熟悉的特征來。他沒有找到，林建除了衣著髮型的變化之外，完全沒有和印象當中有任何的出入。林浥塵看了會兒，走過去。

　　林建終於看見他了，笑著迎了上來，就近時一拍林浥塵的肩膀:高了、白了，也瘦了。林浥塵暗思這白了的說法從何而來，因為自己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啊！隨即他恍悟，原來他還是把對自己的印象，留在當初自己跟他們在那個大城市的時候。那裡的氣候乾燥，陽光毒辣，所以幼時的自己不啻於一個小黑煤球。到現在母親還常常回憶起在那裡時，一家三口在街上散步，而自己因為好奇兩個黑人情侶的膚色，就脫離了父母跟在那兩人身邊瞅著他們。母親笑說:當時要說你是他們的孩子，恐怕十有八九的人都會相信吧！回到頓縣之後，林浥塵的膚色才慢慢轉變了過來。

　　呵呵！林浥塵心裡“冷笑”:在那之後，包括我撞斷了腿，回盆莊過一些節慶，都是有見過面的啊，難道就不能在你腦海裡留下新的印象嗎?隨便吧！畢竟我對你的記憶，也是停留在那個時候。

　　盆莊距離現在的萍州站大概五十公裡的路程，林建從盆莊包了一輛私家車，往返來接林浥塵。他聊起了一些瑣事，引著林浥塵向停車處走。

　　林浥塵卻沒怎麽聽他說話，他關注的是林建在向衣服內口袋裡掏煙時，夾佩在衣服內側的白布條，覺著有些刺眼，然後便是他掏出來的煙，芙蓉王，讓林浥塵有點好奇:記得以前他托我去買的都是十元一盒的紫雲啊！怎麽，漲身價了?這煙可得二十多呢，斌斌哥哥都不怎麽舍得抽這煙啊！但再一想:可能是辦喪事的時候不得不買一些好煙來宴賓，他也“抽幾管子血”。沒想到，那小山村裡現在的白事宴上，也開始這麽“闊氣”了。

　　想到煙，他不由得又想得遠了些:姥姥家中常備的煙可是從來沒有變化過的，一直以來都是十元一盒的紫雲——家中沒有人吸煙，備煙只是用來招待一些吸煙的客人——大舅說過:這煙不算貴，但也不太次，不會委屈客人，正合適。幼年的自己好多次因為跟小夥伴們聊到煙的話題，就從大舅放雜物的小盒子裡取出煙盒，抽一根拿出來和他們試著吸，嗆喉不說，還一定會因為大舅發現煙盒裡的次序被打亂，少了煙，最終懷疑到自己頭上，然後......

　　由此，林浥塵對雲煙牌的香煙有了一份特殊的情感，想著身邊這個人也是遲早還會換回紫雲的，莫名地又對他生出一絲親切。沒辦法呀！一回盆莊，這個都“不特別熟悉”的人只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除了他和姑姑之外，誰還會時時關照著自己呢?

　　可是一旦回了頓縣，他們就都退回到一個偶爾才能念起的位置。這可真有趣！我從來沒有明確劃分他們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但潛意識裡這樣的劃分早就已經明確了。怪不得以前逢上爸爸問我“親姥姥還是親奶奶，愛爸爸還是愛媽媽”一類的問題時，我總是不能回答呢！

　　他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父親這邊的人，畢竟奶奶、姑姑對自己的疼愛和姥姥們的一樣，都是認真而誠懇的，然而自己憑著相聚時間的長短而去區別他們的重要性，以致直到現在都沒有為奶奶的去世感到足夠的悲愴，這顯然是不對的......

　　林浥塵略帶興奮地跟著父親坐上一輛奧迪牌小轎車，

這還是他第一次乘這麽好的車呢！。車主顯然是盆莊一帶的人，操著那裡獨特的語調問:哥，這就是您兒子啊?跟您長得真像！林建笑道:像嗎?那你是沒見他媽......遞給車主一支煙，車主摸索了半天打火機才點上，吸一口，把煙身伸到窗外。發動車時，想摁著車上的廣播聽會兒歌，忙活半天卻沒有效果，最後還是林建機緣巧合幫他按響的。　　副駕上的林建在車開出一會兒後，吞雲吐霧的問後座上正欣賞這車配飾的林浥塵問:對了，你抽煙嗎?他已經又掏出煙盒了，林浥塵忙說:不，我不會。林建緩緩地轉過身子，半響才道:不抽好啊！你媽媽、姥姥肯定是不允許你沾染這個的......她們還好吧?

　　都挺好的！

　　你姐姐呢，學習怎麽樣，是不是快高考了?

　　嗯，學得很好，人們都說她指定能考上好大學。

　　建哥，你們家是指定要出大學生的。車主把煙屁股扔出車窗外:女兒學習好，我看您這兒子也沒問題！

　　林建很開心的笑了笑，之後說:路還長，你要是困了就躺下睡會兒，到了我叫你。林浥塵確實是很困倦的，聽這話後就在相對寬敞的後座倒下、蜷縮、再盡量舒展......

　　不料困是困的，但可能汽車的顛簸和窗外快速閃過的刺眼燈光，讓他遲遲找不到入眠的契機。這樣維持久了，他索性睜開眼，保持著一個舒服的姿勢，盯著自己額前被坐墊擠壓，又因行車震動而搖晃的頭髮。那幾搓頭髮在燈影時時閃過的黑暗中顯得蒼白枯燥，像極了某段記憶裡某人的表現出來的樣子。

　　可是不管他怎麽想，都想不出那段記憶的來源，思緒直瀉而下，他聯想到林建剛才關於姐姐的話題。

　　記得將近小學畢業的時候，林建突然打來電話，說想要讓兩個孩子都回一趟老家，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們參與。掛掉電話後蔚芙冷笑: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他就不是做重要事情的人！嘴上這樣說，但又少不得為兩個孩子做出行的準備。不料姐姐卻突然攔下她，叫她不用為自己張羅，隻為弟弟收拾一下就行。林浥塵分明見母親微露喜色，又滿含難色。母親也勸阻姐姐說:好幾年不回去了，既然他想到你們了，回去看看也無妨，媽平常雖然嘴上說他的不是，但也並不是真想讓你們不認他，你放心，媽肯定不會因為你們回去而生你們的氣的。

　　誰知姐姐的決定是勸不過來的，母親見她油鹽不進，也就隻好為兒子一個人張羅了。而就當時自己的情緒來說，林浥塵對回盆莊是有所畏縮的，但還算不得像姐姐那樣發自內心的抵觸，他只能對父母的安排聽之任之。於是他想:我現在對於去盆莊是怎樣的心態呢?是變得積極渴求了?還是也像姐姐一樣滿是不願呢?聯系到目前的情況，他隨即暗自笑開......

　　原來我是絲毫未變啊！而這輛車上原本應該乘著姐姐，現在沒有，原來她也同我一樣，在固守本性呢......

　　對了！那次我回盆莊是幹什麽去了?想了半天，噢！原來那次就沒有怎麽在盆莊待過，而失去了萍州市裡。

　　他記得那次到了盆莊，家裡面卻是寂寂蕭條，林浥塵納悶:這顯然是經常沒有人居住打理的緣故啊！奶奶呢?他問林建，得到的回答是:她去年被我們送進了萍州的一家療養院，這次讓你回來，就是因為醫院那邊說你奶奶狀況不太好，想帶著你們一起去接她、或許也是見她最後一面的。

　　於是第二天林浥塵就跟著姑姑、父親還有叔叔，同樣從莊子裡租了輛麵包車，駕駛著去了萍州的那家療養院。路上他被擠在座位中間的位置，加上又是去醫院，所以並沒有看窗外風景的興趣。隻記得進醫院的巷道狹窄不堪、曲折回環，最後終於在一個建築十分破舊的小區裡停下了。下車後，一家無標無識的“醫院”(小區內的一幢樓)就橫在面前。

　　上樓可費了老大的勁兒！眾人又是詢問一陣兒、又是等候一陣兒、又是通告一陣兒，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才真正進到了這家醫院的內部。當時大概是中午剛過，午後一兩點左右的時間，在樓下等了好長時間的林浥塵早就苦悶不堪、燥餓難耐了，結果一進入這樓，這些感受頓時讓裡面的情況驅散盡了。

　　他記得來時的路上，自己還因為父親“去了那兒後可別亂跑，小心著點”的話而發笑:精神病院有什麽好怕的，不就是一群病人嗎?他們的病再可怕也不會傳染啊！他還想著能早點進去，起碼樓道內可是比烈日烘烤的車內涼很多呀！但是當他同家人進了樓內，樓門闔上的一刹那，他就再也不這樣想了！

　　又矮又窄的樓道間一股陰冷潮濕的感受撲面而來，穿著短袖的他不由得打了一哆嗦;門關上時那刺耳的一聲，令空氣仿佛也猛地收縮一下，他感覺到了短暫的窒息;帶路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的說話、毫無情緒的介紹，讓他不由得聯想到影視劇裡面的僵屍。還有清冷無聲的樓門內抖露出來的異樣氣息，使他在剛走了一層樓之後，就萌生了摳開門縫擠出去的念頭。她不由得看看大人們的表情，原來他們，也是不自在的......

　　奶奶被“關押”在四樓——奶奶那樣的年紀住在四樓這樣的樓層高度，還不是被關押嗎?——走了一會兒，林浥塵就發現這裡跟自己想象當中的療養院大相徑庭:它並沒有預料中的平和與安詳，而是整個的融入一種很幽沉的靜謐中。這種靜謐給人的第一感受是:它並不是沒有人所造成的，而是人為的影響所導致的。走過兩道黑漆漆的樓門， 他都覺得那裡面人的狀態跟自己的有著天地之差。

　　工作人員在樓門的儀器上通了話、按了密碼，一行人才真正進入樓裡面。而空闊的樓層結構幾乎是一目了然的:除了東面一間安保人員待著的玻璃屋外，剩余的所有空間都是南北分開的同類型小室了。小室與玻璃屋之間安裝有金屬柵欄，進入病患區的門佔著這柵欄的一小部分，與極西面的一扇窗戶遙遙相望。

　　林浥塵站在柵欄外看著那窗戶外透進來的微弱亮光，鼻子竟然有了一絲酸楚。

　　工作人員幾番確認了病人及病人家屬，最終將自己及姑姑留在外面，和兩個握著電棍的保安圍著父親和叔叔二人，打開鐵門走了進去。走廊內寥寥幾人，或是低頭呢喃，或是來回踱步，或是箕坐在地茫然出神，或是拿著些什麽東西招搖擺弄，大體上都是小心謹慎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的。

　　林建們進了一間房內，半響沒有動靜。林浥塵好奇裡面什麽樣，姑姑擔心裡面發生什麽事，都趴在柵欄上朝裡看。有兩個癡癡地病人笑著往那打開的門口湊，不知道受了裡面人怎樣的驚嚇，他們逃跑不利索，相互絆著摔倒，連爬帶滾的趕回自己房間，卻自始至終沒有哼吱一聲......

　　他們一夥人終於走出房間了，姑姑遠遠看見叔叔背上奶奶的樣子，隨即淚如雨下。林浥塵見她原本就乾澀老皺的臉上被塗滿了油彩(後來得知是被同病房的一個小女孩塗上的)，勾著不合腳的拖鞋，穿著林建的外套下破爛的病患服，也覺得有些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