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四個孩童氣喘籲籲的從山上下來,站在村口的小坡上,望著自己村子發呆。他們一路衝下山的時候,林葉間隱約見到一隊人馬,待趕到村前,那隊人馬早已不見蹤影。
眼前的大半個村子已燒成灰燼,空中翻騰著熱氣,炙熱的讓孩童們無法靠近。一股濃煙過來,乾淨的小臉上頓時蒙上一層黑灰。
“阿爹~~~”
“阿娘~~~”
“阿公~~~”
“太婆~~~”
“么妹~~~”
“……”
“你們在哪裡~~~”
畢竟都是只有幾歲的孩童們,徹底嚇傻,只會用盡全力嘶吼著親人,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很快,四人倒在地上打滾,害怕的嚎啕大哭起來。
李乾是被痛醒的。
後背火辣辣、錐心的疼,遠比平日裡頑皮闖禍後,阿娘拿一根縫衣服的針戳在自己的掌心、好叫自己記住教訓時還要來的疼痛,疼的渾身抽搐。
想到阿娘,李乾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又醒悟的立即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響。
今晚原本說好,和小夥伴們到後山捕獵,只是連續幾晚沒有收獲,自己累的睜不開眼睛,直接睡過了時辰。
睡的正香,突然感覺得被人一把抱起,身子顛簸的厲害。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阿娘抱在懷裡,在瘋狂的奔跑。
“阿娘,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李乾揉了揉雙眼,聽到周圍很吵,好像還有尖叫聲。
“噤聲,不要說話。”
阿娘似乎很害怕,聲音在發抖,身子在發抖,死命的跑,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阿娘,到底怎麽啦?”
李乾感到不停的有水滴在臉上,看仔細,是阿娘的眼淚。阿娘在哭,眼淚全落在自己的臉上。
“殺人了,有惡人在村裡殺人,娘要帶你逃出去。”
阿娘嘴上說著,腳下奔的更快。村裡頭,阿娘的身板是最好的,家裡平日裡的農活,多是阿娘一個人乾。
李乾抬頭,努力讓自己看清楚,這才發現,火光四起,村裡雞飛狗吠,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揮舞著大刀,見人就砍。
那大刀帶起的血線,噴濺的很遠,噴灑的很多,相熟的阿伯阿嬸不停的倒下。
“瘦猴、六子、還有三平……”
方才喊到的名字,都是李乾的小夥伴,全都被黑衣人砍掉了腦袋。看著看著,李乾“啊”的一聲,死命抱緊阿娘,把頭埋在胸前,不敢再看。
突然,阿娘停下了腳步,一個屋角,三歲的李木渾身是血,正抱著自己的太公哇哇大哭。
她的太公一動不動,腦袋上深深的插著一支箭,雙目都沒有合上。阿娘叫李乾下來,她要去抱木木,一起離開,李乾這才順從的離開她的懷抱,雙手還是死死攥住阿娘的衣角。
“我的娃,聽好了,從現在起,不許說話,不許發出任何聲音。”
乘著混亂,阿娘將李乾和李木帶到村後的一個枯井旁。這個枯井早就沒水,本是村裡冬日用來存放醃菜的的地方,下方又深又大,晚上黑乎乎更是看不見井底。阿娘將李乾與木木放入木桶,降到井底,隨後將木桶扔下,這樣便沒有人能夠下去。
“我的娃,答應娘,好好活著。還有,照顧好木木,別讓她受到傷害。”
站在井口衝李乾喊完最後一句,阿娘流著眼淚跑離。她要將惡人引開,為僅存的兩個孩子謀求生路。
井底很黑,黑到李乾與木木挨著都看不見對方的臉。木木一直在哭,渾身抖個不停。
她說她實在太害怕了,自己的阿爹阿娘被人砍飛了腦袋,是老太公帶自己跑出來的。倆人剛躲在屋後,便聽見呼呼的一陣風響,太公頭上插了根東西,流了好多血,直直的摔倒,再也不動了。
李乾何嘗不害怕,但想到阿娘要自己照顧木木,所以忍住不哭,摟著她悄聲安慰。
突然,井口傳來說話的聲音,倆人立馬噤聲,貼著井邊團縮起來。
“這裡有座荒廢的枯井。”
呼呼呼
幾個火把扔了下來了,落在井底,不一會便滅掉。
“井太深,下面看不清。”
嗖嗖嗖
上頭射下許多羽箭,想是蒙面人在試探底下是否有人。所幸枯井口小底大,呈寶瓶狀,二人躲在下面,沒有被羽箭射中。
“好了,別射了。”
有人發話,上頭不再射箭下來。
“派兩人下去看看,大人要確保不能放走一個。”
上頭的人找了一圈,發現沒有繩索或是下井的工具,因為不知深淺,也不敢一躍而下。
“去,多搬些乾草乾柴來,管它下面有人沒人,一把火把下面燒了。”
說話間,一捆捆的乾草乾柴被扔了下來,隨後潑下嗆鼻的燈油,李乾趕忙將木木壓在身下,背上的衣服被濺上了些。
緊接著,一道火舌順著燈油自上而下,瞬間點燃柴草,整個枯井被烈火包裹。
井底,烈火伴隨濃煙,還有不斷上升的熱氣,煎熬著兩位孩童。
李乾的後背也燒著,火燙、劇烈疼痛,甚至能聽到後背滋滋作響,像極了小夥伴們在山林裡烤野味時發出的聲音。李乾一手死死的捂住木木的嘴巴,另一手臂塞進自己的嘴裡,拚命咬住,以手臂上的疼痛抵禦後背的炙烤。
井上,蒙面人側耳聆聽,不放過任何一個動靜。
在確認底下沒有聲響,搬來數塊大石,將整個井口封閉的嚴嚴實實。如此一來,即便真有人從下頭爬上,也無力推開,只能等死。
背越來越痛,身體越來越熱,無法喘氣,身下的木木已經一動不動。
李乾感覺自己就要被燒死,眼簾愈發沉重,合上的那一刻,心中湧起一個念頭:阿娘,等等我……
曾聽村裡的老人說過:人死了,會去到另外一個地方。好人去了就能享福,壞人去了要遭罪。不過,所有死人都要先過一條橋,具體什麽橋李乾忘了,隻記得守橋的是個老太婆,給每個過橋的人一碗湯,喝完了才能過去。只要這湯一喝,就會忘記所有的事情,到新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阿娘,你別喝湯,別喝湯……”
“不要、不要、不要~~~”
李乾驚呼著,從噩夢中醒來。
四周好黑啊,難道我死了,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李乾微微動了動身子,頓時疼的眼冒金星。
能感覺到疼,證明自己沒死。
井底的火已經熄滅,他的後背幾乎被燒爛,手臂被自己生生咬掉一塊。木木還是沒有動靜,李乾趕緊伸手去摸她的鼻息,還好,鼻息很弱,但至少還有,木木也沒死。
可又有何用。
井口被封了,李乾不能動彈,木木只有三歲,還是個女娃,不可能爬上去推開大石。至於外頭,李乾雖然看不到,卻也能想到,村裡面的人,包括阿娘,凶多吉少。
除了李家村,李乾還從來沒有離開過這片山與地,更不知道哪有有人。
他和木木,終歸要死在這裡。
天亮了,李家村的大火變作碎散的火苗,仍在殘屋破木中歡騰。
李仁、李二泉、李山鷹和李大力,四個孩童,哭了整整一晚,直到筋疲力盡哭不出來,乘著火逐漸熄滅,他們“回到”了村裡。
手牽著手,忍著熾熱,在灰燼中尋找,他們也不知道能找到什麽, 因為什麽都沒剩下。
有的,只是一具具黑焦的屍體。那是他們的親人,可誰也認不出是誰。
整個村子,沒了。
盲目的走著,腳底全是燙傷的血泡,四人來到了村後。村後只有一口枯井,枯井上堆滿石頭。四人迷茫的看了一眼,轉身離開。
夜色再次降臨,傻子一般的四人又回到了村後,在枯井旁坐下。因為只有這裡,地面是涼快的;只有這裡,沒有燒焦的屍體。
李仁在孩子中年紀最大,他把昨晚山林抓的那隻野雞取出,鮮活的野雞早已悶死在麻布裡。生了堆火,也不拔毛,直接將野雞放在火裡烤。不管怎樣,肚子餓了,總要吃東西。
“阿仁,以後我們怎麽辦?”
李仁搖頭。
“村裡的人都死了嗎?”
李仁點頭。
“我們也會死嗎?”
李仁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阿仁,我想尿尿。”四歲的李大力提著褲子。
李仁瞪了他一眼:“自己尿去。”
李大力跑到枯井,剛要脫褲,奇怪道:“這井口怎麽封上了?”
這群孩童生性頑劣,平日裡就喜歡偷偷站在井口,朝井底撒尿,這成了他們的樂趣。
李仁回頭一看,還真是,上頭堆滿了大石塊。這口井到冬天才會封上,因為下頭放著醃菜。自己昨天還在這裡玩耍,親眼見到井口沒封。
封上了表示下頭有東西,可會是什麽東西呢?
人!
李仁一拍腦袋:“快、快、快把石頭搬開,裡頭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