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女子鵝蛋臉,鳳目平眉,標致的鼻子,嘴唇微翹,一身青蘿紗裙,端坐昏黃燈光之側。女子直視身前跪伏少年,眼神柔柔,充滿無限的憐愛。少年雙膝跪地,頭枕在女子的大腿上,抽噎之聲不斷。
窮人孩子早當家,少年早熟,自知小姨此去無法阻攔,心中萬分不舍無法言喻,最後只能化為淚水奪眶而出。女子同樣淚灑衣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得輕輕拍打少年的肩膀,示意少年站起身來。
少年自小便知自己和泥瓶巷裡的其他孩子不一樣,或者說自己小姨和其他的父母不一樣。其他的孩子過了玩耍的年紀,男孩早早的跟隨父親外出謀生,女孩跟著母親學習針線活,而少年自三歲時以三百千開蒙,而後學習四書五經,儒家經典。少年雖家境貧寒,但讀書識字卻一樣沒有落下,開始多是由女子抄錄於沙盤之上,教少年逐字逐句認讀,到了最後便是女子誦讀,少年在沙盤之上書寫。
女子拉少年起身,手指動作十分輕柔的幫少年擦去臉上淚水,然後雙手捧住少年的小腦袋,直視少年明亮的雙眸,神色溫柔道:“我走以後,你想去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必非要依著我定的規矩,隔壁張先生夫婦一直想認你當乾兒子,之前我不同意,現在也無妨了。”
“小姨你不會回來了嗎?”少年神色悲切的問道。
“還不一定,小姨要去做一件事,六年之內做成了就會回來,六年之後成與不成沒有什麽區別了。”女子揉著少年蓬松柔軟的頭髮笑著說道。
少年沒問什麽事,女子自然知道少年心中所想,寵溺的把少年摟緊懷裡,揉著少年蓬松的頭髮解釋道:“你娘給你留了一些東西,我要是不拿回來,就會被別人搶走。”
“我不要行嗎?”少年抬起頭倔強的問道。
“傻孩子。。。”
女子沒有說話,摟緊了懷裡的少年。有些人命中注定你遇到,然後成為你的劫,你無法逃避;有些事即使你逃避著不去做,它也會換成另外一種方式到來,早晚會來;有些東西即使你不要,它也會出現在你的生命裡,命中注定。
張屠戶站在目盲老道的院子裡,看著院中的一塊石碑,碑石只是尋常大山青石,與張屠戶家裡院中石桌石椅的材質一樣,石碑上刻有兩行字:虎倒余威猶然在;困龍有志可登天。
與此同時,泥瓶巷外一南一北來了兩人,從南而來的是一名婦人,身穿玄色長裙,頭上別著一隻金步搖,從北來的是一名滿頭銀發的老嫗,手裡拄著龍頭拐杖。
婦人走到巷口,稍稍泄露自己的氣機,行禮道:“紅塵祠琴怡求見張先生。”
沒有人回答婦人,但是婦人卻不敢輕舉妄動,一直保持行禮的姿勢。
老嫗走到北口,見眼前的路被一道泥牆所堵,臉上露出不屑之色,冷笑道:“裝神弄鬼!”
十年前老嫗來這裡的時候,巷子還是南北通透,無此泥牆堵路,而今眼前多了一堵泥牆,難道築起一道泥牆,然後改個名字就能移風易俗了嗎?老嫗並不相信一堵泥牆能改變什麽。
老嫗提起手中的龍頭拐杖重重落下,頓時此處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大地震顫不止,驚醒了附近家中熟睡的百姓。
老嫗眼前的泥牆轟然倒塌。
站在目盲老道院中的張屠戶面色平靜的向前邁出一步,大地震顫頓止,仿佛這裡只是經歷了一場小小的地震一般。驚醒的百姓隻覺得這是一場夢中的錯覺。
震碎泥牆的老嫗突然神色大變,轉身倉皇逃跑。巷南口婦人的神色愈發恭謹,沒過多久就看見一位身材臃腫肥胖的婦人從深巷中走出,面色如霜。
張屠戶見陶寒從房間裡走出,並不意外,笑著道“你也感覺到了?”
陶寒恩了一聲,臉上絲毫不見平日裡的癡傻之態,他站在張屠戶的身側,遙望漫天星辰歎息:“樹欲靜而風不止!”
張屠戶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唏噓道:“子欲養而親不待。”
月色寂寂,虞夏第一次覺得夜晚是如此漫長而又短暫,側臥直視眼前寥寥夜色,這一刻他怨恨自己的生身父母。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虞夏心中默念,無聲自哂。
讀書啟智明理知禮節,這句詩是虞夏在讀書識字後小姨教他的第一句詩。可此刻,他的心中卻充滿了對生身父母的怨恨。
少年雖知此怨毫無道理,但心中怨懟無處發泄,而且對未來充滿了迷茫。
我該怎麽辦?少年在心中無聲發問。
此時少年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 難以入眠,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一個辦法來。這時一個男人出現在少年的窗外,瘦高身體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少年瞥見這道人影,心中一驚,不過沒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心中更是隱隱有了一些期待,不止是因為對這瘦高身影有一絲熟悉,還有一絲在心底埋藏多年的僥幸。
年幼某次暈倒之後,少年恍惚間曾見過某一瘦高人影身化驚天刀光,割裂混沌,天地複歸清明。此時這道人影與心中的某個人逐漸重合,少年穿好衣衫,走出房間雙膝跪地,少年的聲音中略帶哭腔,卻滿臉倔強之色。
“求張先生教我!”
男人看著眼前跪倒在地的少年,心中感慨萬分,少年的模樣與其父有幾分相似,但是眉眼更像其母。男人不僅認識少年父母,而且與之關系頗深,說起來男人與妻子之間緣分,還要多謝少年父親當年的幫忙。
只是一飲一啄皆是緣定,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由身不由心,結果往往都是事與願違。
男人示意少年起身,神色溫和,“在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希望你可以平靜安逸的度過一生,可以通過自己努力,過上還算富足的生活,也會在將來某個時候,遇上一個善良美麗的女子,然後與她結婚生子,就這樣毫無波瀾的結束一生,沒有江湖中紛紛擾擾,也沒有那些醃臢的算計,這樣的結果我們都認為很好,可是你小姨不同意。”
男人直視少年的眼睛,笑著道:“現在想來你小姨也許是對的,因為還沒有人問過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