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建塘和承誨翻身而起，卻沒有發現嗣昭，兩小兒急忙找到薩保府吏，原來嗣昭一大早就出去了，還牽著馬。

　　建塘破口大罵，入娘的，明日就是景教選舉的日子，今日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商議準備，以免出了岔子，他倒好，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嗣昭出城了。

　　天剛蒙蒙亮，西市的鼓聲響起，嗣昭就起身了。他梳洗一番，把袍子上的褶皺抹平，然後系上革帶，全副武裝，牽了馬，出了薩保府，直奔西市劉記紙坊。

　　剛剛開市，街巷還籠罩在薄霧之中，晨起的行人沒有幾個，整個西市還在半夢半醒之間，鳥兒在枯枝上鳴叫，一派靜謐安詳。

　　他運氣不錯，劉家孫女橘娘一大早就出現了，勤勞的胡姬端著水盆，把汙水潑到暗溝裡。這道暗溝通枝津，整個西市的汙水都通過這個水系排到城外。

　　“橘娘，且留步。”遠遠的，嗣昭怯生生的喊那美麗胡姬的名字。

　　橘娘回過身，看到了牽著馬的鄉下少年，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的說道:“你是那個叫嗣昭的沙陀人，還沒有離開雲州麽?”

　　少女大約15、6歲，比嗣昭年長一些，正是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她的聲音像四周的鳥鳴一般清脆，她的笑容像冬日的陽光一般溫暖甜美。

　　嗣昭紅了臉，垂下眼簾，靦腆的說道:“明日就要回新城了，小子有一事相求。”

　　橘娘抿嘴一笑，說道:“沙陀王氏，是何等英雄人物，如何這等不爽利，有話直說就是。”

　　嗣昭低聲說道:“小子是沙陀人氏，只有獵得猛獸才算成人，我聽說故鮮卑天子在雲州城郊建有虎圈，小子希望到虎圈獵虎。

　　可是又不識路徑，不知如何前去。在雲州，小子舉目無親，想來想去，只能求小娘子帶路，還望允準。”

　　橘娘瞪大了眼睛，詫異的打量這個靦腆少年，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獵虎?你?你哪裡算是成人，又如何能獵虎，那是枉送性命，你還是回去吧。”

　　嗣昭依舊靦腆，可是話語卻豪壯的狠，他低聲說道:“沙陀男兒，在我這個年紀，擒狼伏虎的勇士很多，小子養父，13歲一箭射雙鳧。小子11歲時，就曾經獵熊，如今12歲了，若不能獵一頭虎，會被部落笑話。”

　　橘娘這回不笑了，臉上滿是震驚，紅豔小巧的雙唇久久合不攏，良久才說道:“那虎圈是幾百年前的事情，如今哪裡還有老虎，你若不信，我就帶你去。”

　　嗣昭躬身施禮道:“多謝小娘子。”

　　橘娘想了想，才說道:“故虎圈，是在雲州城北15裡外，我要換了衣服，你等我一下。”

　　嗣昭恭謹的說道:“無妨，在下等著便是。”說著手按馬韁，盤膝坐在地下。

　　橘娘看了他一會兒，只見嗣昭年齡雖稚弱，衣袍弊舊，還有不少破洞。但是這少年正襟危坐，腰背如鐵，紋絲不動，眉宇之間英氣勃勃。她心中暗讚，好一個少年獵手，若沙陀人都是這樣悍不畏死的蠻子，景教如何。。。能與這樣的人為敵。

　　她不敢多想，轉身回到紙坊，收拾準備一番，不一刻，牽著一匹雪青馬走出了大門。

　　嗣昭轉頭觀看，橘娘已經是男兒打扮，華美錦袍，頭戴鶡冠，腰纏玉帶，小巧的烏皮靴。肋下配華美寶劍，小牛皮劍鞘，黃銅吞口，鑲嵌著華麗的寶石。

　　和嗣昭軍中配箭方式不同，嗣昭的弓囊和箭胡祿配在革帶，

懸在肋下。橘娘的箭箙和弓囊背在背後，十字雙插，革帶在胸前也系了一個十字。　　嗣昭默默搖頭，這些城裡人真是搞不懂，這是出去行獵，也要打扮的這般模樣，難道老虎見你漂亮些就不食你之肉麽?

　　不過當跨上馬，和華服美少女並肩而行，看到自己胸前的油漬，袍袖上的破洞，依然讓他感到些微自慚形穢。這裡畢竟不是沙陀，是沙陀之外的世界，袍服比勇武更重要，這是他在風谷山驛學到的第一個規則。

　　出了城北的延秋門，就是通往單於都護府的雲中大道。道路上的積雪已經被壓成一道硬殼，看起來平整，卻光滑如鏡，行走不便，兩人都不敢縱馬狂奔，害怕摔斷馬腿。

　　冬天的塞下萬物蕭瑟，行人稀少，東北方向就是魏巍采涼山。順著大道一直向北，就是故鮮卑都的北苑，曾經建有巍峨壯麗的的的寧先宮，遍布亭台樓閣，是鮮卑皇帝們夏季避暑行獵的皇家園林，虎圈就在北苑和西苑之間，雲州城西北處。

　　只是幾百年之後，當年的華美早已煙消雲散，山林之中密布的，不是館閣宮闕，而是堠台煙墩，關城哨所，皇宮變成了雄鎮，保衛著大石朝的北疆。

　　兩人出了北門，從玄武橋跨過冰凍的禦河，沿著大道折而向北。城外是一派銀世界，枯樹上掛著冰凌，白雪覆蓋了灌木雜草，塞外的寒風呼嘯而來，橘娘瑟縮著，臉色有些蒼白。迎著凜凜朔風，嗣昭大聲唱起來:

　　當噴湧的泉水潺潺流淌

　　細嫩的柳條隨風飄蕩

　　兩歲的牛和牛犢們成群結隊的時候

　　我們祭祀伊金瑪納罕

　　賊人，你樺木的套馬杆會被折斷

　　願我天鵝般潔白的馬群，夜夜平安

　　仇人，你那帶刺的套馬杆一定會斷裂

　　願我聖潔的白馬群，在保佑中渡過日夜

　　惡人，你柳條做的套馬杆會被砍成兩段

　　我所有的馬群

　　在雨夜裡無恙又安然

　　這粗獷歌聲似乎有一種魔力，讓橘娘的陌生感悄悄退去。這是塞下獨有的詩篇，一代一代的邊塞男兒，就是唱著這樣的歌，縱馬馳騁，橫行四海。

　　橘娘是雲州人，但也是塞下兒女，這歌聲一樣會感染她。

　　“你唱的是什麽?”橘娘大聲問道。

　　“是狩獵之歌，獵人們在深山之中，與狼群虎豹為伴，只有瑪納罕陪伴著他們，這就是瑪納罕之歌。”嗣昭說道，他現在的突厥語，已經可以和任何人對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教，他就這麽會了。

　　橘娘輕聲說道:“世上只有一個神，告訴我們真理，救贖我們心靈，你那是愚昧。”

　　嗣昭不想糾纏這些話題，他不懂景教的神，也不想懂，現在的他豪情萬丈，隻想讓老虎的溫熱的血，噴濺到自己身上。

　　進入故北苑地，道路狹窄起來，這是森林覆蓋的大片丘陵，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橘娘用馬鞭指著遠處一座高台，說道:“看，那就是白登山。”

　　嗣昭好奇的問道:“那座山有什麽出奇之處麽?”

　　橘娘笑道:“你們這些胡兒，只知道騎馬彎弓，卻不讀書。當年漢武帝的十萬大軍，就是被匈奴單於40萬人包圍在那座山上，7天7夜才得以脫身。”

　　嗣昭看了一會兒，說道:“明白了。。。《孫子兵法》說，先居高陽，利糧道，以戰則利，就是這個意思。那裡是這一帶最高處，可以俯瞰大片曠野，當突然遇到大股敵軍，就要搶佔白登山，以利防禦。”

　　橘娘大笑道:“看來是誤會你了，原來你還是讀書的。”

　　嗣昭一催坐騎，說道:“走，去那裡看一看。”

　　這裡已經是北苑深處，地上積雪很厚，不用擔心滑倒，兩騎快馬在主人催促下，爭先恐後，四蹄狂奔，不一刻就奔到白登山下。

　　兩人勒住坐騎，沿著山間的小路緩轡而行，很快就不能乘馬了，兩人牽著坐騎，艱難的向上攀爬，人馬劇烈的喘息，口中的哈氣彌漫在四周。

　　終於攀上白登山，壯美的原野呈現在眼前，一切都在腳下，甚至能看到南面方方正正的雲州城，禦河如一條玉柱， 橫貫雲中大地，甚至蒼鷹都在腳下飛翔，黃羊群在荒野中遊蕩，兩個少年喘著粗氣，心中的喜悅洋溢在臉上。

　　橘娘站在山巔，張開雙臂，閉上眼睛，衝著幽深的山谷高聲呼喊起來:“啊。。。啊。。。”

　　良久，嗣昭才把手中的水囊遞給橘娘，橘娘毫不避諱，擰開軟木塞，大大喝了一口，是羊奶，不會結冰。橘娘隨意的擦了口唇，雪白的手在嗣昭眼前掠過，嗣昭的心一顫，橘娘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裡真美啊。”

　　嗣昭接過水袋，忽然問道:“你為何肯帶我來這裡呐?你的祖父不怕凶險麽?”

　　橘娘神頭鬼臉的說道:“那天祖父說，要把我送給你，我很是生他的氣，跑出來嚇嚇他們也好。”

　　嗣昭哪裡知道小女兒的心思，搖頭道:“看的出來，你的祖父很疼愛你，你不該讓他擔心。”

　　橘娘大笑道:“那是騙你的，你幫助過我們，我們不能拒絕你的要求，祖父也不能。我雖是小女子，也是塞下兒女，自幼就習騎射，經常出城射獵，哪裡有什麽凶險。今天是安息日，是天尊賜予的聖日，不該工作，所以帶你來到這裡遊玩。”

　　嗣昭看著笑顏如花的橘娘，說道:“你真不怕老虎麽?”

　　橘娘笑的更開心了，指著西面大片白雪覆蓋的丘陵，大聲說道:“看，那裡就是過去的虎圈，哪裡有什麽老虎，只有黃羊和麋鹿，吃草不吃人，我怕什麽?”

　　嗣昭大聲說道:“那就只能碰運氣了，我們就去那裡，有黃羊群的地方，必有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