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通壓住舌頭,緩緩道:“入娘的,現在你還認為,陸貞六是馬廄殺人案凶手麽?”
存璋咂了一下嘴,說道:“要這麽說來,此事確實可疑,那你如何又斷定,他不是谷倉殺人案凶手呐?”
進通說道:“這就更簡單了,問問綠珠不就行了,那晚在醉紅樓,我恰恰問過她。”
存璋想了想,說道:“她雖然沒有見過凶手真容,但她聽到過凶手的聲音,陸貞六在醉紅樓說過話,她應該能分辨出來。”
進通說道:“正是,那晚她說,陸貞六和凶手的聲音不太像,我沒有在意,以為她是受了驚嚇,糊塗了。
直到在這檻房之內,我想到了馬廄殺人案,既然老陸可能沒有殺扈真珠,那麽他也可能沒有殺馬夫。綠珠小婢子雖然膽小如鼠,其實是個精細人,她要說聲音不符,十有八九不差。”
存璋迷茫的說道:“要這麽說,是我們冤枉陸貞六了?若不是他犯的案,他又為何冒死到醉紅樓殺人滅口?”
進通看著檻外的藍天綠樹,良久才說道:“我們沒有冤枉他,他沒有犯下那些案子,但他一定是凶手的同黨。現在驛中戒備森嚴,一般人如何能任意出入,而他是驛尉身份,由他來殺人滅口最是合適。”
存璋問道:“他又為何要替凶手殺人呢?”
進通看了看存璋,笑著問道:“你會為何殺人?”
存璋說道:“我隻為王家殺人,三郎君雖不是我生身之父,卻有養育之恩,我是沙陀王氏子,自然要和王家同生共死。”
進通擰眉說道:“就是說,你會為家人殺人,老陸自然也是這樣了。”
存璋搖搖頭,說道:“聽市中小兒說起過,這陸貞六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光棍,他有個綽號六騾子,你不知道麽?”
進通沒有理他,沉思著說道:“就算你不姓王,沙陀軍使命你殺賊,你也一定要去,是這麽個道理麽?就是說,男人也會因為長官命令殺人,他的長官是誰?”
存璋笑道:“那可太多了,驛裡有驛令,太原縣有縣令,太原府有兵曹和司兵參軍,都是他的長官,誰都可能命他殺人。”
進通猛的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等等,你說太原府也能命他殺人?入娘的,現在我們就落到太原府手裡了!”
存璋驚的跳起來了,大喊道:“什麽!你是說真正的殺人凶手是入娘的太原府,然後為了掩蓋真相,又命倒霉的六騾子殺人滅口!”
說罷頹然軟倒,喃喃說道:“那我們豈不是落到賊窩裡了,這入娘的官府,殺一個吐谷渾商賈子做什麽,他一個微賤小兒,能礙哪個大官的事。。。完了完了,我們大難臨頭了。”
進通冷笑一聲,說道:“未必。”
存璋眼中泛出了生機,他一把抓住進通的手,焦急的說道:“快說說。”
進通咬著嘴唇問存璋:“你說,他們為何放了這些人呐。”他指著院中檻房。
存璋皺著眉頭,說道:“看來這是要結案了,不然他們不會輕易放人。”
進通搖頭道:“凶手捉住了,並不能結案,他要拿到人犯口供才行。既然他們開始放人了,就是說陸貞六已經招供,並且和其他人的供詞幾相對證,天衣無縫。如此,他們才能向長安三司具結申報,等候皇帝欽判。”
存璋叫道:“怎麽可能,各方面看陸貞六都不是真凶,又怎麽可能天衣無縫。”
進通輕輕讚道:“說的好,
這隻說明一件事,這些供詞是假的,是按照官府的意思炮製出來的,他們這幾天就在乾這些事。” 存璋不滿的說道:“可是這天殺的太原府為何扣住我們不放呐?”
進通沉思著說道:“那必是有用我們之處。”他忽然抬頭看著存璋,逼問道:“你說,什麽地方非我們不可呐?”
存璋一巴掌把進通打了個眼冒金星,罵道:“好你個奸猾小賊,我若是知道,還要問你做什麽!”
一巴掌卻把進通打的心中一亮,他失聲叫道:“身份,我們的身份,我們是王家子。”
存璋不滿的說道:“這跟身份有何關系,我們沒有殺人,而且是我們捉住的賊人,這就是扣住我們的理由?”
進通頭搖得像撥浪鼓,急促說道:“不不不,他們已經搜集了足。。。夠的供詞,隻缺我們兩個最。。。後一份口供,辦成鐵案。”
存璋不解的問道:“什麽鐵案?”
片刻焦躁之後,進通冷靜下來,說道:“當然是牽涉到我們王家的鐵案,不用王家子構陷王家,他扣住我們做什麽。。。只是我實在猜不出來,他們會用什麽法子。”
存璋惱怒的說道:“照你的說法,太原府還是個入娘的賊窩,我們還是難逃一死啊。”
進通淡淡說道:“有可能是賊窩,可要我們死,也沒那麽容易。存璋兄長,看來我們兄弟跟太原府終究還是要有一戰,賊人是強大的官府,我們只有兩個,你敢跟他們一決生死麽?”
存璋慨然說道:“我說過,我是王家子,我只能和王家同生共死,可是這一仗會如何打呐?爺爺我只會入娘的開弓殺人。”
進通長籲了一口氣,說道:“很簡單,無論他們使何等手段,我們就不給他們想要的口供。只要沒有口供,他們就無法構陷王家,也就絕不會害我們性命,只要王家不倒,我們就有活命的希望。”
存璋笑道:“這倒是容易。”
進通苦笑道:“入娘的,我們可能要吃大苦頭,活著從來就不容易,當鐵錚錚的硬漢。。。更入娘的不容易。”
存璋一腳踢過去,罵道:“你個太行山的乞索兒,也敢硬充好漢,你要熬不住大刑,出賣了王家,不用王卞那個狗賊,爺爺就宰了你!”
也許少尹府掌參謀陳昰事情做的滴水不漏,但他小看了王家小兒,給了兩個沙陀少年4天時間。以進通之機敏,存璋之悍勇,足以想通很多事情,做好應戰的準備。
大石鹹順11年2月22日哺食時分,官府終於第一次提審兩兄弟,不是在西跨院的緝事房,而是後院的花廳。
一隊太原府弓手帶著兩兄弟來到花廳,花廳面朝一片水塘,繞過回廊走進廳內,只見花廳北側置一羅漢床,少尹衙門掌參謀陳昰和從事李煒正坐在胡床圍棋對弈。
胡床西側有兩個小榻,另一側有書案,擺著層層疊疊的文書。廳中央擺著一個紅泥爐,炭火紅旺,羊肉香味彌漫在廳中,讓兩個沙陀兒忍不住吞咽口水。
這不像是刑訊場的煉獄,倒像是招待賓客的家宴。
弓手把兩兄弟推到廳上,退了下去。剛剛從陰冷潮濕的檻房來到溫暖潔淨的居室,讓兩個肮髒惡臭,滿身是傷的小兒有些不適。
主人卻並不理他們,繼續凝思對弈,用黑白子搏殺,兩兄弟站在花廳之中手足無措。
廳裡安靜祥和,只有棋子落到大漆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忽然陳昰一聲長歎,把手中一把棋子丟到棋盤上,黯然說道:“我輸了。”
李煒搖著頭說道:“雖說你在這個角部吃了小虧,也不至於輸棋,現在認輸卻是早了。”
陳昰苦笑道:“方寸已亂,再弈也無甚趣味。”
李煒笑著拱手道:“太原城中,能使足下承讓一局的人可不多,在下可光彩的緊啊。”
陳昰不再理會,轉過頭來,臉上已經有了一絲笑容,他上下打量著兩兄弟,溫和的說道:“王家兩位小郎受委屈了,請坐吧。”他指了指西側的小榻。
進通看了看身上的塵土和腳下的泥,又看了看存璋,存璋卻滿不在乎,草草一揖,大踏步走到一個小榻上。進通心一橫, 管他娘的,坐下再說,這幾天似乎站了半輩子,且看這狗賊說些什麽。
見二人落座,陳昰從容說道:“時當仲春,太原天氣陰濕,食羊肉最是去潮氣,大家先用一點吧。”說著拍了拍手。
廳外走上一個黑木炭般的昆侖奴,大步上前,打開爐封。只見爐中烤著一張大胡餅,餅上灘著羊肉和椒豉,已經烤的酥熟,肉香、餅香和豉香混雜在一起,進通不由得伸出衣袖拭了拭嘴角,才沒有出醜露乖。
那昆侖奴用銀柄小刀熟練的把食物分成四份,盛在四個黑漆木盤裡,又小心的擺在四個食幾上,一一端到主客四人榻前。
陳昰一邊看著昆侖奴操作,一邊微笑著說道:“這是太原府的一道名吃,據說是來自塞外鐵勒諸部,本地人稱古樓子,卻不知是什麽意思。”
存璋早已抓起美食,大口咀嚼起來,邊吃邊說道:“就是餅包肉的意思,這是一句突厥語。”
陳昰沒有動箸,看著存璋哦了一聲,問道:“莫非大郎通突厥語麽?”
存璋滿不在乎的說道:“我沙陀王氏本就出自突厥處月部,突厥語也是大同軍三州的通用之語,我如何不知。”
陳昰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大郎可知沙陀王氏是如何遷居大同軍的麽?”
存璋一邊大嚼美食,一邊說道:“只知道是先祖執宜公率部從吐蕃反出來的,詳的不知。”
陳昰歎了口氣,說道:“想來是你們年齒尚幼,不知人事,族中長輩還未跟你們說起,那就我來跟你們說一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