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城,皇宮,修寧宮。
看著似乎斷了氣的趙修文,梁九張幾乎嚇暈過去。倒是王瑛季依舊鎮靜,一針扎入人中,須臾,皇帝的手腳終於又顫抖了幾下。
王瑛季看在眼裡,大喜道:“總管快看、總管快看,陛下沒事,陛下活過來了!”
梁九張壓下慌張,又過了十息左右的功夫,吐出黑血後的趙修文胸口一陣起伏,隨後吸氣吐氣逐漸平和,緊鎖的眉頭也舒緩放開,想來是痛楚減輕許多。
梁九張這才舒了口氣:“陛下何時能夠醒來?”
“天靈貫通,淤堵邪物盡數吐出,上氣下暢,應該很快便能醒轉。”王瑛季寬慰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這是今夜梁九張聽到的最好消息。
所有人盯著龍榻,等了足足一盞茶功夫。
最漫長的一盞茶功夫,仿佛過了一世。
“現在是什麽時辰?”
趙修文的聲音終於響起,緩緩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梁九張大喜,抬頭瞄了一眼窗台,窗軒外明月依舊,低頭回應道:“回陛下,已是子時三更三點。”
趙修文“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敢問陛下,有否感覺好上一些?”
“朕感覺好多了。”
趙修文深吸一口氣,自覺通暢許多,胸口不再淤悶,除了仍有些無力、腦袋隱隱作疼,靈台倒是清明,身子輕松不少。
“太醫們都在,若陛下龍體還有哪裡不適,再與太醫們說說,叫他們對症下藥。”梁九張關切道。
趙修文動了動身子,想要坐起,梁九張趕忙小心扶著,在其腰間多塞了金絲軟靠,讓其半坐半躺的舒服些。趙修文疲倦的想要揉揉腦袋,碰到上頭的金針,苦笑道:“這般模樣,怕是上不了早朝了。”
梁九張朝王瑛季打了個眼色,王瑛季想要收針,與趙修文目光相遇,心中害怕,當即跪倒在地上不敢起來。
“收了吧,朕不會怪罪於你。”趙修文招了招手,閉上眼睛。
王瑛季幾番鎮定心神,這才哆嗦的將皇帝額頭上的金針一一收去。
梁九張躬身道:“皇上抱恙仍憂心國事,乃天下第一仁君,蒼生之大幸!然,龍體抱恙,非同小可,還望皇上以龍體為重,多多歇息。”
“梁九張,你跟在朕的身邊多少年了?”趙修文突然發問。
梁九張不知其意,頓時愣住,如實回答道:“奴才有幸侍奉陛下,已有二十三載。”
“一晃那麽多年,日子過得倒是過的極快。”趙修文語氣頗為感慨。
“蒙陛下不棄,容奴才伴君左右,奴才感激涕零。”梁九張說的極為真誠。
“朕老了,你也老了。”
“不不不,”梁九張連連搖手道:“陛下貴為天子,千秋萬世,永不言老。只是奴才老了,奴才老了。”
“常言道:老糊塗,老糊塗,說的是人老便會做出糊塗事。”趙修文先是淡淡一笑,隨即面色一端,厲聲道:“你說,今晚做了什麽糊塗事?”
梁九張嚇得撲通跪下:“奴才、奴才、奴才不知,還請、還請陛下示下。”
“枉你在朕身邊多年,竟學不來半點遮掩之術。”
趙修文重重哼了一聲,面沉入墨,原本渾迷的眼睛射出兩道利光:“你先前的那副慌張作派,是不是想告訴宮裡的所有人:朕,見不著明日太陽!”
皇帝龍體有恙已是公開的秘密,
卻從未像今夜這般凶險。梁九張關心則亂,一番大呼小叫的表現,落在別有用心之人眼中,只需稍加利用,便能引來諸般猜疑,從而引發連帶反應,導致后宮不穩、朝堂不穩、乃至大周不穩。 這是趙修文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
此為大忌!
梁九張頓時醒悟,當即面如死灰,砰砰砰磕起頭來。
“奴才該死!”
“奴才該死!”
“奴才該死!”
“還有你們,”趙修文不去看他,目光轉向三位太醫,眼中的寒意刀子般刺入身體,叫人冰冷刺骨。
“朕問你們,有道病者為大,方才生死一線,容不得半點猶豫,而你們卻遲遲不肯施救,算什麽醫者?此為其一。”
“其二,即便朕乃九五之尊,大不敬罪擺在面前,但畢竟危在旦夕,而你們卻私心作祟,只求自保,棄朕於不顧。朕問你們,究竟是罪大還是命大?”
“還有,朕雖不通醫術,卻也知道殊途同歸。太醫院如此多的太醫,卻無一人能夠清楚告知,朕得的是什麽病。一個個無計可施、臨時起意,朕問你們,所謂國手,術在何方?”
皇帝三問!
“不敢施救,此為無德!”
“棄朕不顧,此為無心!”
“無計可施,此為無術!”
“一群無德、無心、無術的廢物,要來何用?”
趙修文說話不快,聲音不高,卻是字字誅心。聽在耳中,好似道道雷霆劈在心頭,叫眾人難以招架。
砰砰砰砰砰砰
三人只能一味磕頭,哪還能說出話來。
“來人,拖出去,斬了。”
好一個大周元祖,趙修文剛回陽間,便開殺戒!
宮外迅速進來八名墨衛,把四人一架,正要拖出。王瑛季嘴角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垂下了腦袋。
“慢。”
趙修文似乎記起什麽,喝停墨衛,“朕記起來了,曾賜予你們一面九龍令,有九龍令在,可保人不死。”故意停住,玩味看著四人:“可如今你們四人罪大惡極,九龍令卻只有一面......”
“這樣吧,以令換命,朕許其中一人可活。說吧,你們中誰不想死?”
沒人想死。
可半響也無人敢抬頭說話。
“怎麽,都不想活了?”
按說梁九張最是貪生怕死、王瑛季也不是個膽大之人,怎到了此刻竟沒有求饒?趙修文有些奇怪:“梁九張!”
“奴、奴、奴才在。”
“你不想活?”
“陛下教訓的是,奴才有罪,奴才甘願受死。”
此話一出,倒叫趙修文對梁九張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這老太監關鍵時刻還是有些擔當。
“那,你們三人呢?誰想活?”
田冠常一臉苦澀道:“所謂醫者父母心,萬事皆以病者為大,陛下一語驚醒夢中人,臣不配為醫,甘願受死。”
李穩則滿是愧疚:“老臣醫術不精,未能將陛下治好,臣甘願受死。”
王瑛季不想死,可他清楚皇帝秉性,拋棄同袍、貪生怕死者最是不喜。如今四人當中有三人甘願受死,自己若是求饒,定會換來更差的結果,甚至殃及家眷親人。想到這裡,也就不再多說:“臣甘願受死。”
“哼,現在擺出一副忠君嘴臉,真當朕不敢殺人。”
“奴才不敢!”
“臣不敢!”
四人頭貼在地上,一動不動。
半響,趙修文繃著的臉逐漸緩和下來,歎了口氣:“都起來吧。”
四人一愣, 以為聽錯。
“朕念梁九張救駕心切,你們三人最終救駕有功,功過相抵,今夜不斬也罷。”
不用死了?
四人難以置信,見皇帝屏退墨衛,才相信真的撿回了性命。個個感恩流涕,又是磕頭又是高呼皇上英明、皇上萬歲。
其實,趙修文大病初愈,不想殺人。只不過今夜之事非同小可,若不叫下面的人知曉利害,只怕後患無窮。所以才有了這出帝心難測之舉,以儆效尤。
“出去後該怎麽做,相信你們已然清楚。”
趙修文的語氣依舊冰冷。抬抬手,眾太醫趕忙跪安,無聲退了出去。
梁九張則又多磕了幾個響頭,這才敢起身。他本就白胖,圓大的腦袋,小眼睛,白皙的額頭上,又青又腫,磕出的鮮血順著鼻梁往下流。
趙修文厭惡的皺眉道:“速速擦拭乾淨,別丟人現眼!”
梁九張立馬後退側身,拿袖子死命搓揉自己的臉蛋,生怕還留下些什麽。每每碰到額頭上的傷口,疼的無聲呲牙。
趙修文閉目,不知在想些什麽,再睜眼時,發現梁九張站在遠端,僂著身子雙腿緊夾,小心翼翼,像極受了驚嚇的兔子。不由莞爾笑道:“好了,朕知道你是關心則亂,才會如此,方才那般是做給他們看的,不必當真。”
梁九張眼淚嘩嘩流下,感動的無以複加。哭了好一會,用袖子抹去眼淚鼻涕,“陛下龍體剛剛好些,莫要太過操勞,還是早些歇息吧。”
趙修文搖頭,:“不知為何,朕的心裡,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