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

　　結束了疲累的周旋，踢掉高跟鞋光腳踩上柔軟的地毯的瞬間，升騰起一股令人放松的力量，她一頭栽到在大床上，讓僵硬的身體慢慢緩過勁來。

　　淚水就這樣不知不覺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剛剛了斷的可是人一生中最好的十二年呐！

　　全部的青春。

　　…

　　十二年前老陸再婚之際，夕琺16歲。意識到父親對自己的獨愛將分成三份，兩份被給到一個陌生女人和一個12歲的妹妹的時候，乖乖女的她仿佛和父親、和自己、和命運賭氣一般，轉身便與“公子哥”彰洛確定了戀愛關系——脾氣秉性從此判若兩人。

　　彰洛大她一歲，兩人同在一所初高中連讀的學校就學，他開始暗戀夕琺的時候夕琺還是個初中生——一個愛笑的明媚少女，語數外常年穩居年級前三。

　　相差一個年級令彰洛能夠很好地照顧這個女友兼學妹。和所有青澀愛情故事裡的男主角一樣，他真心喜歡夕琺，以他的方式寵著這個學霸女友，處處以她為中心。而現實總有殘酷一面，兩個中學生戀愛，大概率會有一個因沉溺愛情耽誤學業，彰洛作為戀愛關系中的“給予者”，自然被犧牲掉，隻考了個大專，很快接管了父母開的紋身店，那時能掙不少錢，他所得的部分全部用在和夕琺約會的開銷上。

　　夕琺則迥然不同，自那時候起，她的人生就展現出了堅忍和不遷就的特質，考取FDU，眾望所歸。

　　高中到大學的六年戀愛長跑，兩人共同賦予了時間本身所不具有的美好情節。夕琺自以為從父親那裡失去的，在彰洛身上得到了補償——當然還更多、更銘心刻骨。

　　老陸是個成功生意人，屬於最早下海的一批。再婚之前，給夕琺留了一大筆錢委托伍老管理。伍老是個鑽石王老五，和老陸是高中三年的同學也是至交，兩種深厚的感情疊加在一起，自然把夕琺當親閨女對待，如期盡責交付了這份基於完全信賴的委托。B股、牛市、IPO、私募的大行情，他幾乎沒有錯過。

　　夕琺大學畢業、正式入職B記的前一晚，老陸才娓娓道出實情，並由女兒自行決定如何處置這筆不小的財富。夕琺得知後的一連串反應是:驚歎，還有這種操作?搖頭，成人的世界呵！然後苦笑不止……

　　——和繼母、妹妹敵對了那麽多年，也許父親一開始就沒自己想的那麽愛她們，他和繼母之間不過也是那種沒有愛情，在婚姻帷幕下過日子的平庸夫妻而已。感情這檔子事，金錢未必買得來，每個成年人都有各自的解決方式吧。

　　夕琺工作以後，在審計項目的過程中對金融行業有了更多切身的體會，憑著過人的膽識，她將這筆已經翻了N番的財富繼續跟投伍老管理的私募基金。雖然最近三年不及十年、五年前賺錢效應好，但年化收益率依然穩健，她的資產在錢生錢的過程中不斷累積。

　　夕琺認為這是屬於父親和自己的金庫，不想搞得人盡皆知，至今繼母、妹妹、彰都不知道，更何況一般的同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夕琺是JL的大客戶、隱藏金主。由於她見多了低調到了塵埃裡的超級巨富，自然清楚在JL的個人投資者中，自己隻算得上中流水平。

　　彰洛口中所謂的“流言蜚語”，無非是傳她是伍老的私生女、或情婦之類的，以至於她“資歷平平”卻還能常年得到高級合夥人的照顧。

　　在這個實習生隻招錄國內Top5或世界Top100院校的地方，

每一個中層都有著金光閃閃的履歷或傲人的海外背景，她身處其中，看上去確實“資歷平平”。　　不過是借了美貌的光。

　　但凡有重要級別的異性客戶參加會議，不管是不是她夕琺負責都會被叫上出席，哪怕不說話靜靜地坐著。此類安排無疑是一種“營銷”，對她本人而言，也是一種見習、開小灶。

　　人性就是這樣。可以衷心地遙祝幾千裡外的陌生人，可以聯名為幫扶對象設立“撫恤基金會”慷慨解囊，但當身邊的人取得成績或者好運的時候，就幾乎做不到衷心，反而極易招致惡意。再加上這一路上做事做人不懂得拐彎抹角，得罪了不少人，不知何起的流言自然會被利用、煽動、傳播開。很快飛出金茂，在陸家嘴CBD盤旋一圈，漸漸飄蕩到浦西……

　　反過來說，如果真有什麽實錘，以伍老的江湖地位，這個圈子早就炸了，不難預見的結果就是:夕琺被吃瓜群眾的口水淹死、被過往同事的眼神殺死，最後承受不住壓力主動退出人們的視線——但是，伍老的地位不會有任何撼動，因為合作夥伴和客戶看中的是他的資源和能力。此類花邊新聞的後果早已在金融圈、紅圈得到了反覆證明，無一不體現著非常務實的利益取舍。

　　精明的夕琺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她本不關心身邊那些小角色的險惡用心，怎奈何彰洛卻很容易被激怒，風言風語更容易消化，只聽取他想聽到的，看到他想看的，輕易地上了腦中了邪——所以反而是這個自以為最愛她的人，影響到了巍然不動的意志。

　　這幾年漸漸認清，彰洛雖然比自己更早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但市儈氣有余賺錢能力有限，所以夕琺才想要為了未來的生計努力籌謀——甚至必要的時候豪賭一把。出了象牙塔，她開始駕馭起自己的風格和出路，不再是一個易於掌控的女生了。作為一個女人，渴望的是被征服，不想再施舍，不願曲意逢迎。理智告訴自己，除了滿足生理需求，他不可能給自己再帶來任何提升，而隨著資歷漸長，她的青睞也不是每個男人都消受得起。

　　本來也完全沒有必要為了曾經的叛逆和十二年的感情去放棄未來變得更優秀的可能——對於未來，她應該掌握絕對的控制。

　　這麽想著，也就釋然了。

　　她有足夠的本錢過不湊合的生活。

　　如果沒有非同尋常的欲望的話。

　　【17:00】

　　打開冰箱，倒一罐黑啤，舀一杓冰。

　　白天套房客廳的光線充足，客廳巨大落地窗之外是黃浦江和外灘建築群，夕琺卻拉下了死氣沉沉的自動遮簾，擋住了江景。打開落地燈，以最舒服的姿勢陷進沙發裡，抱著伍老給的文件夾研究起來。

　　蜜黃色燈光的陪伴下，圈圈點點地做著標記，卻越看越疑惑。

　　如今新媒體遍地開花，傳統媒介早已疲於應付，越來越多的消費者都像自己一樣，砍斷被廣告封印的荊棘網，消失在付費免廣告的清靜叢林中，再也不會回到過去了。傳統的廣告模式已經開始失勢，為什麽師父要投這樣的公司呢?

　　她一時想不明白。今天用腦過度，不想再勉強自己思考。於是開啟電視，準備去洗澡、休息。

　　熒屏上跳出很久不露面的老藝人，赤裸裸地收割情懷，內容愚蠢空洞，真是過了氣而早該退了的， 無趣至極。忽然有些惋惜，她相信製作人的初心未必想要做這種灌水的、沒質量的娛樂節目，只不過有太多人熱切追求花邊和低俗，當他們知道只需做到如此這般就足以讓大量的受眾買單，養活整個節目組，輕松完成KPI，也就開始變得不思進取。

　　在貴族價值體系崩潰以後，似乎從來沒有人因為低估大眾的品味而賠錢。正如這位出身於巨富之家、連名字都帶著貴族腔的英倫才子 de Botton所嘲諷的，資本(市場)的很多問題其實也都可以歸結為消費者的選擇或品味的缺陷。

　　夕琺把頻道轉到了「財經」，人走進了浴室。

　　浴室是身體的聖殿，滿是大大小小的瓶灌、香氛和洗液。玉背香肩，挺拔出塵，與老天爺賞飯吃的少女身材不同，這是一副精心調養過的肉身，常年練習瑜伽，線條勻稱。腰間黃熒熒的獅紋身彰顯了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也隱藏著與黑暗有來往的入口。

　　“我們乘坐的這趟列車在不見天光的隧道裡低速行駛，經濟衰退期入市，注定了一場逆人性的長期旅途。看不到光亮，那就造一束光，耐心等待、順勢而為，現在和未來，是股權造富的時代……”

　　電視裡，經濟學家正在對未來的資本市場做著悲觀的預期，又話鋒一轉，充滿了應對的底氣。

　　吹乾的黑色長發松散地垂落在肩背上，關了電視和落地燈，在一片漆黑中卸下了一身的疲憊，她整個人習慣性地在被窩裡蜷作一團，意識也漸漸消失在了晦暗之中。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