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芙心裡念著小白，在這動亂中稍微清理一下頭緒，就欲走下台階到她家旅店那兒。卻又猛地轉身，果然見兒子在離亂的燈影下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呆呆的看著這街上的動靜。她說了句話，完全被人群中的雜音所掩蓋，林浥塵依舊茫然地望著什麽地方。於是她故作慍惱，把他一拉幾乎貼耳呵道:看什麽看?上樓看書學習去，我去小白家看看，一會就回來。

　　林浥塵奉命上了樓，蔚芙從外把卷閘拉下鎖上，裝好鑰匙才轉身離開。

　　上樓後的林浥塵腦袋迷迷糊糊，怔怔地走回房間躺在床上。他的眼睛被剛才的五光十色晃得迷暈陣陣，視物時這兒亮一塊兒，那兒暗一塊兒，幽閃不止。而即便是在二樓的閉室裡，街上的雜音依舊分毫不減的湧進他耳朵，所以他覺得自己不過是換了種姿勢去領教那場面，其他的都沒有改變。

　　這令他不由得感到煩躁、感到自己的精神與注意拋開了腦袋裡的大片區域，獨獨集中在了剛才感受過的喧鬧的這一個點上，就連思維也開始被這漩渦一樣的“點”吸引，他試圖去控制，結果是徒然。於是他憋忍不住了，漲紅了臉，蹙緊了眉，揉亂了頭髮。這種不由自主的感覺讓他都有些神經質了。他趕緊把耳朵捂上，被子蒙頭，試圖在這“自閉”中找尋到清淨。

　　他想象中竭力複原、營造著女人街該有的樣子:沉光仿佛愈過天空的承載，從經久不刷、慘白屋頂似的雲朵中塌陷下來，堆砌在狹隘靜悶的街道上。街道兩旁白色的樓房，任由這光聚攏與流失，就像街道上稀稀拉拉停著的幾輛車，任由貓兒狗兒從身下鑽出竄進。幾灘積水的窪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一片沉寂的白色，行人偶爾唐突的一腳，聒碎了水面，驚動了貓狗，茫然的怔一會兒，又複歸於平靜。

　　這只是一種沉悶的安靜，林浥塵想:這種我喜歡的安靜，它哪兒值得被那些倉促的光影大肆破壞?他品會著想象中的這條小街，猶如看到了頓縣那個花果齊豔的小院，猶如走在那條曾經大舅背著姐姐走過的田間小徑上，猶如窩在姥姥身旁看著大舅的書......

　　想象中的他無意松開手，複又跌進了迷亂中......

　　當蔚芙趕到白雲家的時候，正好撞見白雲連同幾個住客被警察往車上拽的一幕。她失去了往日的撒潑勁兒，也不說話，也不反抗，順從的讓警察拉上車。趙企不在家，趙靈哭嚷著挽著媽媽的胳膊想將她留下，被揪開後，她又抱緊了母親的腿，與警察展開“拉鋸”。沒人去扶，沒人去勸，人群自覺的圍成一個圓圈為這“表演”提供舞台，白雲自然不會違抗警察，就哄著趙靈讓她放開自己，哄而無效，就罵，罵也不起作用，她狠了狠心把女兒絆倒在地。不料趙靈依舊緊抱著她的腿不放，拖在地上被一寸寸拉動。當白雲聽見人堆裡有警察喊:再搗亂就連著小孩一並帶走的話時，一種不寒而栗的破碎感登時蔓延全身。有那麽一瞬，她感覺身體上的附著物都在片片支離，一種難以言表的暢快注入心扉。看著那滿面淚汙的小小身影，一個清晰而靠近的選擇懸在了眼前。她不作猶豫，疾然出手就要采摘，她看到自己這伸臂的速度，使臂上多余的贅肉都像衣袖一樣被空氣擼至腋下，從而顯現出細膩的皮膚和靈巧的手來。她懷著歡喜的心情想:這樣也好！這樣也罷！......她抓住那個選擇，笑著讓警察推上車。

　　(小說情節的錯誤構建無異於火車偏離軌道後的橫衝直撞，

其後果都是無法想象的。抱歉這裡又發生的情節的“錯軌”，好在沒有偏離過甚，下面改回)　　當她正感到無計可施的時候，冷眼瞅見了正擠破人群走至圈內的蔚芙，沒有了選擇，也沒有了任何踟躕，她粗糙的手臂被警察押著。她們之間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蔚芙上前摟住趙靈。白雲對女兒喊:今晚跟好你乾媽，我明天就回來了。隨即被警察帶走。

　　這一圈人因沒有熱鬧可看了，很快就疏散掉。蔚芙拉著趙靈往家走。

　　但是當她將近家門時，卻在房東自家住的那棟樓房前停住了。房東老馬的丈夫在國稅局工作，為人低調，平時不大見面。兒子在外地上學，也不常回來，獨女王倩平素守在她身邊。她見到與方才在小白家門口一樣的場面，老馬連同她家的幾個住客被警察一骨腦帶了出來。王倩怯怯地倚在家門口向外看，見母親要被推上警車了，急得哭了起來。老馬雙手卡住車門不肯進去，朝女兒喊道:倩倩不要哭，給你爸爸打電話，就說我被帶走了，讓他......我就不信你們這些小黑領能把我怎的，明還得乖乖把我放出來......她邊說邊用手攏了攏鬢角的頭髮。警察們不理她，扳開她手將她塞了進去。她還掙扎著要出來，隨即被之後進去的人堵上了。蔚芙聽見她在裡面大喊大叫，大嚎大嚷。當她從車窗上看到蔚芙時，就隔著玻璃喊:小蔚，把我女兒......車子發動的顛簸，讓她的話卡在了一個顫音裡，當她再要說什麽的時候，已經開出好遠了。

　　蔚芙上前領王倩，王倩就哭哭啼啼地跟她走。蔚芙也沒少見過這個小姑娘，雖然覺得她有些焉焉的，但並不招人討厭。趙靈也不哭了，拉著蔚芙的右手走在右側，還試探著要去哄左邊的王倩......

　　警車呼嘯著走盡，人們也各自回家，關門闔窗，往日裡夜晚火明燈亮的旅店此時都靜若禪室，小白、老馬等幾家甚至還貼上了封條。

　　蔚芙輕舉慢動地拉起卷閘，領著兩個女孩兒鑽進來後，又小心翼翼地拽了下去。由於這一頓折騰正好是在晚上的吃飯時間，所以三人現在都是腹內空空。但當蔚芙拾掇好用具要給兩人做飯時，她兩都表現出“吃不下”的意思，蔚芙看著既覺得可憐，又頗感可愛，隻好帶她們去睡覺。

　　好在蔚芙的床夠大，兩女孩的身量又小，睡在一處也不顯得擁擠。王倩獨躺在蔚芙左側，趙靈緊貼著蔚芙右身，合蓋一張被子。蔚芙看著這兩女孩都是眼明心亮沒有半分睡意，不由得想起頓縣母親那兒的林蘊露。

　　林蘊露現在雖然已經是高三學生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儼然沒有了兒時的火燥樣兒。但只要想到她，蔚芙腦海裡首先浮現出的還是她石擲小霸王時期的那副樣子:未到脖頸的頭髮總是亂蓬蓬的，梳與不梳都一個樣。就算給她腦後或頭頂扎個小辮，不消半天功夫，便又亂得像一捆斜倒的玉米秸稈了。臉兒倒也白，眉眼也齊整，但那嬌俏的五官往往會因撅個嘴、皺著眉，讓人覺得這是個不好招惹的丫頭，加上她不喜歡梳洗打扮，白白的小臉上總是黑一道花一道的汙痕，更突顯出一份野性與刁蠻。著一件紅格子的小棉服，穿一條燈芯絨的藍褲子，再踩一雙或紅或黑的小棉鞋，掛上從哥哥那傳下來的、被洗得退掉兩個角的五角星挎包，手中還常常搖著隨手撇來的柳樹枝，與幾個打扮相似的小女孩走街串巷......

　　為了打發沉寂，也為了消除兩個小姑娘的害怕。蔚芙就跟她們說起林蘊露的軼事來:別看她表面上毛毛躁躁、怎怎呼呼的，但她也有怕的人。你們猜這個人是誰?對！我，當然是我了。她小時候我在外面做生意，經常不在家，偶爾回去一次，可別提她見了我那樣子了！有一次我是連夜乘大巴回去的，到時正是上午。我捱著瞌睡跟貓貓哥哥的姥姥說笑了半天，中午就實在熬不住了，我媽讓我在炕上睡，未免打攪我，她自個兒去田裡溜彎。我睡得正香，正趕上這丫頭放學回來，那大門“嘎噠”一聲炸開，我驚醒後還能聽見震響呢！想了片刻就知道是她回來了，我坐起身等著她進來。誰知她大中午的，回了家卻不進屋，一個人在院子裡東竄竄西走走，還哼哼唧唧地唱著歌。我一會兒聽見“啪”的一聲，院牆上立著的鍬被她弄倒了;一會兒又是一連串的“啪啪”聲，她又跳起了皮筋。我當時正困著，聽了她一會兒響動，不知不覺就倒下合眼了，迷迷糊糊還能聽見她弄出的各種響動......

　　也不知道又睡了多長時間，不知道是夢、還是讓她攪得我睡不安生。可是我就是不想醒過來，依舊皺著眉頭側身躺著。

　　感覺隔了好久啊！她才“咚咚”地跑進來，嘴裡哼吱著什麽，在外堂折騰，然後忽然收聲。因為一直被她這麽攪著，她這一安寧，我反倒是清醒了。我聽見她輕輕地、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進我家外堂連內室的門道，她噙著笑，也仿佛故意笑出聲，更像是要嚇人一跳，扶著牆的手已經被我看見了，她捏著嗓子叫:姥姥......

　　當時我心想:就這樣你還想嚇人?你扶牆那一聲就像捶破鑼一樣，沉悶響亮。況且又在外面哼唧這麽半天，誰不曉得是你?我故意不作聲，看她接下來要怎樣。

　　她終於走進內室了。手扶著門框(門框上後來還能看見她的黑手印呢)，依舊奓著頭髮，披著那件紅格子小襖，在那兒“咯咯”地笑。而我呢?我為了“報復”她打擾我睡覺，就輕輕下了炕站在門道拐角，順手從炕上拿根雞毛撣子，舉起來準備反嚇她。她終於看見我了，起先還沒反應過來，四下瞅了一遍像是在看是不是走錯了門;她終於看清是我了， 看見我這個動作，嚇得掉頭就跑。那時你們貓貓哥哥正跟著她進來，我聽見他也哼哼著唱著什麽，手裡還拎著裝魚的袋子(是剛從河裡撈回來的)，被她姐姐反身一撞，仰面一倒還不忘把袋子甩開。可是他揚的力道大了，袋子飛上屋頂又摔下，裡面的魚兒“啪啪”地跳了出來。他還愣愣的以為姐姐欺負他。他姐姐呢?也被他給絆倒了，姐弟兩四仰八叉地趴在門道中間，袋子裡裝著的水草黏在她頭髮上，這下不想洗也得洗了......

　　兩個姑娘被這故事逗樂了，王倩不知不覺已經依偎在了蔚芙懷裡。而趙靈本來就是塊牛皮糖，此時正急著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聽見她叫了聲“媽呀”。我放下雞毛撣子，笑著說:媽在這呢！忙過去扶她們倆，也急著救地上的魚，她這才醒悟過來我是開玩笑的。貓貓推開她先站起來，幫著我逮魚。她迷迷糊糊地剛站穩，不知是因為沾了水的亂發，還是混著水的水草遮了眼，稍稍一挪步，就踩上了腳邊的一條魚，又滑了個狗啃泥......

　　時已盡夜，也已極晚。蔚芙一直說啊說，兩個姑娘一直聽啊聽，不知不覺朝她兩一看，都窩在自己身下睡得酣熟了。臉上都是淚跡斑斑的哭痕，但嘴角卻留著一絲漂亮的弧彎，她的思維不知不覺就飄到林蘊露打傷小霸王，在公園捱了兩天后被大哥背回家的那晚了。那時她臉上也像身邊這兩隻小花貓一樣的斑斕，但孩子氣的委屈與幸福卻又是多麽可親可憐......她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