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童馬不停蹄,也不知奔了多久,隻覺精疲力竭。
恍恍惚惚,倒在了一棵樹邊,糊塗睡去,到得第二日清早,餓醒過來。
兩小童身上已空無一物,堯山村地處隱蔽,鮮有人蹤,村外荒山野嶺,何處去尋食物?
屈於無奈,只能強撐而行,走至下午,乩月驀地坐倒在地,哭了出來:“我......我走不動了!”
公輸步二話不說,當即將她背了起來,他年齡雖稍大於乩月,但仍是幼小,再加上本就身疲力竭,背著乩月走了不出半裡,
摔倒在地,再難多行。
乩月嗚嗚哭道:“你......你不用管我啦,你自己走吧,你背著我,咱兩都要餓死在這裡。”
公輸步說道:“我不走,爹爹讓咱們相互扶持,我......我不丟下你!”
說話間忽然瞧見山崖邊有株果樹,當真驚喜,賣力走了過去。
卻見那果樹十分高大,他使出吃奶的勁,但千難萬難也爬不上去了,欣喜之情盡去。
於是躺在樹下,身枯力竭,心念空無,束手待斃。
豈知就在這時卻在身邊摸到一個果子,公輸步拾起一看,原來是樹上掉下的,雖有些腐爛,但仍可食用。
心下大喜,當即將果子分給乩月,“快吃!”
乩月拿了他手中的果子,卻是一動未動。
公輸步問道:“你為什麽不吃?”
乩月望著果子,喃喃自語:“公輸哥哥,你說我爹爹媽媽......他們......他們去了哪裡?”
公輸步說道:“我聽村中人說,人死了後,就會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爹爹媽媽一定是去了那裡。”
乩月恍惚:“那你說......我反正遲早......是死,那還不如早點餓死,去見爹爹媽媽。”
公輸步畢竟年幼,不知該如何回答,想了想又道:“你得先長大,等長大了,才能去那裡。”
乩月問道:“為什麽?”
公輸步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得先吃,吃飽了才能長大。”
乩月臉頰忽然落下一行眼淚,“我中了咒詛,就算長大了,大家都會嫌棄我,不願和我做朋友的......還有什麽意義......”
公輸步安慰道,“誰說的,我就願意和你做朋友啊,而且等你吃飽了,我們就去找靈獸白澤,到時候就能解掉你身上的咒詛了。”
乩月望著他,感動流涕,
咬了一口果子,又遞給公輸步,公輸步說道,“你都吃了吧,我還撐得住。”
乩月又咬了一口。
公輸步望著果子,忽然又想起堯山慘狀,母親被妖怪抓走,父親與村民慘死,如今無衣無食,苦不堪言,放聲大哭。
乩月又把果子遞過來,“我飽了。”
父親讓自己照顧好妹妹,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又先哭出來。
當下抹了抹眼淚,接過果子,強忍哭意。握在手裡,吃不下去。
乩月道:“公輸哥哥,你吃完果子,才有力氣找白澤。”
公輸步點了點頭,也咬了一口。
他打定主意,不但要找到白澤,還要找到娘親。
雖然他知,那是九死一生。
如此一來,兩小童你一口我一口,將果子吃了乾淨。
二童暫解了饑餓,睡了一覺,氣力稍複。
公輸步在林中找了樹枝,將樹上的果子一一打下,揣入懷中,
這才攜過乩月的手又行。 兩童又走了一日,仍是不見人蹤。
到得第三日,又攀上一座山頭,
筋疲力竭,懷中果子將盡,
前途未卜,崇山綿綿,何為出路。
兩童找到一顆大樹,困意十足,又睡了下去。
也不知何時,身前忽然出現一桌飯菜,飄香四溢。
公輸允歸來,薑搖催他吃飯,公輸步搶過筷子便要吃。
忽然地動山搖,房瓦傾瀉,屋頂出現兩隻臉。
一張圓臉,一張尖臉。
它們巨手伸來,抓起公輸允和薑搖,扔進了嘴裡。
它們吃完公輸允和薑搖,又轉向公輸步。
公輸步一聲大叫,驚醒過來,原來是噩夢。
公輸步籲了口氣,
然而,
他還未緩過神,便發現地在顫動,轟隆轟隆,像是有東西撞擊在地面。
公輸步抬頭,
雲朗星稀,
公輸步側目,
隔壁的山頭竟在移動。
公輸步以為自己花了眼,再細瞧,
不是一座山,是一群山在移動,周圍的山。
無論是東邊的山,西邊的山,南邊的山還是北邊的山,
都向一個方向,整齊移動。
那方向是日出的方向。
唯有他所在的山頭卻是一動不動。
公輸步大驚失色,叫醒了乩月。
兩小童何時見過此景,
橋舌不下。
兩人在山上坐了一夜,待得日出東方,群山才停了下來。
乩月害怕,“公輸哥哥,我們......怎麽辦?”
公輸步道,“這周圍的山好生奇怪,咱們就呆在這裡,哪裡也不要去,等......等這些奇怪的山走光了,我們再走。”
乩月點頭。
待了一日,晚上又發出地顫聲。
看來這些怪山只有在晚上才會動。
一連數日,皆是如此。
兩童待在山上,倚在樹旁,寸步不離,哪敢下山。
然而這些山移走了,又來一群山,
山來山去,
一山纏一山,
無窮無盡。
過了七日,
水盡糧絕,
怪山仍是不盡,
再不走,那便也要餓死在這裡。
公輸步打定主意,一到日出便下山,再險也要帶著乩月走出去。
兩童等了一夜,可周圍的山偏偏不動了。
一夜都未動分毫。
天一亮,公輸步牽過乩月,奔向山下。
他們從西面上山,從東面下山。
誰知上山的路容易,下山的路卻崎嶇無比。
整整一日,才到山腳。
可是天又黑了。
山體驀地一陣顫動,向上抬了數丈,山石滾落。
公輸步眼見這一幕,傻了眼。
山腳長出了腳。
是他們所在的山。
腳移,
山挪。
周圍的山並未動分毫。
原來是他們所在的山在行走。
他們站在山巔,
他們的山向前進,
在他們眼裡,周圍的山便後退。
他們的山向西走,
在他們眼裡,周圍的山便向東走。
怪的不是周圍的山,而是他們所在的山。
他們渾然不知,只因身在山中。
公輸步驚醒,連忙帶著乩月奔逃。
逃出數裡,方才停步。
那山漸漸遠去,站在山外一觀,除了山底生了三隻足,與群山無異。
難道世上還有會行走的山?
兩小童無從知曉,所幸無傷無害,待得天明,向日出方而行。
據說白澤在東海,東海距堯山村數千裡,這山帶著他們又向西行七日,
遠上加遠。
再向東行,隻用了一日,便出了群山。
可還是不見人家。
村裡人都說,
堯山村隔絕世外,世外人多嘈雜,
可這人跡縹緲,何來嘈雜?
難道村裡人都是騙他們的?
又行半日,
來到一片澤林,林中生出濃霧。
霧似輕煙,
煙似濃霧,
霧鎖雲籠,
盡管正日當頭,卻也照不真切。
兩童緩慢而行,林中樹木曲折。
多是枯木,木下有沼,沼中吐泡,頗為詭異。
乩月害怕,死死抱住公輸步的手,“公輸哥哥,我們......回去好嗎?”
回頭是群山連綿,這澤林是唯一出路。
想要出山,必經此地。
公輸步壯膽,“乩月妹妹,不怕。”
說著話身體卻在哆嗦,他自己也只是個八歲小童,
豈能不怕?
行了片刻,乩月忽然停住了腳步,“什麽聲音?”
公輸步凝神細聽,“有人?”
喜出望外,
出堯山村數日以來,第一次聽見人聲,怎能不激動。
當即向聲音出處走去,聲音越來越大。
公輸步凝神再聽,
有人在求救!
濃霧散開,
一個年輕女子趴在岸邊,半截身子卻陷入澤中。
女子伸手,苦楚哀求。
公輸步見狀,立馬要救她。
但細細一想,自己一個小童,怎麽拉得上她?
然而人命關天,又怎能見死不救。
公輸步伸手去拉她。
可乩月死死抱住他,不讓他去。
公輸步回頭望乩月。
乩月連連搖頭,身體發顫。
便在這個當頭,女子脖子以下均陷入沼澤。
公輸步向前走,乩月還是死死不放,大哭出聲。
原來她見那女子形貌醜陋,心中莫名害怕,不讓公輸步靠近。
便這片刻功夫耽擱,女子整個頭都沒入泥潭,眼見活不成了。
公輸步頹然倒地,
妖怪打不贏也罷了,活人在面前也救不了。
心中悵然。
乩月抱住他,
哭聲更甚。
公輸步本欲責問,但話到嘴邊,終沒說出口。
扶起乩月,繼續前行。
行得三步,
卻聞哭聲,
尋聲而去,
原來一名女子也陷入澤中了。
可這女子不像前一個,
她在澤中,並不下陷,只是左右不能動。
神色淒然,只顧哭泣,也不求救。
最不同的是,她容顏素美,泣如梨花。
即便是六七歲的小童也懂美醜。
乩月見她如此漂亮,便也不哭了。
公輸步有了先前的經歷,不敢耽誤,趕緊在澤邊找了根枯木枝,向她遞來。
女子停住哭泣,接過木枝。
公輸步伸手一拉,不料她竟如此輕盈,便似一葉紙舟。
片刻功夫便將她拉上岸,難怪她沉不下去。
什麽樣的女人可以如此輕?
輕的飄在泥潭上。
女子上岸,羞答答地屈膝行禮。
乩月看得呆了,
這女子形銷骨立,如不勝衣,
但她素裙白袖,不沾一泥,有芙蓉清出淤泥之態。
公輸步在村中哪裡見著過這麽漂亮的女子。
但他除了美醜,能懂什麽。
公輸步問她,“阿姨,你怎麽掉在這裡了啊?”
女子啜泣,卻不答話。
“阿姨,你是怎麽進來的?知道怎麽走出這個地方嗎?”
素衣女子停止啜泣,搖了搖頭。
“阿姨,你知道怎麽去東海嗎?”
素衣女子依舊屈膝低頭,臉色竟開始泛紅。
公輸步又道,“我們要去找靈獸白澤,你見過它嗎?”
素衣女子瞄了他一眼,羞得趕緊把頭又低了下去,可還是沒說話。
公輸步心道,“這阿姨好生奇怪,難道她不會說話?”
公輸步心中雖是疑問, 但他只有八歲,也不生疑,牽了乩月,“這阿姨看來不知道,咱們走吧。”
乩月戀戀不舍,被公輸步牽著而行。
兩童走了半個時辰,回頭卻發現女子一直跟著他們。
公輸步一回頭,女子便屈膝低頭作禮。
兩童被一個阿姨跟著,
說怪不怪。
公輸步攜著乩月又行,那素衣女子便一直跟隨。
公輸步心中越發奇怪,但三人結伴,卻總好過兩人。
三人在林中又走了半日,依舊沒走出澤林。
眼見天色已晚,只能於林中過夜。
兩童在野外過慣了,倒頭便睡。
女子蹲在樹邊,依舊不說話。
睡到半夜,但覺有人壓住了自己的身體,
公輸步連忙睜開眼,迷迷糊糊,但見素衣阿姨騎在了自己身上,雙手撐在他腰間,伸手來拔他褲子。
公輸步見她舉止怪異,驚魂失色。
“啊”的一聲,一下從地上蹦了起來,抱起乩月就跑。
乩月從睡夢中驚醒,
滿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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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品
華山向西三千三百裡,曰千眾山,連沿千百九十裡,山中有山,名為神珷,生三足,日行百三十裡。
——《藏荒志》
千眾山東十裡,曰顧夢澤,木沼交錯,其木為槲,其沼為泩。沼中有女失足陷,名花前月下,一醜一美,不可救之。
——《藏荒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