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鳴關外數十裡的山崗上。
他已枯坐許久。
他身後的那顆老樹,怕是已有數百年,高大挺拔,依舊枝繁葉茂。
樹影無風而動,阿南的金子與他的那隻老雕已獨處了許久,終就在夜色中展翅而去。
祖孫分離,此次怕就是訣別了。
老雕未鳴。
就像他終就再也未見阿南一面,這女娃今生再回草原之際,他恐怕也就見不到了。
算算時候也差不多了。
他便起了身。
他的身影比夜色更黑,他衝老雕招了招手。
……
那霸的這隻金雕,自他十來歲上親手撫育至今,已有六十多年。
已近成精。
老雕的金眼,衝著那霸身後暗處不停的翻轉著,似在示警,那霸嘴裡發出低微的聲響,安撫著它示意無妨。
於是老雕胸腹鼓蕩間,向著那霸手心裡嘔出一團黑黢黢的東西……頓時周遭便泛起一股難言的腥腐之息。
它便抖開雙翅,低飛回樹梢歇息。
那霸盤坐在地上,自身後拿過一隻破舊的粗瓷大碗,又在一旁的褡褳中掏出些瓶瓶罐罐,抖些粉末在碗裡。
瞬時,碗裡無火自燃。
卻是一種藍的火。
藍的可謂妖豔。
將手心裡的那一團黑物丟了進去,那霸一動不動的只看著碗中的火。
腥臭消逝,異香頓起。
……
她至此時方自暗處現身出來。
來在那霸身前,她嗅了嗅,她甚至揭開了面紗,仔細的聞了聞。
隱在黑袍兜帽中的那霸,便好似笑了笑。
“大祭司堵在我的來路上,裝神弄鬼的在做些什麽?”
“胭脂既然還知道老夫是祭司,那便應該清楚,裝神弄鬼正是祭司的本職。”
胭脂便冷笑一聲。
她似乎又無法自抑的深嗅了兩口。
“你這要攔下我的意思?”胭脂不屑的看著不見面目的那霸。
“顯然就這意思。不過也不知道攔不攔的住。”
“就憑你?”
“可汗不希望你這麽做。況且阿南是老夫的孫女,老夫不得不這麽做。”
“你這是在找死。”
“老夫陽壽將盡,活著就是在等死,找不找的也沒什麽所謂。”言語間,那霸伸出食指,用那黢黑的指甲在腕間一劃。他似乎已經乾枯的沒有什麽骨血,半晌也就淌下了極為濃稠的寥寥幾滴在碗裡。
藍焰更盛了些。
“那就隻好送你一程了。”胭脂退後了一步。
“自阿爾泰山下來,北刀也想送老夫一程。自信斷然是接不下他那一刀,不過躲還是躲得開的,是以北刀的那一刀隻送走了老夫胯下的那匹老馬。”
胭脂的眼眉便就在夜色中皺了皺。
那霸看著她,又道,“胭脂不過三十出頭,如今威能巔峰,已近大威能,確實是這天底下百年不遇的奇才。你即便送走老夫,可送得走老夫麾下坐鎮邊關的五千精騎?屆時,可汗又怎麽看?”
胭脂不可能發覺她的臉頰上此時已有胭脂之色,她遲疑片刻,道,“我隻殺了那個蘇赫,會把阿南帶回來。”
那霸搖了搖頭,“以阿南的性子,帶她回來無疑於讓她死。至於蘇赫……可汗放他走,便是要讓他活。”
胭脂言語間,似有些遲鈍,“他想讓蘇赫死,但他下不去手。”
緊緊盯著她,那霸緩聲道,
“這是可汗同你講的意思?” 胭脂搖了搖頭,“韓先生是這麽說的……”
“你便要替可汗這麽做。”那霸的聲音泛出一股攝人魂魄的磁性,“你願意替可汗做任何事……你如今依附可汗,是因為這麽多年你癡心北刀,卻不可求。你這是累了……也是心冷了,你不想再這樣一個人苦下去,所以你要找個男人,找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依著那霸的言語,胭脂點點頭,“他是這樣的男人。”
“你也不想再這麽累了。”
“跟著他,也就可以不用再去想那麽多。”
抬手指了指自己對面,那霸一字一句的說道,“坐,坐下說。”
胭脂猛得晃了晃腦袋,“你在做什麽?!”她突然厲聲道,“你這碗裡究竟燒了些什麽東西!”
“哦……”那霸端起那隻黑碗,“你來看,這火焰藍不藍?”
胭脂隻覺得自己的腦袋竟然是如此的重,她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你知不知道,我的金雕素來以何為食?”
胭脂搖了搖頭。
“那我可以告訴你知道,隻這些時日,大夏邊關的探馬夜不收斃命此處的有三百騎之多。”他看著此時的胭脂森森的笑道,“他們的腦仁,便是金雕上好的食材。”
“只可惜,雕兒老了,卻尚未通神。吃下這許多人腦,卻有一種東西它吞不掉也咽不下……”那霸黢黑的手指自藍焰中捏起一團已然燒得扭曲醜陋的玩意,那東西似乎油性很大,在那霸指間忽然騰起一陣青煙,滋滋作響……
隻那縹緲而散的青煙,就叫胭脂胸腹間翻湧不息,她張口便衝一旁吐出一道苦水。
“這……這是什麽……”胭脂掙扎著叫道。
那霸放下碗,“是什麽不重要,只是你現在有沒有覺得輕松了許多?”
胭脂頓似卸下了些什麽,沉沉的出了一口氣。
她怎麽也不會覺察到,她眼眶裡一片青白中的黑瞳,大了,又小了……
她意識到有些什麽不妥。
她想要運功抵禦。
她知道此刻唯有殺了面前的大祭司那霸才能破得了這已遍布周身的不適與詭異……
卻已來不及。
她已懶懶得打不精神去這麽做。
雙眼的黑瞳不見。
青白漸漸得轉為一派茫茫灰色。
“我好像看不見了……”她喃喃低語。
似乎自極遠處,傳來一絲縹緲的聲響。
“你看的到。”
於是她看的到。
夜色不再。
天地間,灰蒙蒙的一片。
一切都變得有些恍恍惚惚的。
“現在,你要認真聽,然後按我說的做。”
“不可能!”胭脂掙扎著吼了一句,她的聲量裡已顯露出些許瘋狂之意,“我已窺大威能之境,你休想用這醃臢的法子控制我!”
那霸歎了口氣,“大威能之境並不代表無敵,你這又是何苦做無謂的掙扎。修為深厚,可是你心智有隙。攻破你的心神雖然不易,但老夫以僅存的陽壽為代價,還是做得到的。”
言罷,他那老邁的身軀頓時變得極為挺拔。
似與他身後的那顆老樹般挺拔。
黑袍泛起,好似一片烏雲。
隻一縱,再一撲。
烏雲便將胭脂裹挾的嚴嚴實實。
一切都沒入了夜色。
夜色便就此黑暗了下去。
老樹之下傳來胭脂的尖叫聲,嗚咽聲,卻始終伴隨著那霸那近似夢魘般的呢喃。
便就如此這般持續了整整一夜。
……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老樹枝頭的時分,那隻蒼老的金雕昂首看了一眼頭頂那浩瀚的蒼穹,它那斑駁的如同樹皮一般鷹爪一松,便從數丈高的樹頂躍下……
它已經虛弱的再也不能展開雙翅。
它也無法再翱翔於天際間。
它扯開鷹喙,一聲蒼勁嘹亮的鷹啼響徹在林間的晨曦裡……
它便衝著樹下那已無聲息的黑袍,筆直的栽落下去。
……
阿南醒來之時,小臉便有些紅璞璞的,她的身邊正是蘇赫。
她睡的很好,很踏實。
趴上蘇赫的胸膛,她四下嗅了嗅……一股酒氣。
面色發青的蘇赫,枕著手臂望著屋頂,見她醒來揉了揉她的腦袋,“睡飽了。”
“嗯。你呢?”
“那咱們走。”
走去哪裡,阿南沒有問。
拾掇停當,臨出屋的時候,阿南偷著數了數桌案上的酒壺,十一個。
……
蘇赫已換上一身嶄新的薄皮黑氅,胯下火龍駒赤如血。
阿南的銀色辮發直垂腰際,一襲白衣勝雪,騎在白玉雕琢一般的嘶風獸上。
雙人雙騎,一路向南。
阿南的身子輕,騎術高絕,近與蘇赫不相上下,耽誤不了腳程。
雙馬長鬃飄灑,其勢如風,便如同一團火雲,一團白雲,飛馳而去。
終於能和蘇赫在一起,阿南的心裡始終是雀躍的。
她從未來過關內, 這裡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對她而言都是新鮮的。
白日裡穿州過府皆不入,雙馬不知累,跑起來也穩,至夜便尋著近處的縣城落腳打尖。
客棧自然是要選最好的,阿南夜夜均要洗浴,不然晚間就睡不踏實。吃食什麽的,豐儉全由蘇赫安排,阿南不挑食,只是對各處的糖糕點心格外喜愛,自己置辦了一個小布兜兒,裡面淨裝些乾果蜜餞什麽的,時不時拿給蘇赫一個,自己嘴裡鼓囊一個,喂給金子一個……金子卻翻轉著眼瞼偏過腦袋,始終警惕著金蠶子會不會突然自蘇赫懷裡鑽出來,在她身邊呆不多久便撲棱幾下雙翼,展翅飛向了天際。
愈往南行,天空好似也沒有那麽藍了,灰朦朦的。
阿南,也愈發的變得不開心起來。
這一路之上,她只見得田間荒蕪、雜草叢生,一個個村落皆是破敗蕭瑟,人煙稀少。
她也說不出什麽,總是覺得心裡很不舒服的,直到她看到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在道邊漸漸的多了起來,成群結隊的向著不知什麽地方匯集著,面帶菜色的領著身子瘦弱的孩童,表情麻木滲人的望著自身邊疾馳而過的她與蘇赫……
有的甚至向他們伸長了手,像是想要討要些什麽,卻虛弱的近似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
阿南有些害怕。
她緊緊拽著蘇赫的衣角,“這……就是大夏麽……”
“唔……這就是大夏。”
她疑惑的仰望著蘇赫,“他們……比在阿爾泰山的族人,還要可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