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敏月從酒吧走出來時,已是凌晨三點鍾了,大多數人不會這樣晚歸,但對她來講,今天離開的算早。
其實她並不喜歡這樣的工作,最初為了補貼家用,大學剛剛畢業,在那個迷茫又不上不下的年齡,她選擇了一份在酒吧夜場當調酒師的活兒,跟著師傅從一無所知學到現在,她對各類酒品的把控已經相當熟練了。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是她對自己現狀的評價,如果有機會,她會換個早出晚歸朝九晚五的工作從頭開始。
站在這樣寒冷徹骨的深夜街頭,她又想起也同樣是這樣的一個午夜,在大學校門外焦急等待她的母親,在見面時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爸快不行了。”他們都是九十年代的下崗工人,更沒有什麽能夠支撐重病的資本。
“唉~”她輕歎一聲。抬起頭,手依舊插在風衣口袋裡。今晚街道上的車好像比往常多了許多,不,不僅是許多,應當是多得有些出奇,以往這樣的時間,連搭輛出租車也要等上老久,為何今天,會排起長龍呢?
她並不準備多想什麽,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對於無法理解的怪象,唯一的方式就是不去思考......就像她在酒吧工作時,看到電視機裡關於最近流行病毒時的態度一樣。“那應該離我很遠。”
她加快了腳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鑽進出租屋溫暖的被窩裡。
“哎!小心!”伴隨著一聲低吼,一個強壯的男人撲了過來,抱著她摔倒在兩米外的雪地上。兩人看到,一輛失控的轎車,剛好衝過她剛剛行進的那條路,撞在了他們身後的路燈柱子上。車前蓋被撞出了一個豁口,司機從前擋風玻璃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五米外的人行道上。
男人松開了抱著她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妹子!你沒事兒吧?妹子!”
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嚇呆了。
街道上瞬間混亂起來,剛剛還在排著長龍的車隊,有的猛踩油門兒,從前方水泄不通的車群中開出一條通路;還有的下了車,向不知何處的方向飛奔而去。霎時間,尖叫聲、呵斥聲、哭泣聲,汽車鳴笛聲綿延不絕。
“妹子!妹子?這個時候你還在外邊兒嘎哈,沒看新聞裡說的嗎?趕緊回家去!趕緊回家!”
她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眼前的這個男人長得很凶,平頭,一米八五的個子,少說也有二百斤左右。“我...我...”戴敏月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指了指東邊的方向,那男人拉著她的手腕,便朝那邊小跑而去。大概跑了一兩公裡,戴敏月拉住了前面的男人,掙開了他的手,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走啊?怎不走了?”
戴敏月無動於衷。
“嗨,怎麽了妹子?怎麽了?你遇上啥事了,沒事,我肯定給你送回家,現在外邊不安全,咱不能在這逗留,阿。”男人走到她跟前,也蹲了下來,用他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安慰她道:“不管你遇上啥事兒了,肯定能過去,奧,你聽哥的,實在不行還有哥在呢,你遇上啥了哥幫你解決,有誰欺負你哥幫你出氣,阿。”他原本就不善於安慰旁人,剛才這段話,好像用上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令人寬慰的話語。
“沒有什麽坎兒是過不去的,就算有...”話沒說完,妹子便抱住了他,她雙臂環繞在男人的肩膀上方,抱得很用力。
自大學畢業時父親去世,母親也在去年離她而去後,她好像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這樣痛哭過,不知為何,她卻很信任眼前的這個外表凶狠粗曠的男人,好像是多年未見的親哥哥一般。 沒過多一會兒,男人把她從自己身上扶開,從兜裡拿出兩張抽抽巴巴的紙遞了過去。
“不哭了阿,哥先把你送回家,這外邊實在不安全。”她抽泣著點點頭。
兩人起身,正準備繼續走。旁邊胡同裡閃出一個人影,將走在前面的男人撲到路旁停放的汽車上,兩人糾纏起來。
待男人看清,眼前的這個所謂“人影”,瞳孔已經渾濁,嘴角四周都是鮮血,毫無意識,低吼著朝他身上咬去。
“哥!”
“妹子別管我,你自己快走!快跑!”
男人還在和眼前的怪物搏鬥,二人糾纏在一起,他使勁兒抵住那人的胸口,不讓他靠近自己半毫,這東西看起來十分瘦小,但好像有使不完的大力氣,男人感覺到如千斤壓頂一般,完全招架不住。
只聽砰的一聲,那怪物側著倒了下去,戴敏月站在後面,雙手抬著個腦袋大的石頭,石頭上面粘有血跡。男人順手接過石頭,又朝那怪物頭部砸了兩下。
他們聽到遠處響起了槍聲,起初他們並不認為那是槍聲,因為此前從未聽到過,直到步槍連發擊出的聲音響起,他們確信,有什麽極為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遠處昏暗的路燈下,身著戰鬥裝備的軍人端著槍向他們跑來。
“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傷?!”
兩人愣愣地搖搖頭。
“快!快!跟我們走!”那軍人朝後方喊道。“二班把找到的老百姓撤回去,一班跟我繼續突進。”
兩位士兵帶著他們一路小跑,跑到了不遠處的軍用運輸車,扶著二人爬了上去,車內擠滿了形色各異的人。坐在對面的是一位穿著羊毛大衣,帶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皮製的貝雷帽下,讓人不禁聯想到的,是稀疏謝頂的頭髮。
車外的槍聲還未斷絕。
不一會兒又有一家三口被帶了上來,“滿了,出發!”車外的人吼道。
眾人的身體隨著軍車行進的節奏左右搖晃,人們的臉上滿是茫然,錯愕和驚恐。
“要帶咱們去哪阿?”“感覺是往北邊兒走。”“東北,是去東北。昨晚的電視節目不是說了嗎,現在東北更安全。”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戴敏月還沒能從剛才所經歷的一切緩過神來。
“他們說車要去東北,我就是東北人,遼陽的,沒準兒還能回趟家。妹子!妹子?”
嗯...阿......戴敏月這才意識到有人在和她說話。男人偏頭望著她,“這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我姓索,叫索雷。”
“阿...戴敏月,我叫戴敏月。”
“敏月!好名字!以後我就叫你敏月了啊,叫妹子生分。”男人微笑著說,“你是秦皇島本地的?在什麽地方工作。”
“阿...是,本地的。在剛才那附近的酒吧,給人調酒。”
“奧,我在海鮮市場乾屠宰,破屠夫。”
“屠夫?”妹子好像被吸引到了一般。
“屠夫,沒文化,大老粗一個。”
“噗嗤~”敏月被眼前這個粗漢子逗笑了。
“哈哈哈。”“哎呀,壞了!你父母呢?是不是還在市裡呢,沒接上一起出來!”索雷焦急地問道。
“昂...他們都不在了。我就一個人生活。”
索雷微微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
“唉...我也一樣,雙親幾年前得病去世了。你比我不幸,這麽小,父母就不在了,苦孩子阿...”
“不小了~都二十七了。”
“二十七?!看著不像啊,也就十七八那樣兒。我今年三十四了,你看我像不?”
“像!”
哈哈哈哈哈哈。兩人都笑了起來。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笑...”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小聲譏諷道,聽著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索雷認得這口音,六年前他在溫州打工的時候,當地人講起普通話都是這個樣子的。
車廂裡沒有人繼續講話。太陽還沒出來,大家都閉著眼睛休息,也有人在不停地抹眼淚。
臨近中午,汽車停了下來,幾位軍人拉開了運輸車後的防風篷布,將車上的人一一接了下來。“這裡是政府設置的安全區,大家可以放心的在這裡整頓休息,我們會保障大家的安全,如果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和我們說!”一位軍官說道。大家被安置在各自的軍用帳篷裡。
這裡是在軍事基地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臨時安置點。運輸車、裝甲車、坦克車往來不絕,成隊的軍人們坐上不同的軍用車輛駛離。後勤人員和醫療兵穿梭於各個帳篷之間,送給群眾食物,為大家檢查身體。
一處帳篷內,剛剛那位羊毛衣貝雷帽的中年男人正和一位軍銜不低的長官爭論著什麽。
“要是有人感染了怎麽辦,你能為我們所有人的安全負責嗎?!”中年男子質問道。
“請你放心,我們會保障所有人的安全的。”那位軍官回答。
“你們應該篩查!受了傷的不能讓他進來,誰知道他是不是被那些怪物咬傷的。但凡有人是咬傷的,那我們所有人不就都完蛋了嗎!”
“我們接到的命令,是將所有幸存的老百姓送到這裡。不管他有沒有受傷,我們會把受傷和沒有受傷的分流,不讓大家隨意接觸!況且,就算有人被咬傷了,難道我們就見死不救了嗎?”
“你們怎麽救?阿?你們怎麽救?你們有治那病毒的藥嗎?你們能治得好被咬傷的人嘛?”
“這位同志,請你回到自己的帳篷裡去!不要耽誤我們的人救助群眾!”
那中年男子顯然還要說些什麽,但憋了回去,無奈地甩了甩手,忿忿而去了。
。。。。。。
不知過了多久,戴敏月從睡夢中醒來,聽到帳外的聲音,混亂而嘈雜。
她坐了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撕開放在一邊的壓縮餅乾。回憶起昨天夜裡街頭的慘象,不寒而栗。任何人都不會想到,電視機裡提到的感染病毒,真的會出現在每個人的身邊,奪走愛人好友的生命,讓幸存的人,始終活在恐懼的陰影裡......
帳篷外,似乎有人向這裡走來,她並沒有在意。那人頂著帳篷的擋簾進來時,步伐有些詭異。待他走近,戴敏月看到了一張令她此後一生都難以忘掉的臉,一張血色的臉,臉的右半面被啃的白骨可見。
戴敏月慌亂中站到了床上,她試圖尋找身旁可供防身的武器,卻隻拿到了一件水壺。那喪屍逼近時,她用水壺猛擊對方的頭卻打了個空。她被喪屍撲倒了,她拚命掙扎,想要將那怪物的頭扒開,卻怎麽也使不上力氣,又或者說,是她的力氣,在死而複生、沒有人類疲倦和恐懼意識的喪屍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有那麽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爸爸媽媽在向自己招手,她不想抵抗了,她已經覺得很累了,這些年活著很累了。。。
她感到壓在身上的喪屍被人提走了,睜開眼睛,看到索雷騎在那怪物的身上,拚命的刺,好像發了瘋一般,她似乎看到了索雷在屠宰場時,宰殺牲畜的樣子。只不過,眼前的這一幕,要比屠宰場帶給她的安全感高上一萬倍。
“敏月妹子,你沒事吧!”索雷轉過身,看著驚慌落魄的戴敏月。
“索雷哥。”
“怎了?”
“你臉上都是血...”
“昂沒事,這都不是我的血。”說罷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將戴敏月從地上拽起來,拉著她向外跑去。
帳篷外,已經沒剩下多少活人了。。。
成群的喪屍在營地的空地間遊蕩。一位穿著迷彩服,戴著白底紅十字袖標的人向他們跑來,“快跑,往山上跑!往高處跑!不能在這待了!”
安全區是在軍事基地的基礎上建成的,軍事基地建立在一個四周都是矮山的窪地平原處。三人一同向西方的山地跑去。
“等等我!等等我!”之前坐在他們對面,在營地內和軍官爭論的中年男人在遠處跑來,“求求你們帶我一起走,我求求你們了。”男子來到近處,苦苦哀求道。
“求什麽求,大家一起走!”索雷用埋怨的語氣回答,不知是嫌那男人太過客氣,還是缺乏男子氣概。
四人一同,朝著向西公路的方向,向山中跑去。他們不知道營地裡還有多少人活了下來,印象裡,他們看到有人通過不同的方向進了四周的山裡,大家如同獵人開槍後受驚的鳥獸,倉皇失措......
公交車在路上靜靜地行駛,眾人都在熟睡,就連黃班長,野頭和小午也睡了。他們從昨天開始便一直流血流汗,每個人都累得超出了范圍。
隨著一陣泄氣的聲音,車停在了路上,羅玉通走到過道處,對車上的人說道:“大家醒醒,我們要下車走了,車沒油了,附近沒有加油站,我看了後備箱也沒有備用油。所幸這裡離我們要去的地方不遠了,大概兩公裡左右。”
眾人下了車向安全區行進,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半個小時靜默的行軍後,眾人來到了一處山腰,在這裡可以俯瞰到整個安全區。人們期待能有藥品和食物,有厚實的衣服和暖和的屋子,人們再也不想一覺醒來,看到的是身旁已經凍死的朋友,變成了喪屍撲向自己。
可等待大家的,是黑壓壓的一片,一片代表著死亡和末路的喪屍,伴隨著如同古戰場上的低吼聲響徹山谷。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黃班長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他終於沒有忍住。他和他的戰友們背負著使命,將這些人帶到安全地帶,一路上數次衝殺,犯過錯誤,也已經丟掉了許多性命。他覺得自己對不起他的兩個兄弟,為了執行任務,小午沒能和自己的父母見上最後一面,野頭九死一生從上萬的屍群裡爬了出來...他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力,但又好像沒有。他覺得本應該做得更好,更加不辱軍人的使命。。。
人群中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響,沒有議論,也沒有抱怨,人們好像都被眼前的場景徹底震住了,更沒人知道該何去何從。
“哎,這邊兒!”不遠處有人向他們喊道。
眾人朝著聲音望去,看到一位醫護兵站在密林裡向他們招手。
在醫護兵的帶領下,大家來到了坐落在附近山裡的村落,這是一處荒村,原本的居民都被遷徙到鎮上更好的樓房裡了,留下的,只有破敗的石磚房,但對一路奔波的所有人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奢求了。
索雷,戴敏月和那中年男子在村口接到了醫護兵帶來的人,將眾人安置在各房屋內。野頭和小午在村口站哨,竇橫和羅玉通帶著大家取來了生火的柴薪,將屋裡的火炕燒熱,大家已有兩天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了,好像經過了兩年一般。
黃班長將醫護兵帶到一處。
“同志,怎麽稱呼?”
“我叫趙蒙。”
“黃庸!”兩人互敬軍禮,報了部隊番號。
“趙蒙同志,安置區到底是怎麽回事?”
醫護兵心事重重的樣子,面部有些扭曲。
“我們都對送來的老百姓進行了分流,將受了傷的人排查出來,處理了傷口。沒有發現被咬傷的人。”
“那怎麽會...”
“應當是有人隱瞞了傷情,有人將傷口的血跡擦乾藏在深處,混在了沒受傷的人群裡,一定是這樣!我們...我們竟然沒人發覺。”趙蒙把頭低了下去,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大部分...大部分戰友都被調出去搜救各地的群眾了,屍變的人擴散開後,我們根本招架不過來,傳播速度太快了!”他的個子比黃庸矮很多,低下頭的時候,黃庸看不到他的臉,但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隻比自己小了幾歲的孩子,心中充滿悔恨。
黃班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要回去。”
“回去?回哪裡去?”
“回山谷裡的營地去。”
趙蒙抬起頭,用他濕紅的眼睛望著黃庸。
“怎麽回去。那裡現在全是喪屍,少說也有幾千隻。如何回得去啊!”
“那裡有武器彈藥麽?”趙蒙點點頭。“藥物、抗生素呢?”趙蒙點點頭。“軍糧呢?”趙蒙又點了點頭。
“這就得了,那兒有能支撐我們這些人活下去的所有東西,看看這些人,他們已經經歷了太多了,更承受不起更多了!他們跑不動了!所以我們回去!我們必須回去!”
趙蒙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軍人,堅定地點了點頭,他心裡想了許多,其中大多數是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