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摯友
陌生的天花板。
燈影模糊。
聶雙晃了晃腦袋,視野漸漸清晰,認清這裡應該是一間單人病房,而自己,就躺在病床上,用力揉揉眼睛,凝神看向窗外,夜晚的霓虹中,最為醒目的是濱城電視塔,這個距離,這個角度……
這裡是濱城第三醫院,兩周前為了搞清楚自己斷片的原因,他來過這裡。
口很渴,撐直手臂想要坐起來,卻一個手滑軟倒在床上,疲憊迅速席卷全身,好累啊,整個身體軟得像是剛跑過一場馬拉松。
有太多疑問了。
腦子裡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被綁上了車,有個女人問一件叫做‘聖遺物’的東西,之後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自己為何會在病房裡?
是那些綁匪送來的?又或者是被某人救了?
不過這裡是醫院,是公共場所,所以自己應該是安全的?
看向門口,透過門上的那個小窗子,恰好能看見門外交談的兩人。
那是班長寧俊和他的司機,作為濱城首屈一指的實業家之子,寧大少爺當然是有自己的專屬司機和保鏢,這三年來,那個留著板寸的中年人每天接送寧俊,聶雙對他有點兒印象,貌似是叫做張叔?
不過如果是寧俊……那也就是說,自己是被救了?
這時,門外的兩人結束了交談,寧俊推門而入,看到床上那雙眼睛,他愣了愣,然後把自己手中已經削好的蘋果遞了過去:
“吃個水果?”
聶雙接過蘋果,沒有顧得上吃,問道:
“發生了什麽事?我怎麽會在這裡?”
“你最後記得的是什麽?”
“我被人綁……你報警了嗎?寧俊。”
寧俊搖頭道:“沒有。”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如果沒有報警,那也就是說,是寧俊……可理由呢?我和他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是因為陸菁菁!?
同學三年,寧俊之心路人皆知,今天在校門口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寧俊倒也不是沒有動機……
“我拿到了你的病歷,”寧俊坐在床邊,翻開手中的文件,“這一個月來,你經常平白無故的斷片?”
…………
…………
在撩開女版聶雙的頭髮時,寧俊有了一種‘原來我今天才認識他’的感覺。
實際上在他給張叔打過電話後,張叔就一面差人趕過來匯合,一面悄悄聯系警方——綁架這麽大的事,當然要報警,只是報警的方式一定要慎重,得在暗中進行。
但在寧俊抱起女版聶雙後,他馬上又給張叔打了個電話。
別急,先緩緩。
因為這事情不對勁。
寧俊和黃毛幾人親眼看見聶雙被綁上車,自始至終,他們一路跟著,那輛麵包車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的視野,絕不可能存在綁匪中途悄悄下車的情況。
可現實卻是麵包車停下後,車上只有聶雙一個人。
之後幾人第一時間把聶雙送到了最近的第三醫院,後面的所有事情,都發生在這裡。
“你的身體沒什麽大礙,就是脫力暈倒,第三醫院有幾個我相熟的長輩,我把你安排進了VIP病房,然後……我拿到了這個。”
寧俊敲了敲手中的病歷。
他是個極聰明的人,盡管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可從一些蛛絲馬跡,他判斷暫時什麽動作都別做,先等聶雙醒過來了解情況,恐怕是現階段最好的處理方式。
而在看完病歷後,他越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先說幾個情況吧。
第一,我搞到了一路上紅綠燈的監控,從監控畫面看,聶雙,自始至終,是你一個人開的車。
第二,車我查過了,是贓車,今早剛被偷,具體情況張叔還在了解,不過你不用擔心,車我會歸還原主,並且讓他不要聲張。
第三,從第三醫院的診斷看,你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我想你應該理解我的做法,如果綁架不成立,無證駕駛贓車狂飆半個濱城夠你喝一壺的,我聽說你要出國,這事要是稍有不慎,可能會影響你的前途。”
原來如此,聶雙明白了,這的確像寧俊做事的風格,他想了想:
“你有辦法查查沿路上別的監控嗎?”
在當下的濱城,閉路監控是個稀罕玩意兒,也就只有一些人流密集的路口就交通監控,寧俊說他們確定中途無人下車,但人的眼睛有時是靠不住的,或許那些綁匪用什麽別的辦法離開了麵包車。
寧俊點頭道:“正在查,但現在的問題是……聶雙,你得告訴我,為什麽你自己一個人開著車跑了足足七公裡?”
“為什麽要幫我?”聶雙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咱們也同學三年了,”寧俊露出了招牌式的溫柔笑容,“你見過班上誰有事我不幫忙的?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得跟我說實話,這不是小事,如果對我有所隱瞞,或者是它最後超出我的能力范圍,它原本該怎麽處理,我就怎麽處理。”
被他抓住小辮子了。
老實說聶雙也想知道哪些綁匪到底是什麽人,但如果最後真的像寧俊說的那樣——現有的證據對自己非常不利,搞不好自己就得和世界上最好的海洋大學拜拜了。
“我覺得第三醫院的診斷有誤,”聶雙看著寧俊的眼睛道,“我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我最後的記憶,隻到被綁上車,有個女人問我一個叫做聖遺物的東西在哪裡,聽她的意思,是我昨晚拿走了那個東西。”
“全部就是這些?”
“對,全部。”
“好,我會盡力去查綁架你的到底是些什麽人,”寧俊點頭道,“另外,這兩天有個醫學研討會在濱城舉行,我打聽過了,國內頂尖的精神病理專家,雷教授會出席研討會,明天我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約到他。”
“精神病理?雷教授?”
“聶雙,”寧俊看著他的眼睛,誠懇的道,“我懷疑,你有多重人格,當然,只是懷疑,具體情況的等你見過雷教授之後——時間不早了,今晚我建議你不要回去,明早我來接你。”
說完,他起身準備離開。
聶雙叫住了他:“能告訴我真正的原因麽?為什麽幫我?”
為一個普通同學做這麽多,已經遠遠超過了聶雙對於‘同學’二字的正常預期,即便他是寧大少爺,這些事想必也不簡單。
寧俊笑了笑:“你應該知道,我追求陸菁菁三年了。”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聶雙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絲毫沒有隱瞞自己的意圖,這般誠懇反而讓聶雙有些意外。
“如果你問我和她的關系,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你真的知道你和她的關系嗎?”寧俊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聶雙不知道,從陸菁菁今天的態度看,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麽,可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急,事要一件一件辦,我們先把你的事辦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這很公平,你不欠我什麽。”
多重人格,全名‘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簡稱‘DID’。
在看到女版聶雙的第一眼,寧俊基本已經斷定了他的情況。
因為10年前,也就是他八歲時,某天放學回家,發現他的母親端著一杯啤酒在客廳裡看足球賽。
母親是個特別古典,甚至可以說‘封建’的旭國女人,她絕不可能對足球產生興趣,更別提喝酒看球了。
所以那個看球的人不是他的母親。
即便她擁有母親的外表,但靈魂不是。
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DID這種疾病,老實說把DID稱之為‘疾病’恐怕不太合適,雖然它的確會對患者的生活造成一些麻煩,但只要處理得當,那些麻煩完全可以得到控制,甚至還能成為某種……天賦。
可寧俊仍舊固執的認為,這就是一種病。
因為三年後,母親分離出了‘厭世者’人格,從寧氏大廈的頂樓跳了下去。
自此他與父親的關系一落千丈,因為他覺得寧崇武過於埋首工作,忽視了對母親的關心——不過那終究是少年人的叛逆,這幾年他也漸漸明白了,父親其實並不是那樣的人,他當年幾乎請遍了全世界這方面的專家學者,雷教授便是當年母親的主治醫師。
沒錯,濱城壓根兒就沒什麽醫學研討會,剛才他打了個電話,緊急把雷教授從京城請過來。
如果僅僅只是為了搞清楚昨晚聶雙和陸菁菁之間發生了什麽,他完全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事實上,邀請雷教授,是半個小時前,也就是聶雙醒來的幾分鍾前才作出的決定。
原因很複雜。
一方面,這個病對他來說有特別意義。
另一方面,聶雙的情況……很不一樣。
…………
…………
“阿俊,上去吧,你爸快回來了。”
張叔把一件大衣披在了寧俊身上,此刻他正坐在寧氏大廈下的一個花台旁,十一歲那年,母親的血在這上面濺得到處都是,寧崇武睹物思人,本來想拆了這個花台,是寧俊攔著怎麽都不讓拆。
高興與不高興時,他都會來這裡坐坐。
寧俊應了一聲,仍舊捧著手中的mp4,畫面中,是一段監控錄像。
這是半個小時前張叔拿回來的,它與今天下午的追車毫無關系,而是來自一家高檔生鮮餐廳,是大門處的停車監控。
監控錄像的右上角,恰好能拍到對面海濱花園小區的一棟高層公寓。
陸菁菁家,就在那裡的46層。
“張叔,你為什麽會去拿這裡的監控?”寧俊問出了剛才在醫院裡就一直想問的問題。
張叔笑了笑:“叔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小子心裡想什麽我難道還不知道?”
“那你覺得,這是真的?”
寧俊晃了晃手中的mp4,畫面中的時間為昨晚,確切說,是今天的凌晨三點,依稀能夠看到,右上角那棟公寓的外牆上,有一個‘人’影。
他手腳並用,整個人牢牢的攀附在光滑的牆壁上,如猿猴般敏捷,幾分鍾的時間便從地面嗖嗖直上,鑽進了46樓的一扇開著的小窗子裡。
“人是不可能徒手爬這麽高的,所以叔覺得……可能是什麽動物,比如猴子?”
聶雙沒有聽從寧俊的建議留在醫院,因為他幫自己的太多了,盡管知道,綁匪身份未明,這個時候一個人回家可能不太安全,但是……
他不喜歡欠別人人情,特別是寧俊的。
寧俊走後,他吃完那個蘋果,恢復了一些體力,便回家了。
付過車費,他突然一個人站在寒風中笑了起來,因為想起了兩件有趣的事。
——那蘋果味道挺不錯,就是削得有些爛,是寧俊削的?算起來他喜歡陸菁菁,陸菁菁喜歡我,他給我削蘋果,額……這關系有點亂,總之就是……我算不算是隔壁老王啊?
還有就是……要是剛出醫院又被綁了,哈哈哈,算不算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寧俊會不會深受打擊?因為他竟然輸給了這樣一個……傻逼。
腦補讓人快樂,笑了一會兒,心情突然變好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傻逼歡樂多?
好吧……可能只有真傻逼才會說自己傻逼,我可不是傻逼……
快步走回家,上樓之前,聶雙像往常那樣檢查了一遍信箱。
這個月的海洋雜志到了。
國際搜救組織的信件又被退回來了……嗯,四封。
幾張附近商場的促銷傳單。
這是……
捏著手中薄薄的信封,他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
…………
進門的第一件事是打開熱水器燒水。
身體很疲憊,洗個澡興許能舒服些。
燒水的空隙,他坐到了書桌前,打開台燈。
——這是張很大的書桌,桌上很凌亂。
桌底鋪的是一張畫滿線條的航海圖,海圖的一側堆積著高中三年的教材習題,另一側則是上了年頭的報刊雜志,向全球各大搜救組織投遞的信件副本、從網上摘抄的調查報告、以及大西洋地區歷年來的航運記錄……
這些年來,為了搜集這些文獻資料,他費了不少工夫。
而這所有的文獻資料,都指向了七年前,也就是1999年的某件都市怪談。
在桌上扒開一塊空間,拿出那封信。
寄信地址是:日光省-當雄縣-納木湖鄉。
時間則是2006年7月5日,十二天前,參考日光省如今還不算便利的交通,這已經很快了——如果是冬天,往往要一個月才能收到。
小心的拆開信封,展開信紙的一刻,他開心的笑了。
你真的很難相信,如此清秀的字跡,出自一個男人之手。
…………
…………
小雙:
扎西德勒!
當你收到信時,想必東京海洋大學的通知書已經到了,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的,因為我也考上了京大,你一向比我強,不管是哪方面。
次仁大叔給我買了17號南下的火車票,我會在一周後,也就是7月24日的中午11點半抵達濱城。
請你一定要準時來接我,我從來沒有出去過,我很怕會被人騙!
上次你信中說的開封菜,我查了查資料,北宋的開封菜似乎沒有炸雞?還有,蟹釀橙是真的存在的嗎?
我很想試試,你知道的,在我們這裡,水果是稀罕物什,我真的很好奇,螃蟹要怎麽和橙子做到一起,總之,到時候你一定要帶我吃一次!
另外……
爺爺的葬禮已經結束了。
他沒有留下遺囑,但我想,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是不喜歡天葬的,所以我將他埋在了納木措湖邊。
我已經很久沒去過納木措湖了,鐵路修通了,村裡說要大力發展旅遊業,這兩年外地的遊客越來越多,我們的生活比起過去好了很多,小卓瑪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你還記得我們一起救下的那兩隻牛犢麽?
它們現在是真正的大犛牛了,小卓瑪說牛是你的,她只是幫你養著。
每個周末她都會牽著犛牛去湖邊幫遊客拍照,一張合影5塊錢呢。
一開始,她會叫我一起去,但我從來沒有去過。
你知道的,從以前開始, 我就不喜歡那地方。
風太大了。
有時我會想,如果那些遊客也像我們那樣在湖邊住上三年,還會不會喜歡?
納木措湖已經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是個安靜寧和的地方了。
這些年,許多東西好像都改變了。
你寄來的信裡,我不懂的東西越來越多了,音樂手機、WOW、咖啡……
我聽說咖啡的味道就像是沒有放酥油的酥油茶,對麽?
你總是和我聊起大海,但我只在電視上見過大海,你說你住的地方能看見大海,那裡的風景好麽?我還聽說,能看見大海的地方風都很大,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還是不要和你住在一起了。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風。
哈哈哈,你看,我一不留神又扯遠了。
以前我特別向往外面的世界,爺爺跟我說,還不到時候。
他臨終前說‘就是現在了’,但我其實……不太想離開。
最近我一直在思索,這是為什麽?
……
我怕我認不出你了。
因為你現在肯定已經認不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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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塗黑了幾行)
無論走到何處,請你記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願念青唐古拉賜福予你!
鐵蛋
於2006.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