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坐一站,方才又是舞刀弄槍又是掀桌砸凳,如此鬧騰,唯獨此二人仿佛充耳不聞、視若不見,依舊我行我素。坐著的細細品嘗豆花,吃的是有滋有味;站著的目不斜視,表現的不急不躁。
如此道人,若非身有所持,斷不敢當著上沙幫的面這般淡定自若。南天子很早便留意在心,雖說心中微覺詫異,卻不好唐突。如今他們叫喚結帳,趕緊過來,笑問道:“道長吃的可還鍾意?”
道人面前放了五個乾淨空碗,臉上表情甚是愉悅,展顏點頭道:“「藥豆房」的豆花果然名不虛傳,老道貪嘴,忍不住多吃了幾碗,讓小哥見笑了。”
道人自稱老道,南天子不覺好笑,仔細瞧他模樣,還真就辨不出年紀。
只見他兩鬢灰白,該是上了歲數之人才有的跡象;額間眼角卻沒有一絲褶皺,即便微笑也驚不起半點波紋;且膚如凝脂、精神矍鑠,與青壯無異。
初見以為是位和藹可親的不惑長者,細看愈發覺得好似風度翩翩的弱冠少年,真就應了那句童顏鶴發、仙風道骨的老話。
道人的打扮與年輕道士一般,只不過道服的側邊領子多了道金絲,腰間多了根金黃色帶穗花的腰帶,與那些招搖撞騙的假道士不同,道人渾身上下少了步罡踏鬥畫符念咒的俗氣,多了羽衣蹁躚紫氣東來的仙家氣派。
道士不簡單!
南天子素來觀察入微,細看之下心中有了斷定,態度愈發恭敬:“不會不會,只要道長吃的滿意就好。”
“聽聞貴店掌櫃的號脈亦是一絕,只可惜排隊的人實在太多,否則老道倒是想恬臉讓掌櫃號上一脈。”
“莫看我家掌櫃一介女流,祖傳的名醫世家,醫術著實不錯。這新民坊裡外,稱得上是這個。”說著話,比出一個大拇指,青腫的臉上滿是得色。
“不過是以色示人、掛羊頭賣狗肉罷了,得意什麽。”道人身後的年輕道士嘟囔一句,語氣很是不屑。
也難怪,瞧著來排隊搭脈的客人,哪個不是意有所圖,真心看診的,就沒幾個。何況對待翻江蛟的言行舉止,叫年輕道士對玉芙伊頗有成見。
南天子懶得解釋,對著道人繼續說道:“不過看道長神采飛揚,隱約間自有一股紫氣東來、仙風道骨,想必定是位得道尊者,也無需我家掌櫃的湯藥。”
“哈哈哈,小哥真會說話。”道人笑意更濃:“聽小哥話裡的意思,老道怕是命不久矣。”
南天子錯愕:“道長何出此言?”
“所謂的紫氣東來、仙風道骨,說的就是得道飛仙、駕鶴西去,不正是命不久矣、一命嗚呼的意思,哈哈哈哈。”
南天子聽出道人乃是玩笑話,不由一松,跟著笑道:“道長真是風趣。”
年輕道士鼻中悶哼,又是不悅。
南天子心中納悶:這小道士怎麽回事,似乎有心針對,我沒招惹過他啊。
道人抬手指了指面前空碗:“勞煩小哥看帳。”
南天子收回心思,真誠說道:“方才店裡哄鬧,擾了道長的清靜,本就是我們的不該。這幾碗豆花,不收錢。”
“吃白食的行徑,老道可是不做。”對南天子的態度,道人眼中頗有讚許。
“並非白食,完全是小店給道長賠的不是。”南天子解釋道:“只求道長喜歡,下回再來光顧。”
“不用了。”那年輕道士冷漠道:“我們不是和尚,無需施舍,還是看帳吧。”
“子詢,
為師平日如何教你,說話禮數何在?”道人咳嗽一聲,語氣中帶有責備。 原來乃是師徒二人,徒弟立馬躬身賠禮:“弟子知錯。”
道人不去管他,召南天子到跟前,悄聲問道:“方才的那夥人,很是凶蠻,不知是何來歷?再說了,光天化日在天子腳下如此橫行,未免太過目無王法?”
“道長是剛到京城?”
道人點頭:“老道四處遊方,剛剛進城不久,便慕名而來。”
南天子先是道謝,然後向他解釋了上沙幫的來歷背景,畢竟是江湖幫派,後頭又有朝廷撐腰,自家小店,能有個自保,已屬萬幸。
“原來是這樣。”
道人明白過來,隨即擔心道:“那如今掌櫃一人應對,你們就不怕有所閃失?”
“開門做買賣,什麽樣的難纏之人我們都見過,早已習慣。”南天子生怕道人誤會自家掌櫃會用上不撿之舉,一臉認真道:“掌櫃雖看著弱不禁風,性子卻是剛烈,對付惡人,主意更是不少。若真是出事,我等身為夥計,也會奮死保護,不讓壞人得逞。”
“不簡單不簡單。”道人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撫鬢微笑,“小哥如何稱呼?”
“南天子,不過他們都喚我作門板。”
“南天子……門板……,此兩個稱呼似乎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啊。”
南天子無奈,隻得將掌櫃賜名的說法,複述了一遍,聽的道人又是一陣哈哈直笑。
“敢問道長道號?”
“大膽,我家仙門道號,你等不配知曉。”年輕道士出言呵斥。
“無妨無妨。”道人卻不介意,“老道黃山,門板小哥直呼其名便可。”
“南天子見過黃山仙師。”南天子半躬身子,恭敬的行了個大禮。
“不錯不錯。”道長似乎對他很是滿意,上下仔細端詳,越看眼睛愈發明亮。“門板小哥,老道心中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仙師無需客氣,但說無妨。”
“看小哥面相,面有八堂,高明堂圓,有奇骨;高廣堂明,潤豐隆;光大堂平,明無傷;明秀堂黑,多神藏;聰明堂輪廓分明、忠信堂唇紅齒白、廣德堂面厚色紅、璀筍堂細潤秀長。”
“八堂可謂堂堂俊朗,骨骼驚奇。單以面相而論,絕非池中之物,甚至乃是天道之選。究竟是何經歷,讓門板小哥甘心委身於此,做個身份低微、任人差遣的跑堂夥計?”
這話說的讓南天子有些不喜:跑堂夥計怎麽啦,怎就身份低微了?「藥豆房」多好的地方,怎叫委身於此?我堂堂正正、自食其力,有何不好。
當下神情一肅:“常言道,事無大小、工無貴賤,憑手藝吃飯,不覺有何委屈。”看黃山也變了個眼神:“反倒是道長,明明一副仙風道骨、世外高人模樣,張口卻說出江湖術士的摸骨看相、落在下乘的話語,令人意外。”
“庶子無禮!”
年輕道士大聲斥責:“無知小子,出言不遜,可知我家仙門乃堂堂國……”
話未說完,黃山直接打斷:“子荀,說此作甚。”
年輕道士意識自己說漏嘴,立刻閉口,再次朝老師躬身賠罪。
黃山溫笑說:“老道言語冒犯,並非有意,還請門板小哥原諒則個。”
對方致歉,南天子也不好繼續板臉,讓步道:“仙師言重。”
“不過,老道對命相勘術頗有所得,門板小哥面相雖好,命格卻是曲折反覆。 能夠看出,此前曾遭重創,被高人施法遮掩了前事;而後命宮設坎,蕭瑟薄淺,必有災累。若能跨越向前,自是海闊天空;就怕一時不慎,落入深淵萬丈,萬劫不複。”
黃山說的認真,南天子回想自己確實不記得從前往事,腦海迷糊,皆是零散碎片,無法拚湊出完整記憶。難不成真的如黃山所說,遭人刻意為之?思前想後,不由一陣迷茫。
黃山見他不語,自己亦在心中斟酌。
他初見南天子,印象頗佳,細看之下,真就有些吃驚。此人品相中被人施加了高深手段,蓄意遮掩。此手段非比尋常,就以他的道行功力,竟不能一眼勘破。
不由動了念頭,於是開口道:“佛門講究因果緣分,道家說法不同,卻是殊途同歸。方才小哥免了豆錢,便算你我結緣,不若今日隨老道回去,老道傳你門中不二道法,助你破術,回歸本該正途,你看如何?”
黃山態度和藹、語氣真誠,南天子心中感動,卻也有些好笑。好笑是因為彼此萍水相逢,見面說不到幾句,就讓自己跟他回去,未免太過兒戲、過於隨意了。
若讓掌櫃知道自己跟著一位說不清道不明的道士跑了,非氣得扒皮抽筋、挫骨揚灰不可,想想都可怕。
當下一躬到地,誠懇婉拒。
年輕道士面色一沉:“仙門地位何等尊崇,開口要你乃是三世高香,世間竟有這等不識抬舉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小子受罰!”
說罷,道袍裡伸出一隻手,在空中龍蛇,一道帶著元氣湧動的金光,顯現在南天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