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燕一歌走後,西燕又嚎啕大哭了整晚。哭聲之大,連隔壁金巧都聽不下去,過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被西燕用掃帚打了出去。
其實,在燕一歌而言,那句“我養你”並非一時衝動。來西燕這裡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小屋簡陋,稱得上是一貧如洗,可正是這樣,才讓他生出如釋重負的感覺。西燕做什麽,他自是清楚,可在他看來,人盡可夫的皮囊之下,是一顆無比脆弱且善良的心。
自己眼下的心境,也只有飽經風霜的西燕會懂。
打那以後,每回燕一歌過來,除了老四樣,都會拿出幾錠銀子交給西燕。西燕哪敢收下,推搡間燕一歌扔下一句狠話:不收下以後不會再來,當即乖乖收好。
這位爺,年紀不大,脾氣不小;說話不多,卻是相當霸道。
可在西燕心裡,喜歡的就是這種霸道。
再到後來,喝醉的燕一歌不再睡在桌上,而是和西燕一同躺在那張土泥堆出的床上。只不過,燕一歌睡的是大馬金刀,西燕則縮成一團,窩在土床的最角落,一動不敢動。
燕一歌問她為何如此,西燕神情黯淡,難以啟齒道:“奴家身子髒,不配與燕爺睡在一起。”
半響不說話,燕一歌能清楚的聽到西燕緊張的心跳和畏懼的顫栗。歎了口氣,將她硬扯過來,讓她趴在自己胸口之上,一手壓住,隨後閉上眼睛。
西燕僵硬著身子,死命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害怕眼淚滴濕了男人的胸膛。她能清楚的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溫暖,還有自己那海浪般的悸動。
轉眼到了冬日,這回隔了足足半月有余,燕一歌才再次來到瓜夾巷。
西燕不知道自己去做什麽。為了那句“我養你”,憑借手中黑劍與一身本事,他加入「四方閣」,成為獨來獨往的賞金衛。之前他接了份賞金不少的「三品南暮令」,著實耗費了些時間、花了不少功夫。眼下任務完成,他懷揣賞金和酒肉,趕來打算與西燕好好慶賀一番。
文安城下著大雪,道上的積雪已然沒過腳面,屋瓦街巷處在一片白茫之中。回到熟悉的地方,這才發現,小屋倒了,只剩覆蓋在白雪之下的殘磚敗瓦,至於西燕,更是沒了影蹤。
詢問左右鄰裡,都說幾日前西燕的屋子突發大火,火勢凶猛,不等眾人來救便轟然倒塌。至於西燕,則被壓在了屋內,不幸死在了火場。
西燕死了!
燕一歌難以置信,再三追問,眾人閃爍其詞,不願多說什麽,紛紛躲避開去。
立在殘破的小屋外頭,燕一歌面色蒼白,指節握緊劍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事情並不簡單!
目光遊走,四下搜索有否存在可疑跡象,無意間抬頭,與街對面的一道目光撞在一起。那道目光當即狼狽閃躲,目光的主人快速扭頭,閃進自家屋子。
金巧,那個與西燕亦敵亦友的女人,她或許知道什麽。
燕一歌閃身進了金巧的屋子,她正蜷縮在角落,以被蒙頭,渾身哆嗦,嘴上不停念叨著:“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什麽都沒看見,我什麽都不知道。”
扶起金巧,將懷裡的那袋賞金放在面前,燕一歌平靜問道:“西燕是怎麽死的?”
“燕、燕爺,別問了,奴家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燕一歌如此不凡,早已在瓜夾巷備受矚目;他與西燕的交纏,街知巷聞,傳聞天花亂墜。西燕更是天天挺著自己高聳的胸脯,
驕傲的與金巧吹噓著這位神一般的男子。所以,金巧見著他,並不陌生,反倒敢開口哀求。 “西燕曾說,你是她這巷子裡唯一的姐妹、唯一的朋友。”燕一歌一字一句說道。
“真、真的?”金巧難以置信的提起頭。
“真的。”燕一歌眼中透著真摯:“所以,我希望,你也同樣這般視她。”
“她、她、她……”金巧哽咽:“自然是我的姐妹、我的朋友。”
“很好!”燕一歌重重點了點頭:“那邊請你告訴我,你的姐妹,究竟是怎麽死的?”
“燕爺,不會奴家不願意告訴你,那一幫人,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實在是得罪不起。”金巧忍住哆嗦,真誠道:“奴家是不願燕爺為了西燕,白白對了性命。”
“該如何做我自有打算,無需你來擔心。”燕一歌第三次發問:“我隻想知道,西燕,是誰殺的?”
“還記得曾被燕爺削去十根手指的那個錢豐嗎?”金巧一咬牙,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這個錢豐是個渾頭不假,雖說武功不高,靠山確是極硬,本身竟是「煞手幫」幫主錢盾的親弟弟。
這「煞手幫」乃江湖上的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組織,其人個個心狠手辣,認錢不認人。最為可恨的是,「煞手幫」從來不講信譽,只要肯出價,什麽人都殺。哪怕是目標臨時出價比原來雇主的高,便能當即反殺,毫無道義廉恥可言。
煞手錢盾,武道六境,憑借「血煞枯骨手」闖下不小的名聲。座下五員大將,號稱「煞手五魁」,武道也在五境之中,實力不容小覷。
如今「煞手幫」殺手數十位,江湖上已經算得上是不小的幫派,再加上殺手藏於暗處、手段陰損、睚眥必報,一旦沾惹不死不休,尋常武林中人不願招惹,以致這幾年「煞手幫」雖為正道不恥,聲勢卻是日盛。
錢豐玩弄西燕,不但不給銀子還要搶劫,叫燕一歌撞見,直接斷了十指。十指連心,錢豐當時差點沒疼死過去。好不容易逃回「煞手幫」秘密堂口,自家哥哥領著一眾高手出去執行刺殺任務,唯有按下報仇之心,養傷等待。
這一等便是半年,好不容易等到錢盾回來,看到無指弟弟如此淒慘,當場氣炸,親率五魁,連同錢豐,過來尋燕一歌報仇。
眾人原本守在西燕屋子附近,等待燕一歌出現後一舉殺死。左等不來,錢豐心急,當晚便闖了進去。
被十余名凶神惡煞的男人圍在當中,西燕何曾見過這等陣仗,一句話沒說,便被掐住喉嚨,逼問燕一歌下落。西燕確實不知,錢盾不信,手一抬,哢嚓幾聲,斷了她的左右兩根胳膊。
西燕疼暈過去,下身劇烈疼痛將她喚醒。睜眼一看,衣裳扒光,一個男人正騎在自己身上瘋狂宣泄,肆意蹂躪。
“說吧,你的男人在哪裡?”錢盾在桌上坐著,陰笑著冷眼旁觀:“說出來我便叫他們停手,否則,就屋裡的這些個男人,好好與你耍耍。”
西燕閉上眼,咬緊雙唇,心中懇求老天,燕一歌千萬別在此刻出現。
“我看你能嘴硬到什麽時候!”錢豐咬牙切齒吼道:“兄弟們,上,讓這皮娘好好見識見識我們「煞手幫」的厲害。”
淫笑聲中,十余名惡魔直接撲了過去。
待所有人蹂躪完,西燕下半身全是血,人已奄奄一息。只見她虛弱的睜開雙眼,眼睛裡滿滿的不屑與嘲諷:“錢豐,一個連手都沒有的廢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賤人!”錢豐大怒,跳上床猛踹西燕幾下,舉著沒有手指的雙手吼道:“大哥,替小弟我殺了她,殺了她!”
錢盾揮手,白芒抹過了西燕的脖子。
可憐西燕,就此結束其悲苦一生。
「煞手幫」的人扔下一把火,連同西燕與屋子,一並燒了。
也怪不得左右鄰裡不肯吐露真言,實在是害怕「煞手幫」的報復。而金巧之所以能夠知道他們的身份,也是那晚隱約聽見西燕慘叫,悄摸走近,恰好聽見錢豐的自稱。後來因為實在害怕,趕緊躲回的自家屋裡。
“燕爺,不是奴家見死不救,實在是沒有救人的本事啊。”金巧痛苦的垂下頭,在屋中捧出一瓦罐,哽咽道:“這是那晚西燕燒化的骨灰,我收了起來,想著哪天燕爺來了,好交到您的手上。”
“知道了,我不怪你。 ”燕一歌捧著骨灰,用劍指了指桌上的賞金:“拿上銀兩,離開這裡,別再回來了。”
回到西燕小屋,任由風雪打在身上,久久不動。
憤怒在不斷積蓄,末了大吼一聲,揮劍斬向土床。刀芒過後,土床分作兩半,竟有物件掉了出來。燕一歌扒開泥土,土床竟有中空,藏了個包袱。
解開包袱,裡頭竟是一堆銀錠,還有一封書信。信出自西燕之手,寫給燕一歌。
書信不長,字跡雋秀,用詞清雅,透著真摯婉約,可見年輕時候的西燕,亦是能歌善舞、知書識禮的一代佳人。信是早就寫好的,倒不是西燕預感有壞事發生,只是日常隨筆,許多不敢說的話,她用書信記下,聊慰心跡。
本想此生不會有人讀到,奈何造化弄人,卻在這等情境被燕一歌發現。
信裡頭的大意,是想告訴燕一歌:西燕一生命途多舛,有幸相遇,乃是上天最大的恩賜。只可惜逢君未在處子時,西燕已然殘花敗柳,不能侍君左右,乃畢生憾事。只求君能垂憐,偶能相見,便是余生最大幸事。至於這些銀兩,君乃視錢財無物之人,畢竟人生在世,一錢銀子難倒英雄漢,西燕將君贈予的銀兩存起,留待日後遇事,可做應急之用。
信末,提詞一首,《夢與君說》
輕狂燕郎,
垂憐弱娘。
幽夢間,
彈琴撫瑟,悠悠和鳴,繞花前月下。
策馬舞劍,瀝瀝對歌,勝世間無數。
隻望桃林幾處,竹屋一間;
淡然春冬,輕薄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