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斤黑金柳葉劄甲,金築虎頭肩腰,盔懸紅纓,金羽齊眉,此乃前軍主將之威嚴所在!
黨進坐於行營營帳,左手持簡,右手立劍於地,黑白胡須,容追蛟龍之姿色,氣度軒昂,壯碩無比!
說起黨太尉,起家於周時殿前司鐵騎都虞候,如今已乃大宋太尉,時任河東道行營馬步軍都部署,即是邊陲守軍主帥,又是此路二次征討北漢之前軍主將。
“稟將軍,南路潘江軍已至汾河外百裡余!”一士兵手持羽書而來。
黨進微微點點頭,十分悠然道:“八營守軍行至何處,我軍仍缺戰力,不可冒進。”
士兵低頭思忖著,不一會便搭手回答:“十五日前出發,應已過靈石高碧嶺,三日可達介山。”
“果真如此,那示下,整備全軍,留箕、壁、參、翼、軫五營屯守此處作為後援,其余營十日內歸本部人馬暫充一廂,奔襲汾河,與漢賊交兵!”
“喏!”士兵十分激動地回轉身跑了出去。
黨進十分惆悵地扔下竹簡,側目打量了一下陛下禦賜的名劍萬仞,唏噓言:“副將已去,軍中無先鋒,何以震懾?哎......”
(二)
張曉嵐醒來時,渾身的酸楚讓他完全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麽。
只看見一個碩大的腦袋對著他看了幾眼,隨之拍了拍某個帶路之人,自己躺著的地方靜止了下來。
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裝滿糧草的板車上,深深陷在裡面,一股馬糞的味道讓自己不得已咳嗽了幾下。
“總算是醒來了。”孫仲十分高興地繞過板車,來到張曉嵐身邊,跨上糧草堆,扶起張曉嵐。
“老弟,我也不知道怎麽和你解釋,你被李敗兄弟救下,我營軍士替你輪流換藥,這可算是救下了你!不過黨將軍征調八營守軍前往伐漢,不得已一路帶上你,不過,我已經替你報了軍籍,無論前路如何,今日起你便是我營步兵,一起上陣殺敵吧!”
這番介紹,讓張曉嵐一下子驚醒,一時語無倫次地重複著:“李敗......軍士......殺敵?”
“什麽!”張曉嵐一個激靈從高高疊起的糧草堆上滾了下來,幸好抓住了車板邊緣,算是跪坐在地上。
“吵什麽吵!孫都頭,怎麽回事!”前路引馬開路的黑漆順水山文甲者調轉馬頭而來。
孫仲十分恭敬地屈膝跪地,搭手軍禮到:“稟呼延指揮使,傷者已醒,且待小人與其明智。”
那被喚作指揮使的即是此營數百人的首領,騎兵指揮使,呼延猛。
“一個區區庶民,講什麽廢話,給他一身劄甲,且隨營速速行路!”
說話間,田甲十分乖巧地將一聲較為陳舊的黑色劄甲帶來,與孫仲麻利地裝束了張曉嵐一番。
步兵的劄甲著實劣質,感覺就是個擺設,簡單的遮掩後,張曉嵐也有了些士兵的模樣,又給他掌心中攛了一把普通的士兵三尺劍。
“這......”
在高飛前來的眼神威逼下,張曉嵐也不是傻子,十分識相地跟著大家一起行路,雖然心口邊上的傷仍然有些陣痛,但似乎是上了不一樣的傷藥,包扎也很緊實,不一會就有一些麻癢的感覺取代了疼痛。
“老弟,你姓甚名啥?”孫仲十分友善地走到他邊上,看著這青年相貌十分出眾,覺得有些稀奇。
“在下未......”
“未啥?”
張曉嵐犯難了,
心想自己有點昏頭,隨即改口:“未曾告知大人,是小人愚鈍,在下張曉嵐。” “哦。我和你說,你小子真是命大,這麽必死的傷都被你挺過來了!”
隨即,孫仲將當日之事花了一路幾個時辰和張曉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個詳細。
張曉嵐聽完,心想這下可是好笑了,自己本是應該去白馬縣解決麻煩的,結果誤打誤撞參了軍!這可如何是好!
焦急之余,張曉嵐本想籌謀如何逃脫,但一打聽下來,此距滑州可謂是天長路遠,十幾日晝夜行路,已經是到了汾州,就算逃脫,又怎認得路回去?
“有埋伏!”前路一陣慌亂眾喝,讓張曉嵐和其余三位李敗托付的朋友大驚,一邊喝停馬匹,一邊互相對了個眼神。
“那家夥定又要讓我們去衝鋒了。”高飛冷冷地丟下一句,吐了口渾濁的唾沫。
“衝鋒?什麽意思?”張曉嵐人生第一次稀裡糊塗從了軍,對衝鋒這個詞在軍隊中的含義實在是毫無概念。
“一會和你說,拉上馬車趕緊向山壁靠攏。”孫仲和高飛十分熟練地將馬車引向山壁處停下,各自拉著一臉慌亂的田甲和張曉嵐。
“第一,汾州是漢國地界,我們已經處於州南靠近靈石縣,此處正是靈石縣東南的高壁嶺附近,再向前行去二十多裡就是汾河,但我們的目的是靈石縣東四十余裡,直達介山下行營與黨將軍匯合。”孫仲十分了然於胸地解釋道。
剛說完,數百道箭影自道路前方兩邊隆起的丘壑上射下!“嗖嗖”聲不絕於耳!
高飛先一步出環首直刀,憑空攔腰砍斷一枝快箭,只是黑影一瞬,而其旋步扭刀的時機剛好刃切其中!看得其余三人紛紛向後閃了一步。
“戒備!”呼延猛一路咆哮著向後奔逃而來,掠過四人時,被瞧見其狼狽畏懼的模樣,順著向後延伸的視線一溜煙消失了去。
“畜生!這種指揮使定是膩了些銀兩賄來的!怎能讓這種人帶兵?”
身後一眾士兵躲著箭矢,卻也紛紛跟隨孫仲一起唾罵起來。
“混帳東西,若能活下來,定斬之!”
“那個混球就是半道買來的官,沒有想到黨將軍會征調去前線,以為得了個肥差。”
......
你來我往的呼應讓貼著山壁的士兵們慢慢向後收攏起來,而箭矢也逐漸成了零星的散射,沒有那麽齊聚。
張曉嵐慌亂中不小心丟了劍,又被身後不幸中箭身亡的戰友絆了個仰面,但總算是抓住了那人脫在地上的環首刀,心想還算有個防身的,不虧。
高飛一個箭步過來,揪住張曉嵐後脖甲縫隙,一個提壺向後撤去,嘴裡不禁罵了一句:“臭小子!剛逃過一劫又想送死嗎?”
孫仲接應二人向後連連撤退,眼前已經沒有幸存的戰友了,只剩下身後那些聚攏的士兵,粗略向後延伸一看,也就那麽百余人的模樣。
再回首時,張曉嵐這回看得仔細!
前路躺滿了橫七豎八交錯堆疊的屍體,慘死的景象好比是一場甕中屠殺,看不見敵人,卻被敵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各個都是人肉靶子!
退至山道轉角處,又聞身後幾聲慘叫,這下可算是把所有人都嚇傻了!
張曉嵐已經失了魂,他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軍人?說得好聽!真正踏上戰場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充滿了手足無措與生死邊緣!
他沒有目的地左右跳跑著,離開孫仲他們很遠的另一邊,那是隆起的小土丘,可能蹬上幾腳就能借著輕功到突出的一片平地上,而這個格局就是這麽階梯式地向上層疊,一層一層的土丘如梯田一般。
“臭小子!回來!危險!”高飛對著跑向另一邊的張曉嵐大吼。
只見從土丘的平台上跳下整整一排的黑影,從左至右數不清的縱身而下!
張曉嵐貼著邊緣,一個黑影擦著鼻尖落到自己身前!那是一個身著藍邊劄甲的士兵!
當人回身提彎刀迅疾劈砍而來,張曉嵐看到了一張極度扭曲的臉,那表情,有嘲諷、有憤怒、有搏命、有惋惜、有冷漠......
“不要!”張曉嵐對面的三人以及全營能夠看到他的士兵們都驚恐地張大眼睛,不時對著這裡驚嚎。
“這都是什麽啊!”張曉嵐哭吼著,似乎已經被這突如其來、一連串的、莫名其妙的過程激怒並且逼至絕路,此刻迸發出的,是發自內心底燥怒和衝破理智枷鎖的瘋狂!
孫仲這輩子,可能永遠不願意回憶這段往事。
他和一眾將士,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個被自己親手救下的瘋子。
不!
是魔鬼!
張曉嵐環首刀出鞘的一刹那,帶著壓抑了許久的不安,一次性暴發出來!身前那人刀至咽喉時,已被其斜上提截而爆分兩半,當成成為兩塊殘屍!
左右敵兵見狀,放棄了那些遠處驚恐不敢逾越一步的膽小宋兵,幾十人一窩蜂刀影鋒亂交錯,直接圈殺向張曉嵐。
張曉嵐雙眼充血,方才那人被分屍的血水濺了自己大半身,但哪顧得了惡心?
扣一步撩起一刀,刀柄自指尖翻轉,先一步削去了左右兩人的耳朵和眼皮!一個連環腿踹飛二人,帶著身後伏殺的幾人一起暴摔數丈外。
然而後至敵人跨過那些摔倒半天不起者,騰跳著揮刀又聚攏而來。
張曉嵐沒有絲毫遲疑,一把抄起方才被劈成兩半之人的彎刀,左右開弓,想起了昔日的刀劍林,此刻雙眼一亮,又眼角一沉,聚精會神地瞬間掃過一遍視線內的兵器!
掃步下躺,彎刀於下墜前斬落左邊一人手臂!右邊環首刀柄力擊地面,借著三分內勁憑空起勢,以雙刀為走足,豎著旋絞向右邊眾人!
那些人紛紛讓開兩邊道路,而就是這一招讓張曉嵐猛然會心一笑,右手刀斜抵了一下地面,猛然改變身形,變成正身旋刃,而微微抬起的雙手方向,劃過的是那兩邊被迷惑敵人的一眾咽喉!
“嚓嚓嚓嚓嚓嚓......”還杵在原地的宋兵們親眼捕捉著一股卷塵的旋風迅疾而過,帶飛了數十人的喉管、皮肉、血花,漫天飛舞!
這時,又從上方跳下幾十人,這才讓高飛第一個驚醒過來,一把拽著孫仲喊道:“咱們上啊!今天你他媽沒帶種嗎!還看!”
一乾友軍向張曉嵐身後欲要偷襲的幾十人震天吼殺而去。
“殺!”
“殺啊!”
“殺殺殺殺殺!”
整個戰場充斥著喊殺聲,而張曉嵐已經失去了心智,向那又跳下來準備集合再攻的人群黑臉掠去,腳下步伐已經踏出塵揚之景!
一腳踢在第一人太陽穴上,隨即撩起左右快刀削去三人手腕、手指,不等其余人抄後路圍殺,向前對準幾個已經提起刀作勢者幾個連續的仆步上崩,十分有效地立刻卸去了那些人的兵器,緊接學著李敗的模樣又是三通連貫的擰身刺劍戳破三人心口!帶著抽出時噴湧的血漿,下蹲躲開橫平而來的數把刀鋒,對著這些人的腳裸又是左刺右削!那些人接連失重倒地,嚇得周圍敵人皆是紛紛半蹲著用刀下斜護著下體位置,誰知道張曉嵐頓時起身一個頭頂雲劍,改攻上路,轉腕剜去身前還未及後退者雙眼,又是一個蹬腿踩在他向後倒去的胸口高高躍起......
在所有友軍、敵軍的半空上方,一個如降世魔王一般的鬼影,在衝天俯視地面眾人的那一刹那,一張滿是血水卻能隱約瞧見黑脈線密布的如鬼煞臉,讓所有人都腿軟了九分!
“這是什麽怪物!”
“啊!”
“有鬼!宋人養鬼!真的有鬼!”
......
那道黑影下落竄入驚恐的另一群敵兵中心,刀影亂作,塵風虎嘯,接連慘叫倒地的人,橫飛的血肉皮骨,如同張曉嵐的玩物,在逐漸陰沉的天際下,已然畫出一副屍橫山道,血集成渠的悲劇......
(三)
什麽是正,什麽是邪。
已全然分不清楚。至少江湖可以,但有些地方是無法分辨的。
經歷過戰場,才能知道,在廝殺中,沒有所謂的正義,也沒有所謂的道義,成王敗寇,以此定倫理,而疏之以本,大道在前,通路者可言前後,半道棄之者鄙。
張曉嵐久久坐於涼薄的地上,周圍的友軍已然殺上小丘,那些弓箭手也沒有跟得上節奏,固然是一敗塗地。
其實,只要他們繼續隱忍而射,宋軍不一定會得手得如此輕松。
高飛一直都在張曉嵐身邊,在他殺盡山道所有跳下赴死的敵軍後,粗略聽了聽報數,足足有二百一十九人,其中,一百二十八人是敵軍。
張曉嵐刀下的亡魂幾乎佔據了大半個山道。
面對初入戰場的青年,高飛有些感同身受地陪伴在側。
“張兄弟,你做得很好,沒想到你能立此奇功,救了剩下的人。”孫仲十分感慨地近前來。
然而,高飛對孫仲搖了搖頭,示意此刻不是讚賞的時候,對於一個從未如此殺戮過甚的新兵來說,這種遭遇是要慢慢消化的。
所有宋軍士兵在清理完剩余敵軍後,皆紛紛下至山道,團團圍向對於他們來說是天降神仙的新兵。
張曉嵐這才慢慢又了些許反應,緩緩抬起頭,已然退卻黑筋深絡的他,環視起周圍對他注目的眼神。
這些眼神,完全與自己崩潰前那一刹那面對的眼神截然不同。
他緩緩站起,由於體力虛耗過度,加上舊傷的反覆,臉色慘白。幸好高飛及時攙扶住了他,才得以讓其能夠起身正視所有戰友。
田甲義憤填膺地過來對張曉嵐鞠了一躬,抱拳道:“張兄弟,今日若非你大顯神威,我方兄弟定然難得生還,閣下暗藏深邃,乃諸位兄弟親眼所見,佩服萬分。現今指揮使遁逃,營中也不敢耽擱行程,恐誤了大事。眼下屬張兄弟最有話語之力,還望指教眾人一條生路。”
“唉!切莫強求,他也是驚嚇未定,這豈不是又亂套了!”孫仲上前阻止道。
張曉嵐此刻沒有絲毫焦躁,似乎方才那一通酣暢的宣泄已然徹底解脫了自己自雲夢山以來所有的束手束尾,連之前白馬縣的事情都變得那麽渺小起來。
“我只有一個疑問,還望各位大哥解惑。”張曉嵐回過神來,竭力回憶起自己在喪失理智前閃過的一絲頭緒。
“張兄弟,你盡管問!我們都以你為尊!”
“張兄弟坦言,沒有什麽生分的!”
“是啊!張兄弟,方才那一役,咱們已是過命的兄弟!”
......
高飛一手掌高高舉起,頓時喝住了眾人的激昂情緒,十分善意地對諸位士兵點頭,隨即把自己作為代表一樣,抱拳轉身向張曉嵐道:“老弟,有什麽想說的,你盡管說,如今撇開軍恩,你是我們最大的恩人,有何問題盡管道出,大家一起想辦法。”
張曉嵐定睛望向方才中伏之地,眼神在構思脈絡,緩緩抱拳道:“先謝過諸位兄長厚愛,在下姓張,字曉嵐,名不得喚,且莫怪其中緣由。廢話不多講,我只是覺得奇怪,既然走介山是東向而行,為何要臨靈石縣?且未知何時改道,此行看似惑敵,實則已中埋伏,請教各位兄長,走此道是何人授意?”
一時,眾人七嘴八舌討論開來,有的說是某謀士吩咐,有的說是呼延指揮使錯帶路標,更有甚者直呼黨進名號。
眾說紛壇之際,孫仲抱拳響亮地打斷了所有人的猜疑,對張曉嵐道:“還未和老弟介紹,我乃三隊都頭,得令時乃知為黨將軍下令,征調八個州縣守軍,各路營就近取道奔赴,以靈石縣以南為界,自改道介山,確鑿無疑。”
隨即又對所有人再次重複道:“黨帥之令,切莫再疑!”
“那我就明白了。”張曉嵐深沉地笑了笑。
“張兄弟有何高見?”高飛聞言,驚訝而近前,與一乾將士紛紛投去精銳的眼神。
張曉嵐略有笑意地搖搖頭,蹲了下來,弄得在場所有人都圍了上來。
“孫都頭,我乃鄙陋之人,還望能在此處替我劃清各路地標,我好確信是否與我所想一致。”張曉嵐十分謙虛地指向自己身下被血水染軟的土地,此刻的血腥味已然成為習慣一般,沒有任何刺鼻的嫌棄。
孫仲上前,毫不猶豫地望了望周圍,想了一小會,在地上標出了自汾西至陰地關,再向北至高壁嶺的標記,自右方某處,點了點,道:“這個地方是介山,離此處四十裡開外,而汾河就在北上二十裡余,靈石縣外百步內。黨帥意在自介山東側呼應西南方潘帥、楊帥二路軍,三路夾擊汾河。”
眾將士皆十分賞心悅目地讚同著這種中規中矩地穩妥打法。
然而,張曉嵐和高飛幾乎同時發出了倒嘶的疑惑氣息。
“老弟,你也感覺有問題?”高飛十分機敏地側目看向張曉嵐。
張曉嵐點點頭,但又想到了什麽,謙虛道:“在下初涉戰事,不懂行軍布陣之詭謀,但作為局外人,有一點實在是難以辯通。”
“但說無忌!”孫仲直接接過話茬,雖然有些不舒服對黨將軍的質疑,但高飛也有些異色,這就有待考證的意味了。
張曉嵐指了指高壁嶺直上靈石縣的道路,直惑道:“中路空虛,雖看似三路,但汝所謂夾擊,乃西南、西側、東側三路,若敵軍棄守而長驅直下,再分路堵截後方,再加上敵軍暗藏北路重兵下替,那麽三路軍馬可謂是自斷後路,豈不怪哉?”
“張兄弟所言正如我想!”高飛雙眼放光,對著中路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比劃了數次,這才讓所有人都撥雲見日,紛紛點頭竊究。
“八營將士,滿營四五百人,若合一處,足有三四千人。固守中路夾道,敵軍斷然有所顧忌,更不用說埋伏了!”孫仲此刻被點醒一般拍手道。
“恐黨帥已然與二路軍帥出兵,我八營將士先後抵達此處,以迷惑敵軍中路有援,方才中伏足以證明對方有下取中路之備!哪怕八營改道介山,疏不聞兵不厭詐,對方恐回馬暗伏而不敢冒進。待八路將士先後路過時,三軍主力已然夾襲而至,對方必然方寸大亂!屆時,八營將士補充東側行營,更能替換後援及時跟進前軍,後援之兵可橫跨至靈石縣下搗中路先伏敵陣,至此,中路已穩,又可靈活調用,此戰勝券在握!”高飛如此接續推斷道。
張曉嵐似懂非懂地抿了抿嘴,起身面對剩余將士,抱拳道:“方才指揮使已然遁逃,我想應該算是逃兵了,群龍不可無首,我想推舉一位臨指揮使,如今看來,非這位前輩莫屬。”
高飛驚訝地望著張曉嵐直指自己的食指,又迎來所有人讚許的目光,這才發現,姓張的這個小子腦子轉的實在是快。
所有人都拍起手來,紛紛喊出了高飛的姓名。
在所有雷動的掌聲下,高飛雙手下壓,示意安靜,他有話要講。
“在下臨危受命,不得不做,但我希望各位聽我一言。先遣二快馬者追殺呼延猛,奪其兵符,此為第一。孫都頭對地形頗有理法,待兵符得歸,命其為副指揮使,指引行路,此為其二。張兄弟此戰首功,力拔山兮,眾目皆證,命為都虞侯,此為第三。”
高飛此言一出,眾人好似他已經取得兵符,皆跪拜抱拳應承授命。
張曉嵐暗自分析了一下此刻高飛的鋒利眼神,似乎在其中讀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四)
入夜,殘余一乾眾人在行了數裡後,來到一片較為開闊的盆地。
所有人旁著些許枯樹而歇,互相傳遞著水袋和些許乾糧。
高飛、孫仲、田甲、張曉嵐,以及幾名較為精神的士兵圍坐在一個火堆前,久久盯著火堆中央瞬閃而過的火星,似乎感受到了生命如同這明滅之間,今日的戰友,明日冰冷刺心的屍首,化作一道煙灰,恍若隔世而望,淒美孤涼......
“高大哥,方才我向孫前輩討教了軍中的規矩和軍階的高低,恕我鬥膽,為何我營中只有指揮使?按我學到的描述,一營有指揮使、副指揮使、都虞候,正使不在以副使為大,正副使不在,以都虞候暫管。孫前輩說副使和都虞侯都未曾在本營設立,可是這......”
張曉嵐突然反思到今日高飛倉促任命的請願,如今想來,似乎忽略了重要的官職規矩。
“張兄弟此言不差,當時為了各營部能夠互相監督,故打亂了本是一營的軍馬,以隊派分至各城鎮關口,此次匯合時各州鎮臨近相湊,為避免多個正副使的矛盾,故由巡檢指認八路地方官充當正使引路決斷,待匯合時再各隊歸營,撤去地方官的臨時任命。”高飛如是解釋道。
田甲一下子按捺不住了,高聲道:“高大哥本就是我營前任都虞候,那個呼延膽小鬼走後,本就應該由高大哥領兵管束!”
張曉嵐這才稍稍領會了高飛方才那股釋放的眼神,原來有那麽些憋屈的成分在裡面。
“也不盡然,我之前因頂撞呼延猛而被革職,再怎麽說,他就算是臨任的都指揮使,在此期間也是有行解、任權力的。”
張曉嵐點點頭,隨即又將白日的地形圖按照回憶畫在地上,借著火光繼而追問道:“不知高大人接下來作何打算?”
“肯定是赴介山匯合,這樣他就可以官複原職,我們也可以完成集合的軍命了!”孫仲拍了拍張曉嵐的腦袋,笑道。
然而,高飛一眼就感覺到了張曉嵐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夾雜著一絲耐人尋味的複雜,一手打斷孫仲地玩笑動作,認真請教道:“還未知老弟有何高見?”
張曉嵐抱拳,十分為難地搖搖頭:“也不能說是高見,只是咱們這一路,都沒見到其余七路人馬吧?軍命是要求各路自靈石縣以南臨界處轉道介山,但我向營中各位大哥打聽過,咱們接到命令時,馬不停蹄地進發,但一路都沒遇到過一路友軍!另外,轉道介山,據說山路難行,有許多地方似乎都無法通往,這本就是一個很矛盾的路線,因此讓我覺得更加匪夷所思了。”
“你的意思是......”
高飛開始漸漸佩服眼前這個毛頭小子了,第一次參軍,竟然可以如此關注局勢,甚至把自己一直以來都捉摸不透的疑問一言道出,簡直是天生的軍官坯子!
張曉嵐撿來一根樹杈,在介山以南的山道畫了一道豎線,分析道:“如果說,我是說如果,有這麽兩種情況。其一,本次指派的臨任都指揮使都是當地人,熟悉地形,我們這位買官的正使根本就不懂這個,因此按部就班地遵循命令行軍,而其余各營的正使知道,兵貴神速,生怕落在最後遭到軍法,故而抄近道直發介山!其二,亦或者各營接到的命令都不一樣,而告訴各營命令都是一樣的,以免生異心,故而各自行軍路線不一。但我覺得,第一種的可能性更高一點。”
眾人皆連連驚呼,仿佛局勢一下子變得詭異起來,經這麽一分析,連高飛都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
“說得有道理!調集守備人馬,本就是斷後之策,意在猛攻,但若真是如此,那麽稍有敗退,便是置百姓於危難了!靠著城鎮裡那些老弱廂軍,連疏散百姓都很吃力!”孫仲一拍手,頓時警醒過來!
高飛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順著張曉嵐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那麽為了保密黨將軍的真實意圖,我們去介山反倒是錯了!所謂知難而退,再加上中路空虛,各營應當自中路向靈石縣內進發,自汾河直接與黨將軍匯合,進可作援,退可守中。如今我們已近匯合約定日期,若改道肯定來不及,但若是直行的話,路途通順,時日也剛好可以對上!”
“當然,我們這一路接下去還會遇到許多伏兵,因為敵軍本就沒有想這麽快正面交鋒的意思,故而想試探中路,以此逼黨將軍分兵回守各州縣,無暇正面戰事,畢竟丟城比吃敗仗應該罪名更大。以上是在下拙見,還望高大人自行斟酌。”張曉嵐謙虛地又抱拳,但此刻行的是軍禮。
“可惜。”高飛有些黯然地垂下手,方才的慷慨激昂逐漸化為泡影。
“高大人有何難處?”
此刻,所有遠近士兵們都圍了過來,一番你來我往的討論,讓所有人都開始有了躁動和期待。
高飛無可奈何地起身,走近張曉嵐身邊而坐,道:“看來和你想的一樣,其余人馬應該已接近行營匯合之道,中路就我們這一二百人,退守即是逃兵,進發亦是險峻暗伏。這前有伏兵,又後無援兵,遠不及求請,近無所依仗。當下之際,如此絕境,老弟又如何解惑?”
“這個,若是諸位信得過在下,我倒是有一計。”
張曉嵐十分狡猾地笑了笑,面對一雙雙雪亮的眼眸,尤其是高飛驚異的表情,隨之緩緩開始了一番畫地而策......
(四)
“看來, 只有一個都指揮使參透了本帥之謀。一群蠢材!如今任命官職是否真的太草率了,什麽凡夫都能做首領,那日後宋軍何以震懾天下?”望著遠處紛紛趕來的臨調人馬,黨進又氣又急地對身邊諸位武將怒罵道。
所有武將及就近士兵紛紛惶恐下跪,抱拳伏罪狀,又是讓黨進氣上加氣:“都幹什麽!趕緊給我去攔下那些人馬,讓他們今夜作為八路先鋒,佯襲汾河,改道回退中路!其余眾人,隨後吩咐各營人馬集結,兩個時辰內隨這先遣七營而行!”
見所有人仍然跪著,黨進終於開始破口大罵:“都是聾子嗎!他娘的趕緊給我動起來!延誤軍機,你們都給我把頭顱伸過來!”
說著,黨進抽出寶劍,佯裝要砍向眾將,驚得所有人四散而去,不一會就傳來各營帳外喊集合的口令......
“若他們能夠挺過來,日後定要劃入我本部人馬,正好前幾日探路的先鋒虛宿營已全然殉國,你說呢,郭大人?”
黨進身後走出一人,鳳翅兜鍪烏錘甲,神色淡然,微微而笑。
郭進,時任河東道等州行營馬步軍都監,此次隨為巡檢,但因與黨進深交而一直跟隨左右,進可上陣殺敵,守可出謀劃策。
“黨帥自任即可,我這都監,在這個時候可不想派上用場。既然事已至此,先速速出兵,否則別說一個新的虛宿營,你我能不能保住烏紗都是提上日程的事。”
“哎。那有勞郭大人派手下傳信潘帥,速速同進吧,眼下可真是時不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