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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往事》第72章 元日之夜 往日去又回
  合一藥堂後院有個廂房,本來是給雇工準備的住處,暫時用不上,成了曲文魁和林子鳶的住房。

  今天是開業的第一天,也是曲文魁和林子鳶溫鍋的日子,照例要請親朋好友到家裡做客。

  忙完了今天的開業儀式,送走了最後一位買藥的顧客,昏暗的燈光下,曲文魁終於可以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了。

  外間,曲廷葉陪著親戚們、王氏陪著女眷們一起吃飯;裡間,曲文魁與苗老伯、鄭盤算、二牛、大山子、大壯等齊聚一桌。桌子上,每人前面擺了三個碗:半碗茶水、一碗酒水、一碗腦飯。

  曲文魁端起了半碗茶水,莊重地說道:“我娘曾說過,酒滿茶半。半茶是告訴喝茶的人,慢慢喝,後面還有,就像過日子,不在於一時,而在於長遠。今天我們的店鋪就算開張了,從今以後,我們就要長久地在一起了。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借這碗茶告訴大家,你們永遠都是我的親人。我拜托大家,也永遠把我當親人。”說完,曲文魁一飲而盡。

  眾人說道:“喝了這碗茶,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也都一飲而盡。

  曲文魁又端起了滿滿的一碗酒,說道:“酒喝的是膽氣,是豪氣。大家瞧得起我,讓我當老板和掌櫃,這一年多來的經歷讓我知道,江湖險惡,縱是一身是膽,也難免遭人算計。可人要是無膽,只能任人宰割。文魁不才,願意做個有膽之人,保住我們的商行,讓我們的商行興旺發達。”說完,一飲而盡。

  眾人都站了起來,說道:“文魁,我們信得過你。”也都跟著幹了。

  曲文魁端起腦飯,說道:“膠東有三樣名吃:文登包子福山面,寧海州裡喝腦飯。這第三碗,就是寧海腦飯,是我讓子鳶按照地道的寧海做法做出來的。我想先請大家品嘗一下,好吃不好吃。”

  大家一起坐下,拿起湯匙,慢慢地品嘗了一口。

  二牛興奮地說道:“少東家,太好吃了,和寧海腦飯鋪做的一樣的味道。”

  大壯也品嘗了一口,說道:“東家,我第一次吃這麽好的東西。等這碗吃完了,就讓我再吃一碗吧。”又對二牛說道:“二牛,現在不能叫少東家了,得叫東家才有資格吃第二碗。”大家一起大笑了起來。

  曲文魁站了起來,問道:“各位叔伯、大哥,我為什麽給大家吃腦飯?”

  鄭盤算答道:“少東家,您不說我們也懂。雖然您是東家和掌櫃,可買賣是我們大家夥兒的,我們乾的是自己的買賣,端的是自己的飯碗。不好好乾,就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其他人都點頭應和道:“對,是這麽個理兒。”

  曲文魁搖了搖頭,說道:“給大家吃這碗腦飯,是因為腦飯有故事。”

  曲文魁仿佛又回到了寧海州的那個黃昏,“我第一次吃腦飯是在寧海州的一個老伯的粥鋪裡吃的,當時的情景我永遠也忘不掉。老伯告訴我,整個寧海州賣腦飯的有好幾家,可是要論地道,他做的最好。老伯說,看起來不起眼的一碗腦飯,需要十二種原料、六種調味料,要經過二十八道工序才能做出來。為了做好這碗腦飯,每一個環節他都做得比別人好。單說做腦飯離不開的豆子和小米吧。別人的豆子都是市場上買的,有什麽豆子用什麽豆子。老伯隻用麻姑山下的豆子,點豆腐的鹵子隻用北海產的。再說這小米,老伯一定要用麻姑山下當年產出的新米,絕不用陳米。別人做腦飯是把小米磨成粉大火快煮熬成粥,

而老伯是用完整的小米慢火燉出來的。老伯說,這樣做出來的粥就是整個寧海最好的。”  曲文魁端起腦飯說道:“子鳶就是按照這位老伯的法子做的腦飯,所以才會地道。老伯告訴了我一個道理:做任何事情,要做得比別人好一分,就需要比別人付出多十分。”

  “少東家,這麽簡單的道理別人不是很容易就學會了嗎?”大壯問道。

  “你問得好。”曲文魁說:“我當時也是這樣問老伯的。老伯告訴我:簡單的東西是最不容易做好的。可是把簡單的東西做好了,別人是學不去的。這句話我記住了,今天送給大家。做藥材買賣看似簡單,其實做好並不容易,可是如果我們把每個環節做好了,我們一定會超越別人。”

  鄭盤算說道:“少東家這是給我們大家立規矩了:不能摻雜使假,不能粗枝大葉,不能短斤缺兩,不能假冒產地,得憑貨真價實做買賣。要選最好的料,用最好的工藝,做出最地道的藥材。少東家,我聽您的。”

  大壯說道:“盤算叔,我也聽出來是這麽個理兒,可話都讓你說了。”

  二牛說道:“少東家,我年輕力壯,乾起活來絕不惜力,有一分勁兒使十分。”

  苗老伯笑道:“說了這麽多,才吃了一小口兒,把饞蟲引出來了,卻只能看著乾著急。文魁,我可是要吃了。”說著,不管不顧地低頭喝了起來。

  眾人大笑,也都跟著吃了起來。

  林子鳶端著菜過來了,宴席正式開始了。

  在唐家大院,天黑了,夏明月一個人坐在洞房裡,頭上蓋著紅綢子蓋頭,外面什麽也看不到。夏明月靜靜地坐著,手裡卻拿著繡邊的手絹,一遍一遍地翻看著。這個手絹是文魁從寧海州帶回來的,夏明月一直隨身帶著。那時,她曾多次想象,在新婚之夜,文魁按照德州的規矩,親手把這樣的手絹給她。後來,文魁娶了子鳶,自己就把這樣的心思埋到了心底。如果風靜浪平,這樣的心思也許一輩子都會沉積在心底。然而,唐繼業、唐萬財有意無意掀起的巨浪,不時地衝擊著自己的心底,把自己心底的沉積物翻過來覆過去。今天,當曲文魁當街磕頭的消息傳來,夏明月曾經偽裝平靜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

  這間婚房是曲文魁曾經住過的房間,是這個大院裡的次房。

  主房是娘以前的臥房,被唐繼業看上了,三番五次地要改為他的臥房,自己死死地護著,不讓動。唐繼業沒法,住到了頭進房的主臥,就是迎門的那進房子的中間臥室。那間房子經過了徹底的改造,唐繼業很是滿意。

  自己的這間婚房也經過了改造,可是自己還是能處處聞到文魁留下的氣息。也是在這個冬月,文魁剛從昆崳山回來,就躺在現在的這個炕上,自己給文魁暖手,那個時候,多快樂啊!

  想到這裡,夏明月眼前又浮現出了那日的情景:

  自己說道:“剛才給你暖手的時候,我偷偷看了一下,你的手是十個鬥。我娘說了,九鬥十鬥享清福。”自己頓了一下,歪著頭說道:“文魁有福,不過還是沒有我有福。”說這個話的時候,心裡美滋滋的。

  “難道你有二十個鬥不成?”文魁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你連手帶腳都是鬥?”

  “那倒沒有。”自己趴在文魁耳朵旁,低聲說“我的兩個大腳趾是鬥。”說話的時候,心裡像揣個兔子一樣,心臟怦怦直跳。

  可自己還是抬起頭,神氣地說道:“我娘說了,九鬥十鬥不如兩個大臭鬥。”

  文魁聽了,哈哈大笑道:“這倒是第一次聽說,你給我看看吧。”

  “那不行。”當時自己急了,說道:“我娘說過,男人看了女人的腳,就得把女人娶回家,不然就嫁不出去了。”可是心裡一直盼著文魁說:好,我答應娶你,這樣總可以看了吧?然而,這句話並沒有等來。

  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雪天,自己跺著鞋上的雪進了這屋。

  那天,自己的春心如初春的小幼苗,止不住地萌動生長,卻無所歸依。經過了一夜的輾轉反側,終於下了決心:既然等不來鳳求凰,自己隻好做七仙女,主動求董永了。

  夏明月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天的情景:

  自己撲打著腳上的雪埋怨文魁道:“都是你,害得我沒鞋穿了。”

  文魁卻裝著懵懂無知的樣子,說道:“我快好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這裡沒有事情,你就不要過來了,免得髒了鞋。”

  自己當時想讓文魁知道自己也放了腳,順勢把腳給文魁看了,就算文魁的半個女人了。可文魁明顯把話茬開了,自己隻好嗔怪道:“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放了腳以後,腳一天比一天大了,鞋都撐壞了,害得我天天晚上熬夜縫鞋子。”

  文魁聽了,哈哈大笑了起來。

  當時,自己覺得文魁是那麽可愛,便撲上前去捶打文魁,說道:“讓你壞!讓你壞!”

  當時,自己心臟怦怦跳個不停,自己也能感覺到文魁全身都在顫抖。可是, 誰也沒有再進一步。如今,自己多想回到過去啊!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明月眼前又浮現出了兩次在法庭上的情景。當時,知道文魁到洋法庭打官司要自己,心底樂開了花。當文魁輸了的時候,心底滿是傷心和絕望。當第二次自己在法庭宣讀告訴狀,自己已是心如死灰,形同走肉了。當唐繼業用卑鄙的手段把曲文魁誆進了監獄,奪了他的房產時,自己恨自己怎麽有這麽無恥的姨父,自己怎麽如此無恥地做了幫凶。如今,坐在這樣得來的房子裡結婚,自己的心如刀割般疼痛。

  夏明月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感覺如同坐在一艘大船上,而外面是滔天的巨浪在不停地翻滾著、湧動著,這樣的大船誰知何時會傾覆呢?

  唐萬財送走了最後的客人,進入了洞房,拿起秤杆兒把夏明月的蓋頭揭了,然後去脫夏明月的衣服。夏明月並不言語,只是往床頭挪了一下。唐萬財以為夏明月害羞,再去脫夏明月的衣服,夏明月又往床頭挪了一挪。最後,沒有地方可躲了,便在床頭裡面的角落裡縮成一團,不動了。

  唐萬財惱羞成怒,從夏明月手裡一把奪過了手絹,奮力地撕成了一縷一縷的,摔門出去了。

  唐萬財走了,夏明月下地拾起了手絹。然後,拿過針線,細細地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

  今天是農歷的十一月十四,月亮特別大,特別圓,只是不時飄來的烏雲,把月亮遮住了;零零星星下著的雪,把人們的視線擋住了。

  按黃歷,今天婚嫁大吉,開業大吉,上梁大吉,起灶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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