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晉京城,上陵都
禦風九宿衛府衙,皇親大獄。
這裡是那些犯下意圖不軌、甚至大逆不道之罪過的皇親國戚關押的地方。
與別的昏暗幽深、百樣刑具、處處冰冷的大獄不同,皇親大獄燈火通明、乾淨清爽,沒有絲毫陰森之氣。著眼處,還擺放著不少書墨字畫,頗有雅意。不知道的,還以為錯進了哪家大儒的書房、亂入了哪家學堂的文室。
畢竟,關的都是皇族,身份放在那裡,再大罪罰,境遇卻不能弄的太過寒酸。
你若以為皇親大獄不過如此,那便大錯特錯。
九門八崗七層衛,全日十二時辰宿衛巡邏;真正大獄設在地下三層,布滿機關暗樁,一旦觸動,九死無生。不僅如此,「弑院」殺手在此設有暗點,一旦有人來犯,「抵院」箭雨封堵、「弑院」暗衛截殺、「風院」風探追捕,確保無一人漏網。
不久前護國軍黃營的昭武郎中祈中善領兵劫獄,就連第一道門卡都未曾衝破,其中守衛森嚴,可見一斑。
對來犯者,此乃死地,對於關押的皇親而言,何嘗不是閻羅殿。但凡送進皇親大獄的人,這輩子別想重見天日。能夠老死其中已是萬幸,更多的,都受不住宿衛手段,以自縊來換取全屍。於太晉皇族而言,無不談獄色變。
夏博便是被關押在此。
倒不是他有皇家宗親血脈,皆因夏博乃太晉三朝元老,曾為太晉立下赫赫戰功。當今太晉軍方,至少六成軍將,皆為夏博門生。老將軍隨意跺腳,軍中三震;令旗一揮,倒戈者不下半數,可謂地位超然。
所幸夏博為人剛正,對歷代太晉王忠心耿耿,即便手握軍中大權,亦是謹小慎微,極力約束手下、低調行事,沒有半點逾越。歷代太晉王對其恩寵有加,視作護國的擎天一柱。
誰又能想到,夏博竟會私通大周,與大周中央軍北營糾纏不清。大周雖非敵國,眼下國力日益強盛、威逼四海、大有一統天下之勢,太晉不得不防。此事一出,朝野上下,無不震驚,難以置信之余,不少朝臣心中,多少帶有恐慌。
也正因此事,禦風九宿衛與護國軍結下死仇,彼此明爭暗鬥,多人死傷,攪的上陵都血色濃鬱,人人思危。
太晉王嚴令軍方克制,並要求牙桓不得對老帥用刑、不得屈打成招,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不得為難老帥。還特意將其暫時收押在皇親大獄,以示皇家恩典。
於太晉王而言,實屬無奈。夏博若是真的通敵叛國,壓製中央軍的重任只能落到牙桓身上;可若是日後若查明夏博與通敵無關,其人享有皇族禮待,也算是有台階可下,不至於寒了軍方的心。
夜已深,牙桓身披火紅長袍,身後跟的不是媚豔動人的紅狐無裳,而是五短身材、尖嘴猴腮的「金鼠」無地。二人在守衛引領下穿過獄道,守衛打開獄門,躬身送牙桓進去,轉身離開。
獄房甚是寬敞,除了沒有窗戶,書桌文房、木床軟褥、茶水點心,一應俱全。
“夏老將軍,別來無恙?”
牙桓仿佛入了自家房中,進來後與夏博對面而坐,微笑問候,無地則垂手立在身後。
牙桓面前之人,白發束髻,一身灰衣;面容是天寬地闊,雙目炯炯,端是一副:鷹鼻豐隆準上齊、山根直聳若伏犀;鼻梁方正無偏曲、垂暮並無龍鍾態;手握書卷,神色平和,身上散出的氣勢,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胸有驚雷,
面如平湖。 這便是常年征戰沙場、揮斥方遒、殺人只等閑的大將之風,常人學不來的氣度。
“還算不錯。”
放下書卷,夏博淡然一笑:“瞧君上氣色,卻不太好。”
剛一見面便出言相諷,也就是夏博才有的膽識。後頭的無地嘴角不覺抽動幾下,心想老匹夫好大的威風,不煞煞你的銳氣還真當禦風九宿衛無能。當下冷冷出言道:“我家君上日夜操勞,隻為洗刷老將軍冤情。不似將軍這般,能有悠閑讀書寫字。”
“原來如此,當真是有勞君上,老夫不勝感激。”嘴上說著,臉色卻是不以為然。
“無地有幾句肺腑之言,在老將軍面前,不知當講不當講。”
“哦?無地院首有話不妨直講。”
“中央軍裡的人不自量力,三番四次想劫大獄。殊不知此舉好比飛蛾撲火、自尋死路。短短數日,死在這皇親大獄門面前的軍士,沒有一千亦有八百。也就我家君上仁義,沒有上奏太晉王,否則陛下怪罪下來,軍方必受重責。所謂養兵不易,老將軍如此不惜門下將士性命,難不成心中早有所屬,真不當他們是太晉子弟。”
話裡話外無不透著殺機:你夏博任由手下恣意妄為也不出面製止,分明就是有意為太晉添亂,還說不是叛國。
“老夫的這些兒郎,眼睛最容不得沙子,是非曲直自有定論,老夫也左右不得。”夏博不為所動,目光盯著牙桓:“只怕,還得辛苦君上費心管教才是。”
“費心說不上,只是替老將軍惋惜罷了。”牙桓聳了聳肩,“老將軍難道沒有話要對本君說?”
“說什麽?”
“關於私通大周之事,太晉王還在等待老將軍給個說法。”
“子虛烏有、捕風捉影之事,何須多費唇舌。”夏博傲然道:“我夏博才乾雖不及君上,若論愛國忠君,無出其右。否則,太晉王也不會將八十萬護國軍交到老夫手中。”
“好一個愛國忠君,可老將軍卻準備將八十萬大軍拱手送給敵國。”
“君上一直構陷老夫通敵,可有真憑實據?”
“構陷與否,老將軍心知肚明。”牙桓語鋒漸利:“敢問老將軍,可認得軍中采辦言複?”
“君上可認得「禦院」底下六品司衛都有哪些?”夏博反問。
“大膽夏博,現在乃君上問話,你盡管回答便是。”無地厲聲呵斥道。
“既然是老夫與君上說話,哪輪到你來插嘴!”夏博反唇一擊:“以下犯上,若放在軍中,輕則重杖三十,重則逐出軍籍。難道說,這便是君上管教手下的手段?”
牙桓點點頭:“老將軍說的有理。無地身為院首,不分尊卑,掌嘴。”
“君上……”
牙桓不予搭理,端杯喝茶。
無地雖有不甘,卻也不敢再說什麽,伸手自刮數下,打得是啪啪有聲,下手不輕。
“老將軍可還滿意?”牙桓淡笑道。
“老夫多言,君上莫怪。”
“人也打了,老將軍是否可以回答本君剛才的問題?”
“老夫方才已然作答:並不認得。”
“既不認得,為何我在言複的腹中,找到了老將軍寫給大周中央軍北營的密函?”
“君上有否想過,老夫是被人栽贓嫁禍?這,或許是大周給我太晉設下的離間之計,等著君上上當。”
你以為人人都似你這般愚不可及!
無地心中腹誹不已,轉念一想,自己剛被這“愚不可及”的老家夥陰了一道,如此說他,豈不是在貶怠自己。當下緊閉嘴巴,不發一言。
“本君也希望此乃敵國的離間之計,只不過,密函上印有老將軍的私印。這,總作假不得吧。”
“軍事繁雜,老夫日理萬機,這私印,一直是交由老夫的一員親信保管。”
“老將軍說的這員親信,可是方善?”
“正是。”
“可自從老將軍東窗事發,方善便不見影蹤。本君命人翻遍整個上陵都,也找不出此人。”牙桓探半個身子過來,盯著夏博眼睛:“老將軍掌管八十萬護國軍,乾系太晉舉國安危,一方私印,又怎能托付他人看管?”
方善,夏博貼身侍衛,隨身十五年,曾數度救其性命,成為夏博身邊最信任之人。牙桓認定通敵密函乃夏博所為,夏博堅稱自己毫不知情,而這位方善,便成了其中的關鍵人物。
只可惜,自打夏博被關進皇親大獄,方善便不知所蹤。牙桓懷疑已經被人滅口,好來個死無對證,為夏博翻案。
“尋人探秘素來便是「風院」所長,老夫相信,有無地院首在,定能還老夫一個清白。”夏博抬眼看向雙手垂立、默不作聲的無地,笑得很是輕松。
放心吧,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親手殺了你個老匹夫。
無地努力將心中怒火壓下,暗暗發誓。
“不愧為老將軍,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牙桓的手指不停敲打著腦門,似乎有些頭疼。“這樣也好,否則事情來得太過容易,倒顯得本君太過刻意。”
說罷起身,拍去衣上褶皺,抱拳道:“今夜便到這裡,老將軍早些休息,本君過些時日再來看望。”
領著無地朝牢外走去,剛到門邊,突然想起什麽,回頭道:“對了,有件事情還需向老將軍提上一提。「風院」不久前發現了夏雨昶的行蹤,夏小姐此刻正在去往大周的路上。”
猛然聽到夏雨昶的名字,方才侃侃而談、雲淡風輕的夏博頓時面色一沉。
“老將軍剛一出事,方善失蹤、宿衛叛離、夏小姐出逃,諸般事情,全都湊在了一起,有趣,實在有趣。”牙桓將夏博神情看在眼裡,今晚總算是扳回一城,內心算是出了口惡氣。
“只可惜夏小姐去哪不好,偏偏這個時候選擇大周,如此作為,難免落人口舌。太晉王知曉後,嚴令本君,務必將夏小姐“請”回。”
一個“請”字,說的別有深意。
夏博深吸一口氣:“她不過是個孩子,你不能將她牽連進來。”
“牽連她的人,難道不是老將軍自己麽。”牙桓轉過身,臉上掛著笑,眼睛卻是冰冷。
夏博神情黯然,有些猶豫,有些難過,更多的是心疼。數度變換之後,沉聲道:“君上若有實錘,將老夫法辦便是。其它的,多說無益。”
無地忍無可忍,陰著臉獰笑道:“不識好歹的老匹夫,老實不怕告訴你,我早已在夏雨昶去往大周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此刻恐怕已經得手。一旦夏雨昶押解回京,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條。”
“你若敢動我昶兒半根頭髮,老夫扒了你這身鼠皮。”
“我無地不僅敢動,還要叫她生不如死。”
“好膽!”
夏博暴起,往身前一掃,桌上的茶壺茶杯帶著罡風疾射無地。啪,空中炸裂,鋒利的碎片直擊眼睛與咽喉。
“老匹夫找死!”
無地渾身衣裳無風自鼓,護體罡氣澎湃而出,同時雙手一錯,準備躍起還擊。
“好了,都住手吧。”
牙桓側身踏出半步,人擋在無地面前,左掌輕輕一遞,將無地渾身罡氣壓下;右手手指空中上下劃了個“井”字,河滔湧起,裹住碎片,盡數射回桌上,卻沒傷夏博分毫。
身為三軍主帥,夏博武功不弱,已達六境,但練的都是戰場上的殺敵之術。不似牙桓,太晉第一武道大河道傳人,只是一招,二人武功高下立判。
出了皇親大獄,牙桓交待道:“夏雨昶至關重要,爾等不容有失。”
無地躬身:“屬下這就派人前去接應。”
牢房內,那張插滿碎片的木桌,轟然倒塌。
桌邊的夏博,面色鐵青的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