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金世光聽了賈老二的話,邊走邊笑道:“夥計,這有什麽值得恭喜的,不過鬧了兩餐吃貨而已?”
賈老二道:“誰恭喜你這個?我恭喜你的是,你有個特別好的孫子呢!”
世光走近了,放下魚籠,笑道:“哦,你說這孩子呀。他還是個毛蟲蟲呢,就哪裡曉得是好還是不好?”
賈老二正色道:“老弟兄呀,你可別小看他了!常言道:馬兒看蹄爪,伢兒看節小。你不知道,剛才我逗了他一回;哪裡曉得,他說出話來,叫我大吃一驚——比那一般的大人,還要高明一些呢!”
於是,他便把剛才他和孩子的對話,學給了世光聽;然後又道:“老夥計,這樣的言語,有些大人,只怕教都教不會啊!我預料,將來他長大之後,比你這個當爺爺的,只怕還要高出幾皮篦呢!”
世光笑道:“將來曉得他成龍還是成蛇,值得你如今就這樣誇他?”說著,把手中魚籠裡的魚提到他面前道:“今天,有幸鬧到了好幾碗,你把這些帶回去,弄了給家裡孩子吃。”
賈老二道:“你又不是鬧得多得很,還給我一些做什麽?再說,我這時候又不回家,還要到山陽有事去呢。”
狗兒見了笑道:“賈爺爺,剛才,你還逗我呢;現在,我爺爺給你魚時,你怎麽又不要了呢?”
賈老二笑道:“孩子,給我留著吧,我去了回來再拿。”說著就走,走了兩步,回頭又道:“狗佬,過年把之後,就加勁讀書!”
金世光素知賈老二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如今見他也這樣誇他孫子,心中不免暗暗高興。
再說,也是去年的八月間,狗兒爹做長工的老板家,開始割稻了。狗兒在家沒事,便跟了他爹去玩。他爹見他一人玩得沒味,便叫他下田撿稻纖兒(收割時漏掉的稻穗,叫做稻釺兒,此乃農家孩子常做之事)。
狗兒爹的同伴們勸他道:“老茂呀,孩子才五歲多,就要他在泥巴田裡拖什麽?”
茂生道:“五歲多怕什麽?讓他從小就開始鍛煉,對他有好處。我們農家孩子長大後,有誰會不到泥巴田裡拖?再說,我又不限定他一定要撿多少,只是讓他養成勞動的習慣。”
眾人見他這麽說,也就不再說什麽。
那狗兒年紀雖小,但他身體結實又勤快,再加上他人又機靈,手腳連便,特別是眼光又尖;所以,不過三兩天之後,他撿稻纖兒的本事,就已不亞於那十來歲的孩子。
首先,他眼睛盯著的地方有三類:一是扳稻的大人剛剛抱走稻抱的地方;那裡,往往能撿到一穗兩穗漏掉的。二是稻被風吹雨打搞亂了的地方,那種稻不好割,也往往會漏下一些稻穗。三是亂稻割倒扳完後,捆在那裡的稻草把;那裡面也往往有更多未被扳到的“倒穗”。
因此,他撿稻纖兒,手腳總是不住停。開始幾天,他雖然撿得不多;但往後,他就一天比一天強,一般每天能撿三、四斤谷的穗子。在整個旺季的二十多天裡,小小年紀的他,竟然一共撿得六、七十來斤稻谷,能碾四、五十斤大米。不說家裡大人喜歡,就連鄉人也紛紛誇讚他道:“這個伢兒好扎實,真有譜!”
次年的陽春三月,春暖花開,天氣晴和。田野裡的野菜黃花菜,一葩一葩的,長得又肥又大又密。凡是缺吃少食的人家,婦女兒童,都會習慣性地提著籃子,拿著小鏟子,去雕黃花菜拌飯吃,以節約糧食。金家一家七口人,只有不到兩畝田,
自然不會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那一日,狗兒跟著他奶奶梅姑,去那門前一塊大田裡雕黃花菜。他祖孫二人蹲在田裡,將籃子放在身邊,一手使小鏟,一手抓野菜,眼明手快地一雕一株,一雕一株;不過一餐飯時間,就各雕了半籃子——當然,大人的籃子大一些,裝得也要滿一些;孩子的籃子要小得多,裝得也要淺得多。
梅姑高興地說:“狗佬,我們加勁雕!這田裡的黃花菜這麽好,我們爭取今天一人雕他三籃子。搭天時好,把它曬乾後藏起來。”
狗兒道:“奶奶,這天氣好,我們多雕他幾天!”
梅姑道:“好啊!只要天氣好,我們就天天雕;一直雕到黃花菜老了,不能吃了就住手。”
他祖孫兩個雕得正高興的時候,忽聽有人叫喊道:“噯!是哪個不要臉的,怎麽雕我家田裡的野菜?還不住手上來,我就拖鏟鏟來了(不許別人砍山上的柴,去沒收彎刀叫拖刀;所以,這不許人家雕野菜,沒收鏟子叫拖鏟鏟)!”
狗兒未等奶奶說話,便搶著道:“你自己都說了,這是野菜,為什麽不許我們雕?”
那人已來到田塍上,站在那裡道:“野菜也好,家菜也好,長在俺田裡的,就是俺家裡的!就不許你們雕!”
那人也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只不過,他是當地余保長的兒子,小名保兒,也就是那片田的小主人。原來,他來製止雕野菜,是屬大人所使。因他大人見是鄰居熟人,有些不好意思出面,便叫孩子來了。
梅姑已估計到了這一點,正要說話時,狗兒又道:“保兒哥,你們家飯吃不完,又不需要吃野菜,為什麽不許我們雕呢?”
保兒道:“我爹說了,這野菜沃在田裡,可以肥田的;讓你們雕了去,田就會瘦了!”
狗兒道:“這野菜,我們可以當飯吃的。你們把它沃了肥田,豈不可惜了?”
保兒道:“我們當了肥料,可以肥田多割谷的,可惜什麽?”又道:“你再糊說八道不起來,我就喚狗咬你們!”
原來,余保長家,養著三條看家狗:一條灰黑色的母狗,兩條黃色的大公狗。那保兒出門來的時候,就帶著它們。此時,三條狗都在他身邊轉悠。
梅姑聽他說要喚狗咬他們,連忙道:“別,別,別!保兒佬,你千萬別喚狗咬人。我們隻把手邊這點黃花菜雕了就走!”
保兒哪裡肯讓他們再雕?他立即喚狗道:“喔、喔——喔、喔!大黃,灰兒,去,快去咬他們!”
那三條看家狗,聽了小主人的囑喚,立即各各“旺”地一聲,竄下田塍,向梅姑和狗兒撲了過去。
梅姑見了,將狗兒一把拉到身邊,口裡說:“佬兒,別怕,也別動!它們不敢攏來的!”說著,一手握著鏟子,一手勾腰撿土塊。
那三條狗,已竄到離他祖孫兩人只有丈多遠的地方;一見梅姑勾腰,就像一鍵操縱下的機器狗一般,立刻齊刷刷地往回就跑。可它們隻往回跑了沒幾步,又返身一面叫著,一面向他祖孫兩人撲了過來。
梅姑見了,便要將手中的土塊向它們打過去。
狗兒連忙道:“奶奶,您別打!”說著,他便把食指往唇邊一放,向狗們吹了一聲口哨。狗們立刻停住了。他又向它們“喔——啜啜、喔——啜啜”地示好。狗們見了,便都望著他,還搖頭擺尾的,“嗡嗡”地站住不叫也不動了。
保兒見了,著急道:“灰兒、大黃!怎麽不動了,快咬他們呀!”
狗兒笑著招呼狗們:“喔——啜啜!別聽他的,別咬!”又轉頭向遠處道:“去!快到那裡追鳥兒去!”說著,順手撿起一小坨土塊,向那裡甩過去。
狗們見了,全都“旺”地一聲,向那裡竄過去,驚飛好幾隻斑雞,“咕咕”地飛向更遠處。狗們也追趕著不再回來。
保兒氣得罵道:“發瘟的黃眼狗,竟不聽我的聽他的!”
狗兒則跟隨他奶奶,收拾籃子和小鏟,提著野菜回家去了。
同樣是這年三月尾的一天,狗兒跟著他娘枝姐,去山陽趕場賣鬥笠。回家之前,路過一個起油貨的攤子前,隻聞一股香氣特別誘人。枝姐見狗兒住了一下腳步,又回頭向那裡望了見眼,便知道他餓了想吃那個。於是,她母子回頭,花了一點零錢,買了八個豌豆餅;給了狗兒兩個,她自己也拿了一個;留下其余五個,準備給在家的五人每人一個。
他母子二人走出後街口,正要一面走一面吃豌豆餅時,只見兩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站在那裡乞討。那叫化子,也是母子兩人。只不過,那母是個殘疾母——盲一眼,瘸一腿;那子雖不殘疾,卻是瘦骨伶仃的可憐子。
狗兒見那孩子與自己大小相仿,卻是那般模樣,不禁同情之心頓生。他見他把手伸向他,明顯地是想討他手裡的豌豆餅,便想也沒有想,就順手給了他一個。
那孩子接過狗兒的豌豆餅後,又立即要給他娘。他殘疾娘不肯接,定要他吃。因此,他母子推讓不定。
狗兒見了,越發同情他母子,不免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娘,並舉了舉手中剩下的那個豌豆餅。
他娘枝姐明白他的意思,也便點了點頭。
於是,狗兒立即又把手中僅剩的那個豌豆餅,給了那個叫化子娘;且未等她一聲“謝謝”說完,就向前走了。
枝姐本想也把手中的那個豌豆餅給他們,但她一想,他們母子二人已經有了兩個;而自己一家七人,也只剩下六個了,便放棄了原來的想法,舉步去趕狗兒。她一面走,一面叫:“狗兒,你等哈,等娘一路走!”
狗兒站住,等娘趕上他後,問道:“娘,有什麽事嗎?您是不是怪我,把豌豆餅都給了他們?”
枝姐笑道:“怎麽會呢?憐老惜貧,這是做人的善良心腸。你小小年紀,就能這樣,娘心裡喜都喜歡不過來,怎麽會怪你呢?”說著,便把手中的豌豆餅給他道:“娘是怕你餓了,叫你吃這個。”
狗兒不肯接,連忙轉身就走,說道:“娘,我不餓!這個您吃吧!”
枝姐大聲道:“狗兒,你不聽話,娘就生氣了!”
狗兒聽了,方才站住道:“娘,除了這個,袋子裡就只有五個豌豆餅了,正好爺爺、奶奶、爹和兩個弟弟一人一個。所以,您要我吃,那我就和您一人吃半個。要是您不肯,那我也要生氣了!”
枝姐笑道:“好、好、好,娘聽俺狗兒的,一人吃半個!”
於是,他母子二人各自拿著半個豌豆餅,一邊吃一邊回家。
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