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皇帝幾十年,還頭一回聽到“不安”二字從皇帝口中說出,叫梁九張多少有些惶恐。
眼珠轉了幾圈,悄聲問道:“陛下若是擔心,這修寧宮裡外伺候的宮女太監,稍候奴才將他們一並帶走,然後……”
說話間,悄悄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修寧宮宮裡宮外,伺候的少說五、六十人,梁九張的意思,乾脆都殺了滅口,不讓今晚的事情泄露。
趙修文默默點了點頭。
梁九張躬身,正待準備出去辦差,皇帝抬手製止:“朕的九龍令呢?”
梁九張醒悟過來,趕忙從懷中掏出金燦燦的令牌,雙手恭敬奉上。
皇帝卻沒有接過,只是看了一眼,冷冷道:“拿著它,調動一批墨衛,將方才來過修寧宮的所有太醫,一律賜死。至於他們的家人,一並處理掉,不留痕跡。”
“奴才、奴才遵旨。”
梁九張臉上的肉不停抽動,心頭震驚無比,剛剛從鬼門關走出的王瑛季等人,終究還是難逃一死。
這便是帝王。
趙修文知他心裡在想什麽,歎氣道:“並非朕無情嗜殺,實在是朕的那些個皇兒,都不是省油的燈。今晚的這些太醫裡,誰又知道是哪家皇子的眼線。”
“奴才明白。”
“大周盛世,得來不易。禍起蕭牆、兄弟相爭、骨肉相殘之事,朕決不允許發生。眼下太子根基未穩,朕還需多撐些時日,一切不容有失。”
趙信義告訴梁九張他為何殺人,更像是在勸說自己,這些人非殺不可。
“陛下深謀,乃黎民之幸、大周之幸、天下之幸。”
梁九張恭維道。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死的不是自己,何必動著惻隱之心。
“你是朕身邊的人,只要安心替朕辦事,這條命,無人能夠要去。”
“奴才叩謝陛下聖恩。”梁九張用袖子擦汗,遮掩住心頭慌張:“奴才這就去辦。”
“不急。”趙信義閉上眼睛:“朕這邊剛好,那邊便死了太醫,不妥,不妥。”
梁九張明白,皇帝的意思,人要殺,名聲也要兼顧,不能有損龍威。哪怕是明眼人都能看破,也不可做的太過直接。
壓下心情,白胖臉上擠出幾絲笑容:“方才陛下提及太子,正好,奴才這裡有太子最新的消息。”
“哦?”趙修文精神一振:“算算日子,太子該回來了。”
“正是。昨日消息,太子一行代天撫民順利,已在回京路上。按腳程估計,再有個十五、六日,便能抵京。”
大周元祖趙修文子嗣甚多,共有七子十五女。
其中老大文懿長公主趙妍,嫁給了陽山郡李族族長之子。當年李族鼎力相助,方才有了大周江山,趙修文知恩圖報,不僅將李族眾多親緣放置朝堂諸部任職大員,還將自己的長公主下嫁給了對方,親上加親。
趙修文原本用意是繼續得到李族支持,在天下列強面前站穩腳跟,而今隨著大周日益昌盛,李族聲勢水漲船高,李氏族人在朝堂上更是呼風喚雨。李族憑此所得到的好處,何止當年打江山資助時付出的百倍。所以說,要論做買賣的眼光,天下無人是李族對手。
在一眾的皇子公主當中,趙修文最喜老三、老六與十一。
老三趙恆,秉性淳良,待人謙和,自有一番儒雅之風。
老六趙信義,文武雙修,嚴謹少言,高謀遠慮,深受朝中老臣賞識;不僅如此,
趙信義還娶了陽山郡李族中最出色的族女為妻,愛屋及烏,一直被李族所推崇。 十一趙延禮,所有皇子公主中天資最是聰穎,文武全才,卻不喜政事更愛遊戲人間。
按說,太子之位,論才乾論魄力論支持,老六趙信義乃是最佳人選。可偏偏趙修文更喜老三趙恆。因為從趙恆身上,他看到了大愛,雖眼下氣候未成,趙修文深信,假以時日,趙恆定是位愛民如子的開明君主,定能開創大周一代盛世。
斟酌再三,趙修文力排眾議,毅然封趙恆為東宮,號一德太子,日後繼承大統。
今年大周南方遭受數十年一遇的大旱,百裡荒村,皇帝派一德太子前往賑災,一來望他能借此了解民間疾苦,從中歷練;二來能在民間、朝中換得名聲,免得勢單力薄、無威無望,日後執事,為人所左右。
“旱魃肆虐,以至於河落湖乾、饑民成災,百姓著實不易。隻望此次朝廷賑災,能助他們度過難關。也望我兒經過此番歷練,能夠有所長進,也不枉朕的苦心。”
梁九張立馬奉承道:“天災人禍,無從揣度,皇上卻是心系黎民,實乃蒼生之幸!想一德太子德厚仁愛,代天布施,自是感動天地,百姓很快便會有好日子降臨。”
趙修文聽了心裡舒服,不由嘴角掛笑。
“不過奴才聽說,太子病了。”
趙修文對老三關心非假,關切問起怎會生病,是否要緊。梁九張寬慰解釋說前些日子皇上宣太子太傅進宮議事,送他們出宮時,聽太傅提了那麽幾句,一德太子盡忠職守,走遍南方大災的諸多州縣,操勞過度,感染了風寒。好在隨行帶有太醫,在太醫的照顧下,應該很快便能無礙。
“這孩子,出生時便身子單薄,極易生病。自打當年經歷過那件事情之後,更是脆弱,經不住折騰,唉。”趙修文想起往事,不禁有些感慨,語氣充滿愧疚。
“倘若他能夠像老六那般健壯堅韌,朕也就無需如此為他鋪路了。”
“陛下”,梁九張略作猶豫,還是說了:“恭王一直在宮內歇息。”
老六趙信義便是恭王。
趙修文奇怪道:“老六怎會在宮內?”
“皇上不記得了?”梁九張提醒道:“晚上拂雲閣賞月,皇上高興,喚來皇后、李淑妃、王淑妃,還有恭王、慶王作陪。席間嘉獎了恭王圍獵時救駕有功,恭王一時高興,多喝了皇上的賞酒,直接醉倒在拂雲閣。”
“當時天色已晚,皇上特準恭王在宮裡的宣慶殿歇息。”
“哦,似乎是有這麽回事。”
趙修文隱約記起,猛然龍體一震:“朕發病的事,不能讓老六知曉。”
“皇上是在擔心什麽?”
梁九張對趙修文的突然緊張感到莫名。眾所周知,皇帝偏愛的三子當中,時刻將老六趙信義掛在嘴邊,嘉賞最多的也是他,看來賞識非常。以致朝臣們都以為,太子之位,非趙信義莫屬。哪知冊封那日,宣布的竟是老三趙恆。
失望之余,至今仍有大臣時常進言,勸皇帝收回成命,改立太子。
在趙修文看來,他的兩個皇子,一個心存善念過於柔弱,一個剛愎自用太過狠絕。
趙信義文武雙全,禮賢下士廣納良言,小小年紀贏得滿朝誇讚,偏偏這樣的人,往往內心孤傲,很難容得下他人。當然,大周若想成就天下第一國, 威懾寰宇,趙信義無疑是首選。
只不過,趙修文更看重的,是個“情”字,人若無情,何以立命。
都說“自古君王多薄義,最是無情帝王家”,趙修文七子十五女,倘若交由趙恆繼承皇位,以其脾性,彼此間的親情尚可保存,趙恆會善待諸位兄弟姐妹。
可一旦皇位交到趙信義手中,其上位所做的第一件事,只怕會是鏟除異己、手足相殘。最終皇子公主們能剩下幾個、或是一個不剩,無人知曉。
莫看趙修文今年似乎諸病纏身,政事都交由太子與恭王一道輔助,實則已經感覺到處處暗流湧動,醞釀著巨變。
所以趙修文擺出依舊欣賞趙信義的姿態,一來是懷柔安撫,免得趙信義心中不快而做出傷害趙恆的事情;二來趙恆根基不穩,趙修文需要時間去幫其營造聲勢、贏取民心、還有更多的朝堂支持。自己如此煞費苦心,病發消息一旦泄露,趙信義必定抓住機會,提前引發巨變。
這,便是趙修文真正的憂慮。
“老六心機極重,最擅察言觀色,於細微處看出問題症結所在。今晚這般折騰,怕是瞞不住他。”
趙修文心中懊惱:當真是飲酒誤事,怎就糊塗到讓老六夜宿宮中。念頭一閃,沉聲道:“梁九張,你速速派人去宣慶殿查探,看看老六有否異動。”
“喏。”
“另外,”梁九張正要動身,趙修文叫住:“如果發現異動,不要打草驚蛇,拿著九龍令去找陳喜,讓陳喜的墨衛西司將宣慶殿圍起,不許任何人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