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0年12月22日”,穆揚拿起床頭櫃上的鋼筆,在自製的日歷上畫下這個日子。今天是冬至,太陽照常升起,只是比往常要晚上許多。
他來到洗漱台前,用肥皂水摸了摸臉,刮掉剛剛冒出的胡茬兒,用溫水洗淨。刷了牙,將齊肩的長發扎到腦後。他已經好久沒有理發了,其實社區的理發店離他住的地方並不遠,但他不願意剪,至於理由...呵,可能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是對現有文明秩序的抗拒嗎?還是對過往放不下的執念......
他套上早已從深藍穿成淺藍的牛仔褲,蹬上靴子,穿上毛衣、大衣和手套,將戴著兩副羊角錘的寬皮帶掛在腰間,在大腿側方的皮套插上匕首。拎起昨晚就已經裝好的背包,走出了屋子。
外面正飄著鵝毛大雪,天氣不算冷。穆揚微微地抬起頭,用臉去接飄落的雪花,他喜歡下雪,喜歡那份純潔和肅穆,即便自小生長在長白山下,看遍了每個冬天的銀裝素裹,但對於眼前的這幅景象,他卻始終不會覺得厭煩。
離開他住的屋子,向南邊的大門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每一張熟悉的面孔,人們都親切的向他打著招呼。
“穆叔!嘿!穆叔!你又要出去了嗎?”
“是。”
“等等,我馬上去收拾行李!”
“得了吧你,好好上課,還想出去,上次就是破例帶你的。”
“哦...”廉子停住了歡快的腳步,失落的離開了。
穆揚來到馬廄前,遇上了早已恭候多時的錢珺容。這是位年近四十的女人,也是廉子口中的錢姐姐。
“你遲到了。”
“燒著火爐的屋子太暖和,我都不想從被窩兒裡出來了。”穆揚笑著答道。
兩人來到馬廄,取了兩匹膘肥體壯的公馬,裝了馬鞍,各自騎上,一左一右踏著碎步朝南門外去了。
路上,雪還在窸窸窣窣地下著,兩人都沒有說話。
這一行,是為了探索外界文明的。新平原每一年都會派出數支探索隊,試圖和外界進行接觸,社區的高層始終認為,像他們這般建立秩序,聚攏幸存者所形成的社會組織,肯定不止這一處。這一次,他們打算走的遠些,要一直順著山海關南下。。。
“你打算一直這樣了麽?”錢珺容打破了沉默。
“哪樣?”穆揚轉了轉頭。
“你知道的,不要刻意回避。”
“哈哈哈哈,咱倆認識這麽多年,你什麽時候見我回避過。”
“你總是回避...”她輕聲念道。
穆揚吞了吞口水,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答話。
一個上午的行進,兩人來到了距離家園兩百公裡外的一處服務區,這裡是新平原先遣隊曾經設立的補給點,舊世界的高速服務區。室內的地下室藏有一定量的食品藥物等補給。
二人拿了一小盆巧克力棒,在鏽跡斑斑的椅子上面對面坐下。穆揚始終望著窗外,沒有轉過頭來和她對視。
“五年了,你應該放下了。”......“我們大家都記著他呢,可他已經走了。”......“我知道你每個月都去那個山谷,可能不是每個月吧,但是總去,一待就是一天。”穆揚轉過頭看了看她。“你這個狀態,他就能回來了麽?”......“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兒的,從我認識你開始後有段時間,你變得可好了,你讓我們大家都覺得有安全感。”她的語氣始終和緩,
並沒有太大的起伏。“他們都說,你現在的狀態和舊世界的時候是一樣的。那你不就是回到過去了嗎?”“我們好不容易到了今天,你還要把自己封在過去。”“你...” “可能我一直都是這樣兒的,從來沒變過呢?你說我有段時間變了,我不這麽覺得。我一直都是這個狀態。你們覺得我不一樣了,那是你們的問題。”
門外的雪不知何時又大了起來,一隻孤獨的行屍路過,來到窗前。
“我記得那個時候,雖然你不承認,但我還記得,你從外面漂泊的狀態回歸到社區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剛來的你嚇壞了,那些之前認識你的,甚至都不敢去認,他們都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野人......我知道是他幫助你改變的,也是因為他...因為他你才願意留在社區裡,廉子也是那個時候第一次遇見你。”
“我要是知道你會跟我說這些,就根本不會叫你來...”
“你他媽能不能不要像個刺蝟一樣!能不能跟我暴露出來你的弱點!你到底在怕什麽!你到底在回避什麽!你到底心裡想的什麽!我認識的那個穆揚哪去了!!!”她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雙手撐著面前的桌子,身體向前傾,對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吼道。
“咚、咚、咚”窗外的行屍不停的撞著玻璃,它看起來很古老,好像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屋內,只有爐火燃燒的劈裡啪啦聲,空氣好似凝固了一般。穆揚呆呆地望著她,頭微微揚起,起初是一動不動,沒過多久,眼角便濕了。他低下頭,止不住地抽泣...
珺容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到了,她緩緩地坐下,看著眼前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竟如同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一般,獨自哭泣。相識的這十多年來,她從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
她輕輕地握住穆揚的手背。
“我覺得我......不配。”穆揚忍了忍啜泣帶來的抖動。“他那麽好...他是個那麽好的人,到最後...到最後連屍體都沒有找到。”他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我本可以救他的...我本可以救他的。”
“沒有救他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去救他,是因為你保護了更多人的安全。況且,不要去救他,也是順從了他的遺願。”錢珺容安慰他道。
“不不、不是...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去救他的,我知道...可是我又不能...”穆揚握緊了雙拳,語氣裡有萬般的悔恨和無奈。“可是他和我都知道我們有更加需要顧及的大局。。。大局大局,為什麽永遠都是他媽的大局!如果一個人連他最在乎的人都救不了,那得到的任何大局,對他來講還有什麽用?!”他的臉,痛苦悲憤地扭曲著。“我不後悔那麽做,那麽做去救更多的人,如果再來一次可能還會...可我就是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我沒有救他,就像我當初沒有救自己的父母一樣...現在他們都死了!我為什麽還!活!著!”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就是冷血的人,或者說是個冷血的動物。在新平原待著的時候,我每時每刻都覺得自己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和那一片祥和的希望之地格!格!不!入!”他又低下頭去,臉上滿是哭花的淚痕。
他沒有再說話。
錢珺容靜靜地看著他。她將他的雙手搭在自己的掌心上,那是一雙乾裂的手,指甲縫裡還有留存的血垢。。。
午後,兩個人吃了些速食的飯,推開服務區的門,駕馬而去了。
服務區的窗前,一隻孤獨的喪屍靜靜地躺在那裡,它很古老,古老的已經瀕臨腐爛了。倒是那頭部剛剛被重擊後留下的傷口顯得格外鮮紅。
一具早已不會再腐爛的屍體腐爛,或許是因為時間已經過了太久。。。。。。
二人繼續行駛在西進的路上,他們要沿著鐵路線,穿過一座座舊世界的廢棄城市走出遼東,進山海關南下。他們希望此行能有所收獲,人們已經固步自封太久了,他們渴望和外界取得聯系。
他們走進了一座廢城,二十年來,這裡沒人居住。好多倒塌了一半的樓房,綠植青苔從斷口處蔓延開來。二人聽到馬蹄下的雪地仿佛在震動,頻率越來越快,呼地一聲,一隻黑毛野豬從幽暗深邃的地下通道中衝了出來,向城市盡頭的廢墟奔去,穆揚架起背後的弓箭,剛要瞄準,便被錢珺容壓了下去。
“算了,放它一條生路。”
“本來是頓豐盛的晚餐...”穆揚不經意的感歎道,隨後將木弓重新背到了背上。
世界距離剛剛陷落已過去了好久,這些年來,活著的人明顯感覺到,喪屍的數量越來越少。或許是人們已經基本掌握了他們的行動軌跡和面對喪屍時的自衛方式,不會再有大量的活人遇難;也可能是剩下的人類越來越少,更不具備出現大量喪屍的基礎了;又或者是過去的喪屍也基本被幸存者們殺了個光。城市裡很安靜,除了偶爾有從破樓的窗戶處飛進飛出的成群烏鴉,或許,他們都在那樓內築了巢。
穆揚和錢珺容決定在城市內安營,這裡不但空曠,四周的高樓還可以抵擋住狂嘯的北風。
自喪屍病毒爆發後,工業生產停滯,二氧化碳排放量呈指數型下跌,天空都變得透亮許多,人們總能在夜晚看到滿天的星辰。二人沉浸在這漫天繁星之中。
“你先睡吧,我來站第一班崗。”穆揚對她說道。錢珺容躺在篝火旁溫暖的帳篷睡袋裡,投過蓬頂的透明處,看著天上的星星。淺淺的睡了。
穆揚獨自一人坐在外面,直勾勾地盯著火堆,想起了白天和珺容說過的那些話。他不能久坐,時常起身來回踱步,以免打了瞌睡。
“呼———呼———”他聽到不遠處有些風吹草動。“看來這城裡還有喪屍。”心中默想道。他取出了掛在腰間的錘子,向他最後一次聽到響動的方向悄悄走去。
“呼———呼———”那聲音又回到了他的背後,他急忙轉過身來,看到不遠處的廢棄轎車上,站著一個黑影。“那絕對不是喪屍。”他心中非常堅定。腳上並沒有停下步伐,直到走至近前,他看到那人一襲黑衣,頭戴一頂寬簷帽,雙腳分開矗立在那裡。
“誰在那兒,為什麽要跟蹤我?”那人一言不發。“有什麽事...”還未等他把話說完,只聽得馬蹄聲四起,數十個騎著快馬的漢子從四周衝了出來,將他團團圍住。穆揚注意到對方騎的都是蒙古馬,這種馬身材矮小但速度極快,皮厚毛粗,可以抵禦西伯利亞的強勁風寒。他架起了雙錘在原地轉圈兒打量著這些不速之客。
身後,一個大胡子男人將帳篷裡的錢珺容揪了出來,將一把獵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還未等反應過來,穆揚便感到一陣劇烈的耳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用力睜開了眼睛,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隻感到頭暈眼花、惡心乏力。他看到旁邊的一條細縫透著亮光,用腳踢了踢,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大木箱裡。
“你醒啦?”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珺容的聲音。
“珺容?是你嗎?”
“小聲點兒,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已經醒了。”
“你也被他們打暈了?”
“嗯...”
“這是怎麽回事?他們要帶我們到哪裡去?他們是什麽人?”
“不知道,他們沒有問過話,我也剛醒不久,不過,現在大概是中午,從那條細縫望出去,通過陽光的方位來看,我們應該是在往北走。”
“往北?”穆揚質疑到。他挪了挪身子,這才發現自己雙手被反綁,他爬到那條細縫上看了一會兒,轉過頭來向珺容說:“大概二三十人。”“媽的,沒想到被算計了,已經很久沒有在社區外見到過這麽多人了,往北走是內蒙,他們要把咱帶到內蒙去?”
“順其應變,先看看是什麽情況再說。可能他們也沒有惡意。”錢珺容說。
“沒有惡意?沒有惡意就不會把咱們反綁裝在大箱子裡了。”
......
拉著木箱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箱子外邊有人在交談。
“進他們老巢了,一會先裝作昏迷未醒,聽聽他們要幹什麽!”穆揚囑咐道。
箱子被打開,穆揚感到有兩人將自己抬進了室內,撂在一處鋪地的毛毯上。四周都站定了人,珺容好像就在自己旁邊。
“穆先生,你可以睜開眼睛了,我的人下手沒有那麽重,你不至於睡到現在吧,哈哈。”
穆揚睜開眼睛,轉過身來,默默地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那人頭帶一頂狗皮帽子,蓄著山羊胡,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狡詐模樣。
他背手將錢珺容扶了起來。像那男人問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當然,你是穆揚,這位的姑娘叫錢珺容。你們都來自新平原。”
“為什麽要把我們綁到內蒙來?”
“哈哈哈哈,錢小姐不愧是女中豪傑,能活到今天,果然是有本事的。一路上躺在箱子裡,都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那男人冷笑道。“不錯,你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正是位於內蒙草原,舊世界時,這裡隸屬於赤峰巴林左旗,不過現在,我們自稱為遊牧人。我叫金展,在這裡管事兒。”那男人邊說邊向穆揚伸出了手。
穆揚狠狠的盯著對方,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嘿嘿,看我這記性!被反綁著怎麽能握手呢?來!快來給兩位松綁!”立在兩旁的漢子走上前去,將捆在他們手腕上的尼龍繩解開。
穆揚使出了渾身力氣,朝那男人的左臉重重得打了一拳,打得那人措手不及。身旁的守衛剛要一哄而上,便被金展用手勢令退。穆揚的身體擺出一副攻勢,卻被錢珺容攔下了。
“呵呵!”男人用舌頭頂了頂左腮,柔了柔發腫的臉。“穆先生真是有勇氣!有魄力!想必當初,也是拿出了這樣的勇氣,才會面對摯愛父母而見死不救的吧。”男人的語氣中充滿了挑釁和戲虐。
穆揚再也壓不住心中的怒火,朝他撲去。珺容本想拉住,可他出手速度極快,根本容不得人反應。很快,便被身旁的一眾守衛拉開了,金展揮了揮手,他二人被守衛帶了下去,關進了一處鐵籠子裡。
穆揚進了籠子,握緊雙拳朝旁邊的水泥牆猛得一砸。隨後便在有限的空間內來回踱步,整個人都帶著一種難以消解的憤怒。
“你說你非得惹怒他幹嘛?”
“是他先惹得我!”
“他可沒有朝你臉上揮上一拳。”
穆揚又來回走了一圈。“你覺得就算我不打他一拳,他就不會對我們做出什麽不好的事嗎?”他低頭看著坐在一旁的珺容,手指向牢房外。
這時,從隔壁的籠子裡傳出鐵鏈拖行的聲音。兩人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唯一被關在這裡的活物。
只見旁邊籠子裡,從陰暗的角落處緩緩走出一頭凶惡的老虎,臉上滿是抓傷的疤痕,嘴巴兩側的胡子有的長有的短。那老虎體型巨大,長著血盆大口,朝兩人低嘯一聲。他們仿佛能感受到從老虎嘴巴裡吐出的寒意和腐臭的味道。兩人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緊緊的盯著眼前的這頭猛獸,生怕他突然衝破牢籠朝這邊撲來。。。
“這是我養的巴勒,蒙語名字,老虎的意思,呵呵。”金展從牢房外走了進來,站在門口向兩人說道。“我觀察你好久了,額~確切的說,是我們觀察你們好久了,遊牧人觀察新平原。去年秋天,我的人首次在蒙吉兩省的交界處發現了你們的探索隊,但我們很聰明,我們沒有虛張聲勢。從今年春天開始,我們會定期派遊騎兵,在你們社區北部的密林裡暗中觀察,看你們耕作、生產、收割、交易。看到你們一天比一天壯大,看到你們的稻田麥田產出的糧食可以支撐整個寒冬......與此同時,我們這裡卻過的雨臥風餐!草原的土地根本不適合種糧食,夏天養肥的牛羊,雖然能保證我們餓不死,但是到了冬天,大家都嚴重營養不均,有很多人得了病...你知道的,在當今這般世界,一場小小的病,能帶來多麽可怕的後果!”他頓了頓,閉上了眼睛。
睜開雙眼,金展走到了鐵籠子前,盯著穆揚的臉,兩人近在咫尺。“從那時起我就決定,我一定要把你們的東西給奪過來!你們有的東西,我們也要有!你們的物資,你們的土地,你們的一切!至於你們的人,順從的可以繼續活在遊牧人庇護之下,而不順從的,呵呵,你看到巴勒的盤中餐了嗎?”
錢珺容向那老虎看去,那老虎身旁的牆角,堆著五六個人類的頭骨,和一些零零散散的大塊骨頭。“你們完全不必這樣,你們可以和我們交易!”她向金展說道。
“嗯~”金展搖了搖頭。“不公平,太不公平,連我都他媽覺得不公平哈哈哈哈。我們有的你們都有,你讓我們拿什麽去交易?依我看,還是用搶得好!你說是不是?”他回過頭去看看身後的守衛,那守衛朝他笑笑。
“你們人沒我們多,打不過我們的!”穆揚堅毅的臉靜靜地對著眼前這個得意的男人。
“所以,我們有了你們倆...我們會利用你們的名義,將你們社區裡的有生力量全部吸引出來,然後再圍而殲之。在這之前,就請二位在這裡委屈一下。等到一切事成之後,你們會跟著我們的馬隊,昂首闊步地跨進那面高牆...正如舊世界時,蒙古踏平南宋,後金攻滅大明,遊牧人,會統治新平原!”
穆揚咬著牙,他想伸手去抓那男人的脖子,但卻被他閃開了。
金展帶著輕蔑的笑聲走出了牢房。隻留下穆揚和錢珺容站在原處,旁邊的鐵籠子裡,一雙凶惡嗜血的眼睛,正盯著兩人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