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華門沿街向南,剛拐角,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前方不遠,身披風雪白襖的趙淳昌走了出來,一躬到地,朝黃山行了個大禮。
黃山似乎並不意外,還禮後看著對方,含笑不語。趙淳昌臉上閃現尷尬,朝前走近兩步:“深夜叨擾,望國師海涵。”
“昌王守在這裡,為的可是延煜公主的事情?”
趙淳昌有些吃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其實,兩日前趙煜到他府上玩耍,稱自己偷聽到李皇后說話,風遼國差人向皇帝提親,父皇似乎有意要將自己遠嫁。趙煜打死不願,哀求哥哥幫自己進宮求情,讓父皇千萬不能答應。
趙淳昌自知人微言輕,皇帝不會搭理自己,可遇上唯一妹妹的哀求,當即咬牙,無論如何都要試上一試。所以,今日他以探望皇后娘娘為名入宮,尋機求見皇帝,冒死進言。果不其然,皇帝不僅沒聽進去,將他訓斥一通後,罰他禁足,還剝奪了入宮權利,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償失。
“不愧為國師,未卜先知,淳昌拜服。”既然捅破窗戶紙,趙淳昌也不惺惺作態,大方說道:“事關煜妹終身,淳昌實在別無他法,隻得懇請國師幫忙,勸父皇收回成命。”
“風遼、大周聯姻乃是大事,陛下尚未作出聖論,昌王又何必急於一時。”黃山微笑道。
“一旦父皇下了聖禦,那可就沒有絲毫挽回余地。”趙淳昌有些著急。
黃山笑笑:“昌王為了公主,甘願冒險,兄妹情意,實在叫人羨慕。”
趙淳昌面色一紅:“淳昌只有這一個妹妹,自然要為她盡力。”語氣一轉,垂頭道:“只可惜,身為兄長,心有余而力不足,實在慚愧。”
黃山眨了眨眼睛:“昌王可曾想過,同樣兄妹二人,為何陛下隻喜公主,對昌王,卻是親疏有別?”
這是皇宮裡公開的秘密,黃山問的直接,沒有絲毫遮掩。
同樣身為皇子,和兩位哥哥不同,趙淳昌從未見過父皇的和顏悅色。通常之下,是冷面相待,有時甚至能感受到存在父皇眼中的厭惡。他不知為何如此,自身很痛苦,又無處傾訴,眼下黃山問起,隻得苦笑作答:“想來定是淳昌做的還不夠好,未能達到父皇的殷盼。”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昌王小小年紀,倒是看得通透。”黃山眼中閃現欣賞之色,開口安慰道:“昌王天資聰慧,宅心仁厚,日後只需恪守己身,且再用功些,相信陛下定能感受的到昌王的赤誠之心,有所回轉。”
趙淳昌面色一喜:“還需國師多多美言。”
他知道,黃山乃父皇身邊近臣,左膀右臂,若有其幫著自己說話,一語可抵千金。
“好了,天色不早,昌王還是早些回去吧。”
“可煜妹的事……”
趙淳昌還想再說點什麽,黃山抬手製止。
“陛下心疼公主,自有妥善安排,昌王無需多慮。黃山雖為國師,左右陛下之舉,實屬不妥。”
“國師說的對,是淳昌逾越了。”
趙淳昌自知要求有些過分,趕忙賠禮,返身從廂車中取來東西,恭敬呈到黃山面前:“聽聞國師喜好丹青棋譜,此乃前朝道門高人梁道子所繪的《單菊圖》,還有奇人摘錄的棋譜《媼婦譜》,請國師笑納。”
《單菊圖》,百年前道門高人梁道子傾盡畢生心血所繪,傳聞圖中隻畫一朵黃菊,菊瓣間卻蘊含天地道法,若能參悟,脫胎換骨。
《媼婦譜》,相傳乃仙人對弈,被過路凡人抄錄下來的棋譜。其中棋意,高深莫測,至今仍無人解局。
兩樣東西,端是珍貴無比,對黃山而言,實在投其所好。
“《單菊圖》與《媼婦譜》!”
黃山眼中閃動異彩,盯著趙淳昌的眼睛:“昌王如此厚禮,黃山受之有愧。”
趙淳昌眼中清澈,真摯道:“不瞞國師,此畫與棋譜皆是機緣之下偶得。淳昌年紀尚輕,見識淺薄,根本無法觀其精髓。常言道物不盡用,懷璧有罪。放在我處,無疑暴殄天物,倒不如交到知音人手中,物得其所,方得善終。”
黃山也不推辭,示意言子詢收下。二人就此話別,趙淳昌返入車廂,車夫調轉馬頭,揚鞭而去。
師徒重新走在街上,言子詢夾著畫卷,“仙門對這位皇子,似乎頗為欣賞。”
“何出此言?”
“太子與二皇子用盡手段向仙門示好,仙門皆不假辭色。唯獨對著三皇子,不僅循循教導,還收下贈禮,相較之下,太過不同。”
“可知為何?”黃山轉身問他。
“這位三皇子自小被陛下打入冷宮,從不過問,就連這昌王的封號,亦是皇家最為低微的偏王,甚至連國公都不如。”言子詢側頭想了想:“按說現在得勢的,只有太子與二皇子,仙門所為,弟子不懂。”
“太子與二皇子爭的是什麽,天下皆知。他們向為師示好,不過是為其爭奪之路增添籌碼。為師是陛下的人,無論與哪方走的太近,對陛下來說,都是不忠,只會徒添煩惱,何苦由來。”
“反觀這三皇子,寒夜攔人,為的是自己親妹;送譜送畫,求的是自身安妥。你方才也說了,三皇子是被打入冷宮的人,此生難有作為,能明哲保身,已是不錯。為師與他無論走的多近,在陛下眼中,既沒有威脅,又善待了皇家子嗣。讓陛下心中的那份愧欠,或多或少的減去一些。”黃山感歎道:“陛下再如何不喜,三皇子畢竟是蕙妃的孩子,流的是皇家血脈。為師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
言子詢聽了不停點頭,比出大拇指,臉上寫著“服”字。
黃山沒好氣的敲了敲他的腦袋:“知道何為知而不言、觀而不語嗎?”
“弟子懂的,仙門放心。”言子詢咧嘴笑道。
黃山剛要轉身,隨即記起:“對了,為師在宮裡期間,著你辦的差事可曾辦妥?”
黃山進宮後,命言子詢拿著自己的國師金牌,到皇城司總指揮所走一趟,跟指揮總使吳寇德說說上午發生在東城的命案。
一群流氓地痞,有眼不識泰山,光天化日之下膽敢劫持國師,本就是死罪。如今人是自己殺的,既不想牽累他人,更不願鬧的滿城風雨。一旦追究起來,皇城司脫不了乾系。畢竟,上沙幫的背後靠山,人盡皆知。事情鬧大了,他吳寇德免不了治個失職之罪。
至於上沙幫,便交由吳寇德自行處理,黃山相信,有此一出,上沙幫日後在東城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言子詢嘿嘿乾笑幾聲,聲稱自己去是去了,可不巧的是總指揮使不在,他懶得與下面的人多說什麽,便直接回來。
也就是說,皇城司還是不知曉上沙幫朱大通一夥究竟為何人所殺。
言子詢此舉用意很簡單:惹了仙門和自己,心中有氣,事情絕不能輕易了結。
黃山自然看出徒弟心思,他倒並不在意,只是轉念一想,皇城司份屬太子一黨,如不敲打敲打,任其肆意不懂收斂,以後要吃大苦頭,甚至對太子影響不小。於是忍不住笑罵道:“你呀,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當下不再說話,二人繼續前行。
奔馳的馬車內,居中坐著趙淳昌,一位青衫男子伴在左側。兩人面前還有一方小桌,擺著幾樣精致小菜,車廂寬敞,絲毫不覺得有半點局促。
為表誠意,趙淳昌先前一直站在風雨中等候,身子很是冰冷,此刻手捧檀香暖爐,蓋上厚厚毛毯,仍有些發抖。青衫男子自暗格中取出一壺酒,擱在器皿上,下方點著燭火,作溫酒之用。
酒是好酒,不一會,整個車廂彌漫著醉人的酒香,醇厚中夾含辛辣。待到酒溫合適,青衫男子斟了兩杯,為趙淳昌奉上。
“想不到溫厚如玉的燁哲先生,竟好此等烈酒。”
趙淳昌抿上一口,即刻咳嗽不止,喉嚨像被烙鐵燙烙過一般,忍不住抖眉道:“此酒聞著香醇,入口很是辛辣,待入到腹中,更是宛若火燒。酒雖不錯,卻非上品,為何先生獨愛?”
“三爺此刻除了難受,還有什麽別的感覺?”名喚燁哲的青衫男子笑問道。
“咦?”趙淳昌深吸一口氣,抖掉身上的毛毯,“似乎,不冷了。”
“這便對了。”燁哲舉杯一飲而盡,臉露滿足之色:“此酒名喚“醉知樂”,乃東城頗為有名的暗香樓所出,極受百姓喜愛。圖的,便是這一口的辛辣狠勁。”
慢悠悠夾起一塊醬牛肉放入口中,嚼的使津津有味,一臉滿足:“曾有位落榜仕子大醉後疾筆,寫下詩詞一首:
一杯灼心扉,
一壺無醒時;
醉後方知樂,
出語總是詩。”
“醉後方知樂, 出語總是詩。”趙淳昌忍不住笑道:“貪杯之人,總有驚人之語。”
燁哲自行倒上一杯,看著杯中黃湯:“此酒考驗人之心性,倘若厭惡其太過霸道的辛辣,淺嘗即棄,又怎能感受到而後的火熱醇香。”
趙淳昌將信將疑,咬牙與他碰杯再飲,實在受不住酒烈,趕忙將嘴裡塞滿肉菜。
文士燁哲,學術淵博見識瞻遠,幾年前趙淳昌遊歷泰山時,與其偶遇泰山之巔。趙淳昌胸有丘壑卻難有作為,燁哲滿腹經綸卻無人賞識,二人相見恨晚,秉燭夜談。
隨後趙淳昌盛情相邀,將燁哲請回京城昌王府,拜作謀士又為先生,替自己出謀劃策,助自己在皇家風雨中明哲保身,不至船翻人覆。
趙淳昌身為三子,在皇帝面前的處境,朝廷中人盡皆知,所以無人願意搭理,更別說出手相援。燁哲教他謙厚隱忍,不“取”隻“予”,正所謂莫歎十年窗下無人問,但求一舉成名天下知,這些年來,勉強贏回了些名聲。
今晚攔下國師,求情贈畫,亦是燁哲的主意。黃山乃皇帝身邊最為看重之人,有他進言,事半功倍,此為其一。
其二,這些年趙淳昌雖說有了些名聲,卻無實用,黃山收下畫卷與棋譜,證明並不反感這位三皇子。除了國師身份,他還是太子太傅,當今太子對其言聽計從,倘若日後太子繼位,有黃山幫忙說話,應該也不會太難為趙淳昌。
生在皇家,說句不好聽的,首要是能夠苟延殘喘的活著。
只有活下來的人,才能有機會去謀劃更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