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星期天，蔚芙舉著手機，凌亂著頭髮向林浥塵笑道:你東曉哥哥找到工作啦！顯然是喜訊傳來，她還沒來得及梳理，就急著向林浥塵報訊的。

　　大學老師啊！哈哈，你哥哥從小就是沉默寡言的，想不到最後竟然做了老師，還是教大學的，那得有多高的待遇！她整頓一下情緒:你哥哥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現在果真做了老雀窩裡的鳳凰，也不知道你姥姥得到消息沒?我得趕緊告訴她。她急著撥電話去了，留下林浥塵獨自冥想。

　　首先他能確定的是:這消息是給了他一些積極情緒的，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音訊傳來的一瞬，自己心裡有一股激流湧過。可是湧過之後，這消息還能給他的喜悅卻已所剩無幾。

　　為了深究這喜悅為何來去匆匆，他不得不深入到對東曉哥哥的印象當中去。

　　他跟我一樣，多是由姥姥、大舅以及我媽帶過來的(二舅早年也做生意，不大顧得上他)，他歷來緘默懂事，為大人所喜愛，生活細節方面很少用別人操心，學習做事更是不用別人所多慮——跟年輕時的大舅如出一轍，僅僅是高中時代犯上的胃病讓家人憂心過，但他隨後就一舉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學。真是個讓人疼讓人愛的“好孩子”啊！大學裡他選擇理工科，主修化工系，一如既往地優秀......所以他在我的印象中的形象是極為簡單的，簡單到他只是一個集很多優點的標簽，而不是個能讓我有情感聯系的親屬。簡單到他這個人對於攪起我的一些想法和情緒的作用，甚至還不如一個白姨，或者張素琴阿姨......

　　他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一處“複雜點”，就是患上胃病的高中時代，他突然神秘的消失了近一個月。那一段時間裡仿佛有一團濃重的烏雲壓在家人頭上，也絲絲點點滲進我心裡。他去了哪呢?(他是在二舅生意挫敗，偏生他身體也“不爭氣”，老是耽誤課程留在家裡配藥調養，被心情不好的二舅抱怨之後，留下“出去散散心”的紙條而走掉的，加上他素來懂事，行為從不過格，所以家人才沒有生出其他危險的懷疑)家人找遍了全縣城，警察的介入更是擴大了搜尋面積，到最後他卻是自己主動回來的。

　　他回來了，什麽也不說。身體似乎好了些，似乎還是那樣。比以前更用功的學習力度讓家人既是放心又是擔心......我很多次的反思過:怎麽可以對外人那麽上心，而對家人卻沒有足夠的關心。可這樣的反思往往到最後就因為想到了“外人”中二毛的憨厚傻氣;白姨的真實潑辣;張素琴阿姨面對生活壓力時委屈無助，一副“可憐可愛的受氣包”樣子，而再也想不到反思的初衷是什麽了。

　　這次他反思得“徹底”了些:是因為他在學習上留心太多，所以我們之間沒有什麽交流。難道這種“看輕”是因為我們缺乏溝通的緣故?但我與那個老頭兒(郭珍父)也沒什麽交流，為什麽他的幾個簡單的動作神情，時至今日還在我腦海裡淡不掉呢......每逢過年，姥姥總要擺一些果品糕點在神像面前“貢獻”，祈福時她總會說:保佑東曉沒有病病災災，找個好工作，娶個好媳婦......而對我卻是寥寥數語，有時甚至乾脆不提，難道這種“看輕”是因為心理扭曲的嫉妒?但是......但是我應該沒有那麽狹隘吧！他學習那麽好，待人接物又那麽得體，討人喜歡，難道這“看輕”是因為遙不可及下產生的失落?或許會有吧......我到底該怎麽看待他呢?

　　蔚芙把電話遞給林浥塵，

說姥姥想同他說幾句話......　　好的好的！像哥哥學習，學習得像哥哥，他唯唯諾諾的應著，第一次盼著能掛掉姥姥的電話。

　　通話結束後，蔚芙掏出一百元遞給林浥塵問:夠了嗎?不夠再拿點。林浥塵也模模糊糊不能確定，說暫且再拿一百，用不了還能剩回來，但是不夠用就有些不合適了。蔚芙猶豫片刻又給他一張。

　　前一天臨放學的時候，林浥塵的前同桌胖子對他說:明天我們一塊出去玩，你也來。林浥塵知道，他所指的“我們”，是班裡一些學習好、能力強、朋友多，從而“有威信有地位”的同學，而自己呢?林浥塵有自知之明，自己在班裡基本上是屬於那種默默無聞的角色，受到邀請，純粹是因為和胖子相處久了他單人的意思，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同學們能“容納”自己嗎?

　　這些小顧慮是有的，但是對於去與不去這個問題，林浥塵還是有主見的，別的不說，就單拿胖子第一次邀請自己這事來說，推脫都是顯得“不識抬舉”的。

　　回家後他把這事跟母親說了一下，當即就得到了許可。因為蔚芙原本也擔心他的性格會難以交到朋友，難以融入同學們的圈子當中，遇上這樣的“機會”，她自然是讚成的。她也考慮到那些孩子多是礦上職工的子女，家境優渥，林浥塵好不容易去一次，不應該顯得太寒酸。自己雖然不能跟他們的父母比，但是偶爾出這一回“血”，也還是蠻開心的。

　　於是林浥塵就隨著胖子們擬定的地方進發了，待相識或不熟的同學們集齊後，眾人就按著網吧、飯店、台球廳的路線，從上午玩到了晚上。這期間沒什麽可敘的，唯獨胖子和別班的一個同學，從小口角差點發展成大動乾戈的事算是個枝節。好在有班長史都的調節，兩人並沒有真正的交鋒開，最後還變得和樂如初。林浥塵呢?他與誰都不大熟悉，而唯一跟他要好的胖子也忙著和別人聊天打遊戲而顧不上他，所以在行列中，在別人的言笑晏晏中，林浥塵幾乎一直都是低頭沉默著。幸而有史都不時地說及他，也說及他的文學特長，林浥塵才不致被別人誤會為是一個偶然插入這隊伍中的路人。多數時間的沉默讓他有了思考的時間:我以前還一直懷疑為什麽史都學習那麽差，卻能夠被選為班長。現在才明白，他的職位不是憑白得來的，他的交際能力在這群人當中是十分突出的......

　　回到家，林浥塵跟母親說了一下今天做的事，然後把剩下的一百八十多元交給她，蔚芙嗔怨:怎麽不積極一點，多少也出一些呢?

　　一頓飯花了五百多，有個同學全出了，我也就掏了份打車錢。

　　玩的開心嗎?

　　就那樣。

　　蔚芙前不久於一位慣熟的客戶家裡，得來一隻混種的松獅幼犬，隨著頓縣老家裡養著的小型看門犬“黑虎”之名，也應著這小狗的體型，給它取了個“虎妞”的名字。

　　虎妞剛進門時是不為人待見的，蔚芙也隻怪自己憐憫心作祟，看著小狗可憐就將它領了回來，而自己忙忙碌碌的連親生的“大虎”都哺育不周，卻還得喂養這樣一個小飯桶，一時有些後悔了。但將它送走或者遺棄掉，又於心不忍，隻好勉強留下。至於殷斌、文婷他們，對虎妞的加入也沒什麽意見，畢竟他們也都喜歡動物，家裡養著一條薩摩不說，還想等文婷生育後再養一條更可愛、名貴的。

　　虎妞入門時，殷斌暗自覺得這隻小狗毛色太次，品種不純，樣子還笨笨的，所以對它並不感冒。誰知在蔚芙精心喂養了幾個禮拜後，這小狗仿佛脫胎換骨似的，眼睛有了光彩，毛色越發潤澤，體型也更加敦實，殷斌才將興趣轉向了它。沒多久，虎妞就能和他家那隻薩摩“爭寵”了——殷斌只要來生意處，就會給虎妞帶上些那隻阿拉斯加的吃食。原本混種的它，在這樣的寵溺下，竟然比純種都要可愛了。

　　然而最愛虎妞的還數趙靈，原來基本兩天一次的光顧，如今因為添了虎妞，變成每天都來，甚至還會一天來好幾次。如果白雲不來喚她，她就能跟虎妞玩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這樣一來，家裡還得常常再多備一副碗筷，隻為等這個往往都把一半飯菜都喂給小狗的“真正的虎妞”。白雲也偶爾得著空閑，“沾著女兒的光”在這裡蹭幾頓吃喝......

　　但是林浥塵之於虎妞，卻是始終沒有表現出多少喜愛的。他覺得這個小東西就是憑著一副外表逗引人，別的也沒什麽特別。所以每逢虎妞吃吃的靠近他，他要麽是摸摸頭，淺嘗輒止;要麽就是乾脆一把推開。蔚芙看到林浥塵這樣的表現，雖嘴上說:小動物嘛！親近一下也沒什麽。但她心裡卻溢出讚許的態度，林浥塵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其實在林浥塵自己的記憶裡，他從小對這些小生命都是極富惻隱之心的。那種憐憫喜愛的態度，甚至到了一個男孩不該有的程度。比方說因為家人的不允許，他將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小貓小狗小雀兒再度帶回到垃圾堆，手裡捧著它們，從中午看到晚上，眼淚不住。這樣的行為受到了母親的“譴責”:沉溺在這種小情節上的男孩子，將來還能做成什麽事?你......他淚猶未乾，隨口就辯:那大舅也不怎麽在這些小動物身上留心，他怎麽也沒做成什麽大事?

　　不逮他說完，蔚芙劈頭就給他一摑:你不能說他！她怔了半響:你怎麽能說他。

　　至於以後，林浥塵對這些事物的情感依舊分毫未減，但施恩方面卻是格外注意了，他再不會當著家人的面對小動物示好——他也漸漸對自己的施恩對象確認分明了:他會對柔弱的生命有惻隱，比如姥姥家的黑虎(黑虎是蔚芙的朋友海娥阿姨養大的，但在林浥塵小學畢業後，海娥阿姨全家遷去了南方，把一些帶不走的東西全都贈給母親，還有這隻僅養了一年的黑虎。初見黑虎時，它瘦得皮骨相貼，極為醜陋， 姥姥家的剩菜剩飯將它養肥一點後，它反而醜得變本加厲了)，林浥塵和它的關系極好，親近起來從來不嫌它髒臭......而虎妞呢?人人都寵愛它，它就算不上可憐，說不上柔弱，所以林浥塵始終不能像對黑虎一樣的對虎妞好。有時他也會對虎妞嬌憨賣乖的樣子覺得可愛，但只要對它好一點，隨後就會覺得自己對不起黑虎，從而讓虎妞白開心一場。

　　看著母親親切的稱呼它為“小女兒”，林浥塵又想起她讓自己拋棄的那些小生命了。她願意讓這些可愛的小東西的自生自滅嗎?林浥塵不覺得是。母親不是沒有惻隱之心的，她不是不會對這些動物予以良心上的施舍，她只是把自己的施舍控制在、拴在這些動物身上的鐵鏈，剛好能夠得到的半徑之內了。他黯然的想:她會不會也已發覺，自己終於是不能得到，自己身上的鐵鏈為自己規劃好的半徑，之外的東西了！

　　後知後覺的林浥塵在母親正準備做飯時發現，這幾天飯桌上沒有了趙靈的笑聲。他便問起了緣由，蔚芙告訴他:你白姨可是要掙大錢了！她剛蓋起了三樓，就在旅店裡很多房間裝了淋浴器、配了電腦，還讓靈靈住了校。把靈靈原來那個房間清出來也做了客房，她自己現在完全就在門道裡的沙發上睡了。你說靈靈還那麽小，住個什麽校?

　　聽她這說話的語氣，林浥塵就知道她又因為白姨的做法和她生分了。她們之間的這種冷戰我已司空見慣，以前還好，我還常常覺得媽生的氣有些沒必要，但這一次白姨支走女兒全力攬客的做法，確實是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