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鷹的身影,早已消逝在雲端多時。
“時候尚早。”上官青虹緩步來在蘇赫身側,望著遠處那穿霄入雲的筆架峰,沉聲道,“你又何必如此性急。”
隨著他的視線,蘇赫亦是遙望著那巍峨奇魄的數座險峰,“如何能不急。閣主幾次三番的遣人來試探,還好,不過是玄門、道門這般的人物。我如若再不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就怕是閣主耐不住自己前來,這大威能親至,我如何能抵抗的住。”
“我會耐不住?”
“閣主的養氣功夫自然是深不可測,可有些人就不好說了。”
上官青虹沉下聲來,“只要身在劍閣,便可無憂。這哪怕是三歲孩童都知曉的。”
“在我數萬鐵騎之下,相信這世間便不會有所謂的無憂之處。”
“數萬?”上官青虹冷笑一聲。
“兩萬。”蘇赫揉了揉鼻頭。
“嗯。”上官青虹點了點頭,他將視線收回,望向身側的蘇赫,“正因為如此,你也才有資格站在我的身旁。這麽看來,今日蘇赫卻要做回蘇大人了。”
蘇赫平視著他,誠言道,“以閣主在這江湖中地位,加之閣主駭世驚俗的一身修為,即便是蘇大人在閣主面前也只能做回蘇赫。”
卻無半分的自傲,卻是頗為欣賞的看著蘇赫,上官青虹終就笑了笑,“昨日晨,半山筆洗池,我曾經說過的話依然作數。只要你現在走,還來得及。既然身在世間,如何能做到無垢……我還是可以當什麽也未曾發生過。”
蘇赫搖了搖頭,“她知道的。所以,她臨終前告訴我,男人,即便做不到無垢,也盡量要做的乾淨些。”
上官青虹的長衫袍角微微擺動間,雙眼一眯,迸射出的精光如劍……
他的劍,從來不在手裡。
他的劍,此時便在目光之中。
卻轉瞬即逝。
“你既然還要刻意的在我面前提到她……”上官青虹踱開一步,“那麽我方才的話,便隻當從未說過。這麽看來,你是決意要螳臂當車了。”
“師尊曾經告訴過我螳臂當車的出處,從不敢輕忘。只怕是很多人都忘記了下一句,齊莊公對此是如何作答的。”
“哦?”上官青虹望一眼蘇赫。
“莊公聞禦者言螳臂當車,答曰,‘此若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遂,回車而避之。”
愣了片刻,上官青虹不由得放聲大笑。
這一聲豪笑,卻叫場間無數人的目光匯聚在他與蘇赫的身上……
“天下勇武……”上官青虹終就一斂笑意,面色一沉之際,冷聲道,“你說你很狂,卻未料到竟是如此狂妄!只可惜,齊莊公早已化為灰燼,如今之勢已是避無可避。”
“好說。”蘇赫亦是一笑。
他好似閑聊般的輕聲問道,“不過我始終想問一問閣主,聽聞閣主與無垢不僅是表兄妹之誼,也曾兩情相悅,更有媒妁之約……卻不知……”
卻不知為何會放任上官無垢遠赴京城做了皇室供奉?蘇赫的這後半句並未出口……
上官青虹當即面色陰沉如鐵。
他根本就未料到,此時,此刻,蘇赫竟然膽敢在他面前,在世人面前,與他言說這些……
他只是腳跟一頓。
似地動。
似山搖。
彩樓晃動間,就幾欲垮塌下去。
便就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之中,上官青虹袖袍擺動間,高聲道,“請漕幫幫主。
” ……
緩步拾階而上的李煜……
卻令蘇赫皺了皺眼眉。
頭扎綸巾,一身天青色儒服,行走間寬袖飄擺,腰間束帶飛揚。
他的一靜一動,循而有序,不急不緩。
壓根瞧不出他的年紀幾何,這位李煜眉目間顧盼生輝,鼻翼下朱唇皓齒,素面無髯。
一把竹扇在手,時開時合,卻正顯風流倜儻,與他的身姿再相宜不過。
如若這天底下真有那上官無垢所說的乾淨的男人,那這位漕幫李煜,便就是。
他體態修長,溫文爾雅,上得彩樓,先是衝上官青虹躬身一禮,轉身又對場間的江湖眾人一躬到底,“漕幫李煜。諸位賢達蒞臨江南地界,李某未能一一拜會,甚是失禮。劍閣聖地,李某亦不能越俎代庖太過逾越……是以,英雄會後,諸位若能有幸一遊泰州,李某一定恭候大駕,略盡地主之誼,一應食宿皆由漕幫安排。”
“李幫主,大氣!”
“漕幫不愧是江南第一大幫。”
“管食宿。管酒水不?”
“李幫主,聽說江南的美女冠絕天下,弟兄們還都沒見識過!”
場下頓時笑聲一片。
李煜面帶輕笑,“眾位兄弟如若在泰州境內有些什麽事情要辦,漕幫必盡綿薄之力,李某亦不敢有絲毫怠慢。只要肯賞光前來,勿論是否見過,就都是朋友。”
“好!”
“有李幫主一力相邀,英雄會後咱們再聚泰州!”
“對,也讓大夥兒們見識見識漕幫的闊綽!”
眾人均未想到,這在江湖上甚為神秘的漕幫幫主,卻是這樣一位知情會意,豁達豪爽的妙人。
這一席話,令所有人如沐春風,確就是裡子面子都給足了的。
一時間不由得對這位漕幫李煜的豪爽風姿大為讚歎。
……
李煜的到來似乎給這英雄會添了一把火,群情莫名的激蕩了起來。
對這位漕幫幫主,能置身於彩樓之上,沒有人會對此有些什麽不滿或者不服氣。
且不論漕幫在江南一帶黑白兩道混得順風順水,隻這半官半匪的身份,運河上下橫跨數省的勢力,就叫人羨煞。
更不用說,明裡暗裡,數萬的幫眾,那是多大的體量……
似乎很多人都忘了,漕幫從來身在江湖,卻並不怎麽涉足這個江湖,可以說不知從何時起,漕幫壓根也就瞧不上這個江湖。
甚至上一次英雄會,漕幫根本就未參乎,甚至一個人也未曾派來。
然而這一次,漕幫為何會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去思量這個無聊的問題。
是以,當幾名漕幫好手,湊興也似得躍身至池中蓮台之上,十座擂台頓時也份外的熱鬧起來。
勿論彩樓上,來來去去的發生了什麽,在很多人看來那皆是與他們渾不相乾的事,只有這裡,這十座蓮台才是江湖人真正的興趣所在。
……
付煙生,依舊是距離池畔最近這一處蓮台的擂主。
即便僅是較技,又哪裡能做到只是點到為止,刀劍之下,又豈能無傷。
付煙生已經用自己的劍,清風劍,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同其他蓮台上的擂主一樣,他已經多處負傷。雖不致命,也已是血透衣襟。
他依舊在蓮台上毅然而立。
他戰的很苦,今日下場上蓮台的,與昨日大不相同。
但他果然算的很準,至今並未有威能境踏足他所在的這處蓮台。
此時,他與所有人一樣,正在注視著另一座蓮台之上,一位極有趣的人。
……
這個人,很面生。
之前好像也沒什麽人注意到他。
他或許是一位漕幫好手?
但不管他是誰,是何門何派,是誰的弟子,反正他確實有趣至極。
他的那把劍,很有趣。
如果那確實能被稱為是一把劍的話……
充其量也僅僅是一把劍胚。
那根本就是一塊鐵皮。
沒有劍柄,沒有劍鍔,胡亂拿什麽東西纏著,就這樣攥在他的手裡。
更有趣的是,他根本就未用這把劍。
他只是用肩,用腳,用一切令人意想不到的部位,將對手弄下蓮台,弄進水裡。
他這個人也很有趣。
自他登台至此時,已經連勝五位對手,卻沒有人能看出他的招式,他就像是街頭的地痞,掄起王八拳就敢衝上前去……然而,他的動作卻是快極。
他根本就像是……在玩兒一樣。
當然這一切,遠沒有他此刻說的話有趣。
……
到此時,已有不少江湖名宿下得場中。
很多老江湖,江湖大佬,到此時也不用再顧忌什麽身份地位,該上場的已然上的差不多了,是到了最終角逐誰能最後站在蓮台的時刻了。
八月未央,步下蓮台。
他的身子好似很輕。
輕的可以飄在水面上。
他也正是如此做的,自岸畔他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步在水面上踏出一朵漣漪,朵朵漣漪恰如朵朵綻放的蓮花,他便就在這朵朵蓮花之上,到了蓮台。
只露這一手。
頓叫眾人齊聲喝彩。
不愧是蜀山玄門!
不愧是玄門十二月,八月未央!
他似乎是隨意挑選了一座蓮台。
他便站在那人面前。
也不說話,八月未央從來無需向任何人報一聲名號。
他只是垂下手臂,亮出了掌中的那一柄劍。
玄門了凡劍。
了凡世界了了心,了了無心可悟真
那人的眼睛很有些奇怪,他似乎總是有些睡不醒,即便玄門八月未央對面,他也依然是這副模樣,他便對八月未央搖了搖頭。
“你不要來。”
八月未央愣了一愣,“什麽叫我不要來……我就是要來,所以你可以滾了。”
“不是……”那人撓了撓頭,“我的意思是……算了……”
“什麽算了?”
“算了的意思,就是來吧。”
“來吧?”八月未央端詳著面前這位一身利落黑衣的年輕人,衝他嗤笑道,“你到底打還是不打?”
那人搖了搖頭,“不打。”
八月未央拿手點了點自己的腦門,“你確定你這裡沒問題?”
闖蕩江湖這麽些年,他八月未央什麽樣的人沒見過。
可他就還真沒見過如此不著調的人。
攤開手,他極其無奈的四下望望,望向周遭的人,望向池畔的人……
眾人均看到這一幕,聽到這極其有趣的話,皆是衝這裡指指點點的哄笑不已。
“不打的意思,是我不會打。”
“哦,那你剛才在做什麽?”八月未央竭力的讓自己跟上他的節奏,他的思路。
“那純粹是玩。等人實在閑極無聊,就上來玩玩。”
“那你會做什麽?”八月未央問他。
“我會殺人。”
絲毫無懼八月未央瞬時冷下來的臉面,他又接著解釋了一句,“我隨便就能把剛才那些人弄下水去,可是對你就不行,因為你是威能境。”
八月未央極為自傲的冷笑道,“算你眼力不差。”
“從前我還殺不了威能境,但是忽然我就可以了。你或許不知道,這就有個麻煩……我殺人跟玩兒一樣,可殺威能境還不行,不能跟玩兒一樣,挺費勁。所以我懶得這麽做,所以我叫你不要來,我腦子很好使,我還沒學會怎麽滾,你還有沒有別的問題要問?”
八月未央又愣了。
這一回,他是被徹底氣愣了。
還沒有人可以這樣同他講話!
不對,好似昨天那個蘇赫就如此這般的同他講話來著……一念至此八月未央不由得出離憤怒!
他不容許有人在他面前這麽狂,然而連續兩天,居然連續有兩個人在他面前這麽狂。
於是,他豎起了手中的劍。
“你等等。”那人趕忙衝他擺手,“要我殺你, 可以,但你得付錢。”
“你他麽……”八月未央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你殺我,還要我自己付錢……這他麽究竟是什麽邏輯!”
“這是我的規矩。”他想了想,“有人願意為你付錢也可以的。有麽?”他問八月未央。
“你給不給他付錢?”他似乎清楚從八月未央這裡得不出答案,索性高聲向彩樓這邊問道。
……
真是太有趣了!
不止場間的這些江湖豪傑,甚至上官青虹都這麽覺得。
他隻一眼便瞧出了此人的修為有些什麽不對,便對李煜低聲問道,“你的人?”
李煜被他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白他一眼道,“你怎麽會認為是我的人?”
蘇赫笑道,“不好意思,我的人。”
彩樓上瞬時便靜了下來。
蘇赫的人。
那這個人……
就不是一個玩笑。
只有蘇赫依然在笑。
他衝池中笑道,“付!我早就看他不順眼,所以你能不能殺慢點。”
“能!得加錢!”那人不假思索的應了聲。
蘇赫揉了揉鼻頭,“那就還是先欠著……”
“九出十三歸!”
“成!”
一個成字,那人終於也露出了笑顏。
他那張棱角分明格外英俊的面龐,笑得跟朵兒花兒也似得。
“對了,我叫七夜。”他漫不經心的對八月未央的說了句,“現在有人願意為你付錢。”
他漫不經心得轉了轉手中那把不像是劍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