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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候從種田開始》第10章:雪中對峙
  海家私宅在朔州城東北崇信坊,在嗣昭想來,這名醫世家應該是家財萬貫,住在雕梁畫棟,丹楹刻桷的豪宅裡,實際就是一個兩進院子,住著三世數十口人,並不寬綽。

  叩開旁門,一個老仆警惕的上下打量著嗣昭,嗣昭把名刺遞上去,說道:“沙陀王嗣昭,專程前來求醫。”

  那老仆一聽王嗣昭的名諱,臉色頓時比石頭還冷硬,把名刺扔到門外,不由分說,就將嗣昭驅逐了出去,來了個閉門不納。

  這下嗣昭沒辦法了,平生頭一次遇到這樣的,連門都不讓進,這該如何是好。一旁的陳嬌娥心中氣苦,隔著大冪籬都能看到淚光盈盈,拉著嗣昭的手就回。

  回到館驛,高文集還在內衙,安敬思在市上亂逛,都沒有回來。嗣昭和嬌娥相對而坐,久久無言,嬌娥忍不住放聲大哭。

  嗣昭歎道:“這入娘的海家好生無禮。”

  陳嬌娥研了墨,在紙上寫道:寧死不受辱。

  嗣昭搖搖頭,說道:“你是教坊小婢,我是沙陀養子,哪有那麽尊貴,受不得屈麽?為法忍耐才是大修行,明日你不要去了,我再去求他。”

  陳嬌娥寫道:狠心之人,求有何用?

  嗣昭勉強擠出笑容,說道:“覺塵師曾經告訴我,精誠所至,虎丘山上的頑石都能點頭,我相信覺塵師的話。”

  晡食時分,安敬思回來了,聽嗣昭吃了閉門羹,大笑道:“堂堂沙陀勇士,低三下四去求人,還被人趕出來了,你的弓箭呐?你的大刀呐?”

  嗣昭像看瘋子一樣看著粟特人,說道:“我們是去求醫的,不是尋仇的,還能強逼不成?”

  安敬思冷笑道:“對這種人,你不給他些厲害,他能乖乖聽你的?此事就交給我吧,我保證讓他來求你。”

  嗣昭問道:“你待怎的?”

  安敬思說道:“爺爺明日打破他的大門,闖了進去,打倒他家的狗男女,把那老家夥揪來見你就是。”

  嗣昭跳起來,大聲叫道:“罷了,罷了!你要胡鬧,可就真害了嬌娥性命,我可不敢勞動你的大駕。”

  安敬思冷冷說道:“這可是你說的,莫要碰了一鼻子灰再來求我。”

  第二日天陰晦不明,嗣昭一早具了名刺,單人獨騎直奔崇信坊海宅,再次是扣門求醫,照例被人把名刺扔出來,拒之門外。

  嗣昭將馬栓在一顆樹上,自己退到門外十余步,高聲說道:“我聽說朔州海家高義薄雲,救人苦難,有如萬家生佛,今日看來,也是浪得虛名。

  我沙陀王氏雖與海氏有隙,可雲州陳氏,一個小女子又何處開罪於你?她冒著嚴寒,跨州越郡向你求醫,你卻閉門不納,見死不救,害死無辜,你們良心何安?

  我沙陀王嗣昭沒有海氏的美名,可也看不慣你沽名釣譽,欺世盜名。你若不開門,我就坐在這裡不離開,也讓朔州百姓看一看,所謂的醫者仁心是何等嘴臉。”

  說完了,他盤膝坐下,微合雙目,再不多言。

  正是隆冬時節,天地一派蕭瑟,身體長時間不活動,漸漸全身冰冷,如墮冰窖一般。他忍耐著,聽寒風呼呼在耳邊吹過,四周有行人在指指點點,相互議論,聽不清說的什麽,但他能感到語氣中的不善,比這寒風還要冰冷。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的海家依然大門緊閉,四周的竊竊私語卻忽聚忽散。他能感受到,敵意在一點一點的聚集,但他不怕。

  早在六棱山中,

他第一次射殺景教徒的時候,他就懂得,想活下去,就要克制住心中的恐懼,只有這樣,手上的箭鋒才不會顫抖,才會有神靈眷顧。  可是徹骨的寒冷,正一點一點摧毀他的意志,他的信心。

  他的臉、臀、股和腿已經麻木,牙齒忍不住的咯咯顫抖,耳朵、鼻子、手足猶如針扎一般,連他堅挺的脊背也漸漸彎曲。雖然蜷縮,也並不能阻止寒風沁入肌膚,但他克制不住的要縮成一團,保住胸腹之間最後的一絲暖氣。

  不知什麽時候,他覺得頭上挨了一擊,他緩緩睜開眼睛。又挨了一下,一塊菘菜邦子落到他身前,眼角余光中,一群坊中潑皮嘻嘻哈哈的向他投擲著雜物,在相互比試準頭。

  只是天氣太冷了,幾個家夥見沒什麽樂子,悻悻離開了。

  嗣昭沒有動弓箭,也沒有拔刀殺人的欲望,寒冷似乎把他的殺氣都錮住了。他的四肢和身軀,似乎也被凍成一團,伸直都是很困難的事情。

  他自幼貧苦,饑餓是他的老朋友,酷寒是他的老兄弟。

  在他的一生中,這次是和老兄弟交談最久,最貼心的一次。在渾水冰河之中,他奮力掙扎過,這一次,他打算和老兄弟進行一場長久的角力。

  天一直陰沉沉的,沒有陽光的溫暖,午後時分下起了雪。今年的雪真少啊,眼看將盡臘月,才有了第一場雪,看雪勢也不會太大。

  嗣昭的意識忽然飄到了木塔山,飄到了那個豐饒的莊子。要這麽下去,明年渾水河的春汛也許不會嚴重,可是春旱就不可避免了,靠壕溝裡那點水,哪裡能灌溉幾千畝田地。

  他的心猛一抽,這幾個月,他的心思都在駝隊上,田莊的事情竟然放下了,明年的收成可是大問題。

  忽然,身後一陣嬉笑,土坷拉雨點一樣落到他的頭上、身上,他聽的出來,那是坊中頑童在拿他取樂。

  冬天的土塊,凍的像石頭一樣硬,而他的骨頭筋已經凍的酥脆。土塊砸在身上,即使隔著厚重的皮袍,依然感到痛楚,尤其是頭上挨的那幾下,讓他覺得顱骨都要破了。

  嗣昭麻木的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笑容,自己挨過多少揍?怕是沒法數,不過讓更小的頑童揍,倒是頭一回,倒也有趣。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人聲、畜聲、車聲越來越稀疏,大雪落到嗣昭的渾脫帽上、肩上,越積越多,他的頭徹底垂下了,似乎積雪太過沉重,壓垮了他精瘦的身軀。

  天昏地慘,白雪茫茫,他不知道時辰,不知道身在何處,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恍惚中,他聽到了踏雪之聲,似乎在向他走過來。

  他無力抬起頭,只能緩緩張開了雙眼,一雙氈靴就在他身前,蒼老的聲音忽遠忽近:“回去吧孩子,你會凍死在這裡。”

  嗣昭看不見那人全身,但他聽的出,這是海家那老門子。他緩緩積攢著力量,良久,才沙啞著說道:“海老太公。。。能見我了麽?”

  老門子說道:“老太公是不會見你的,你就是死在這裡也無用。”

  徹骨寒風中,嗣昭還是聽到了一絲溫暖,他掙扎著搖搖頭,嘶聲說道:“那就。。。死在這裡吧。”說完這句,他又闔上了雙眼。

  一聲沉重的歎息,聲音消失了,不知何時,老門子已經踏雪而去。

  漸漸的,身上的積雪越來越多,幾乎把他變成了雪人。心口最後那一絲暖意,也漸漸消失,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靈台也只剩下最後一絲清明。

  恍惚中,有車輪滾滾,幾個人從車上下來,來到他面前。一個蒼老聲音在發問:“他在這裡坐了一天?”

  老門子的聲音:“是。”

  蒼老聲音繼續問:“你沒有向槐哥回稟麽?”

  老門子低聲說道:“少主說。。。不能見。”

  蒼老聲音不滿的說道:“那就讓這孩子凍死在海家門前?我們是醫者,不是盜蹠,不是撒旦!朔州百姓該如何看待我們。”

  老門子低聲說道:“少主也沒有想到,這孩子如此剛烈。”

  蒼老聲音不滿的說道:“沒想到?從雲州到朔州,什麽時候佔過這孩子的上風?若想得到,會有今天麽?”

  老門子遲疑的聲音:“事到如今。。。又該如何?”

  蒼老聲音喝道:“還能怎樣,先抬進去救治,別的事容後再議。”

  嗣昭手足僵硬,無法伸直,不知道是凍僵了,還是長時間坐地,血脈不通所致。幾個海家仆役隻得抬來胡床,把他搭到榻上,再往宅子裡抬。

  嗣昭還有一絲清醒,他拚盡全力說道:“海老太公。。。看到。。。我手中的長命縷麽。。。我用此物,換雲州營柵陳嬌娥一命。。。我的死活,不勞。。。太公費心了。”

  可憐,他的聲音還是微如絲縷。

  他覺得衣袍掀動,有人從他手上取走了五色縷,似乎是呈給了海家太公海德彬。

  良久,海德彬才說道:“這是何家竹郎之物,槐哥這個混帳,不管那小婢死活,也不管竹郎死活麽!這跟陷死他人有何不同,這是犯了十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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