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背過身，西燕麻利的穿好衣服，並將屋子重新收拾了一下。其實屋內簡陋的沒什麽可收拾，只是將方才錢豐打翻的桌椅擺擺正，將扔在地上的衣裳拾掇起來。

　　二人面對而坐，西燕反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畢竟，進這屋的男人，都衝著一件事而來，還從未像這般坐下說話。尋思著也沒茶沒酒招待，唯有自水缸裡杓了杯清水，放在男子面前。

　　“酒鬼，哦，不，恩公，哦，不不不，應該是公子，叫公子才對。”

　　一喊恩公對方似乎眉頭一皺，西燕趕忙改口，尷尬道:“奴家此處連酒水都不曾備有，叫公子見笑了。”

　　“無妨。”男子舉起杯子喝了一口，很是自然隨意。

　　直到此刻，西燕方才敢大膽打量起對方來。

　　那一頭蓬亂披散的頭髮不見了，雖說也不怎麽搭理，總歸扎了個發髻，用灰布條系上，顯得乾爽不少;加上幾縷散在耳前鬢邊，更顯飄逸。

　　滿臉的絡腮如今也被剃的乾乾淨淨，露出一張十分俊美且不凡的面龐，配上一雙晶亮幽深的眼睛，好一個絕世公子模樣。身上穿的是普通的黑色麻衣，卻絲毫不落俗氣，反倒更加映襯出獨特的出塵氣息。

　　西燕萬沒想到自己救下的酒鬼，竟是如此豐俊，不知不覺看得失神起來。

　　“咳咳咳……”

　　“哦，哦，哦……”對方的咳嗽聲讓西燕回過神來，趕忙摸了摸嘴角，扶起快要跌下的下巴。

　　按說自己閱人無數，還從未見過這等人郞。只可惜，就是臉上表情欠奉，除了那雙靈動的眼睛，其它地方僵硬無比，好似戴了副面具一般。

　　“敢、敢、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不過是個落魄酒鬼，並非什麽公子。”男子隨意答道:“叫我燕一歌便好。”

　　許是姓名裡頭也有一個“燕”字，讓西燕心裡頭莫名生出一種親切感，人也輕松下來。

　　燕一歌將帶來的包袱推到西燕面前，解開一看，裡頭竟是用油紙包好的豬頭肉、醬牛肉、白饅頭和兩壺酒，還有幾錠大銀。

　　“這、這、這是……”

　　聞到肉香，頓覺饑腸轆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許久不曾見到的大銀，也令西燕兩眼發光，只是不知對方意欲何為，不敢動彈。

　　“這些都是給你的。”燕一歌雖然面無表情，語氣卻是輕柔。

　　“給我的?”

　　西燕有些難以置信，正要興奮的抓起銀子，猛地定住，猶豫道:“爺若是想要西燕的身子，不用花那麽多的銀子。”

　　像西燕這樣的女子，男人給錢，自然隻為一件事。所以，西燕習慣的改口稱“爺”。

　　燕一歌又是皺了皺眉頭，搖頭道:“應得之物，無需你做什麽。”

　　“應得之物?”西燕不懂。

　　燕一歌自懷中摸出半塊已然發黑的玉米饃饃:“救命之恩，自不相忘。”

　　西燕驚愕的掩嘴:“你、你、你是來報恩的?”

　　燕一歌點點頭，將包裹豬頭肉、醬牛肉的油紙拆開，倒了兩杯酒，一杯放在西燕面前，舉杯道:“燕一歌謝過姑娘救命之恩。”

　　西燕不知所措的舉起酒杯，手在顫抖，心潮澎湃，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竟然還會有人報恩！

　　她原本以為自己經歷那麽多坎坷之後，此生不會再哭。想不到此時此刻，一位素未平生的年輕男子，又讓她有了痛哭流涕的衝動。

　　兩杯相碰，一飲而盡。

　　燕一歌起身，抱拳，準備離去。

　　“能陪奴家再喝一杯嗎?”

　　西燕說的很輕，幾不可聞。

　　燕一歌卻聽在耳裡。

　　想了想，重新坐下。

　　西燕既是意外又是高興，趕忙將眼淚一抹，重新斟滿兩杯，小心奉在燕一歌面前。

　　二話不說，燕一歌又是一飲而盡。

　　“爺好酒量。”西燕豎起大拇指誇讚道。

　　“我不是你的客人。無需叫爺，直呼名字便可。”燕一歌語氣變的有些生冷:“虛情假意大可不必，連自己都看輕自己的人，我不喜。”

　　西燕懊惱的拍了自己腦門幾下，拍的很重，皮肉買賣習慣了的卑微，不自覺的額流露出來。

　　“那、那我還是叫您一聲燕爺吧。燕爺別誤會，奴家絕不是拿您當客人，也並非看輕自己，而是、而是這樣叫法，西燕感到好受些。”

　　瞧著西燕驚恐失措的模樣，燕一歌不好強求，隻得若無其事舉杯:“再喝。”

　　西燕誠惶誠恐的又喝了幾杯，見燕一歌似乎不再介懷，這才放下心來。席中無話，二人酒量又是極好，你一杯我一杯，兩壺酒，連同豬頭肉、醬牛肉和饅頭，不多時便風卷殘雲般進了腹中。

　　多少年了，西燕的心境從未像今夜這般暢快，喝到後頭，一杯酒裡，半杯都是淚水。

　　最後一杯喝罷，燕一歌再度起身要走，西燕借著幾分酒意，大膽說道:“既然燕爺為了報恩，奴家有個小小請求，還望燕爺答允。”

　　燕一歌雖有疑惑仍回頭道:“說吧。”

　　西燕知道他有所誤會，急忙解釋道:“燕爺有所不知，方才打跑的那個渾頭名叫錢豐，乃是這一帶有名的地痞，據聞後頭靠山很硬，所以才敢如此猖獗。奴家擔心，燕爺一走，他會帶人回來報復奴家。”

　　燕一歌想想也是，西燕一介女流，遇上像錢豐這等睚眥必報之徒，難免深受其害。倘若自己就這般離開，非但沒有救人，反倒給西燕增添了禍害。

　　“兩日後，我會再來。”心中打定主意，至少，要幫西燕解決後患才行。

　　西燕大喜過望:“謝謝燕爺，謝謝燕爺。燕爺好走，燕爺好走。”

　　兩日後，燕一歌果不食言，帶著豬頭肉、醬牛肉、白饅頭和兩壺酒，傍晚時分來到西燕的小屋。二人沒了頭一回的生疏，彼此話多了不少，酒也喝的開心許多。待燕一歌要走時，西燕又再懇求，希望他能不時過來看上一眼，免得被錢豐惦記。

　　如此一來二往，幾回下來，哪怕西燕不提，隔三差五的，燕一歌也會提著老四樣過來造訪。用他的話，就是找到了能陪他喝酒的人。

　　二人一起喝酒，燕一歌不喜說話，彼此對話不多，大多時候都是西燕一個人的喋喋不休，給燕一歌講述自己的故事。

　　自打小被人拐賣到環芳樓的經歷說起，自己是如何從給姑娘倒洗腳水的丫鬟，到後來成為南城環芳樓裡頭最當紅的花魁;從花魁逐漸沒落，到遇上白臉騙子騙財騙色;從被賣給屠夫慘遭虐待，到低賤不堪的接客還債;從好不容易遇上好人，到家破人亡只能重操舊業。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倒豆子般的說予燕一歌聽。

　　燕一歌只是安靜聽著，依舊是一副戴著面具般的毫無表情，只是西燕從他的眼神中，能夠看到憐憫與溫柔。

　　“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人。”西燕心想。

　　有時候興致喝高了，本就一副好嗓子的西燕會唱上幾段小曲，擺動身姿翩翩起舞。莫看她太多遭遇，身子大不如前，畢竟當年也是風姿綽約的佳人一枚，能歌善舞。舞動起來輕飄搖曳，頗有幾分當年獨佔鼇魁時候的風采。

　　起初喝酒，燕一歌始終保持清醒，逐漸熟絡後，也就放松下來。好幾回，哪怕沒喝多少，他也能趴著桌面沉沉睡去。每到這個時候，西燕總會為他披上薄被，小心的坐在一旁癡癡的看著。

　　還有那麽幾回， 燕一歌過來，西燕正好在屋裡接客。二話不說，直接踹門而入，管她身上趴的是誰，一把拎起，直接給扔在街上。

　　原本想要暴怒的客人，遇上他冰冷的眼神與漆黑如墨的長劍，頓時沒了火氣，罵罵咧咧的扭頭就跑。

　　每每這個時候，西燕總會有種小媳婦被抓奸在床般的難堪，恨不得有條地縫可以鑽進去。雖然燕一歌扔完人後若無其事，可西燕實在沒臉與他好好說話。

　　倒不是西燕已經不知廉恥到離不開皮肉之歡的地步，她只是怕了。

　　因為她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燕一歌，每日坐在門前，心中唯一的盼望，就是能夠見到燕一歌的身影。可是過往的經歷無時無刻不在警醒自己，但凡她所依賴的男人，不是騙情騙色騙財，就是慘遭橫禍，沒有好下場。

　　所以，她必須通過買賣皮肉來麻痹自己:自己還是那個卑賤的女人、天煞孤星，此生不配擁有好男人。哪日燕一歌不再來了，自己也不會太過傷心難過，本該如此。

　　人，若是沒有希望，自然就不會失望。

　　她是這般勸慰自己。

　　所以，被撞破幾次後，抬不起頭做人的西燕忍無可忍，指著燕一歌的鼻子大罵道:“你什麽意思，隨便趕跑老娘的客人，叫老娘以後喝西北風去啊！”

　　燕一歌倒上酒，眼皮一翻，冷淡道:“以後這種事情，別做了。”

　　“不做你養我啊?”

　　“我養你。”

　　燕一歌眨了眨眼睛，西燕似乎，頭一回看見他臉上出現神情，認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