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樓。
高七層。
蕭鴻辰負手凝視著帳簾上,那副歲月久遠的麗人畫像。
待蘇赫在香案前焚香已畢,他方自冷聲道,“怎麽,給你母親焚一炷香,令你很難為情?”
蘇赫只是低頭不語。
便就在蕭鴻辰的怒目之下,他不得不開言道,“她……或已往生輪回,三千世界中……不知置身何處……”
“住口!”蕭鴻辰低喝道,“她是已不在人世,但朕從未忘記過她,也不想忘記她……”他久久的注視著帳簾間描畫的那位佳人,“她在,或者不在,都是朕的素倫良娣。……”
蘇赫始終都未抬起頭來。
“時至今日,你依然自認為生在北狄,穆松才是你的父王。曾記得,在清泉寺你對朕講,要這片天來償還蒲類滅族之仇……”蕭鴻辰轉過身來,“怎麽,你不準備這麽做了?這天下你不打算要了?”
僅僅幾句言語,卻令蘇赫不禁退後幾步。
他滄然道,“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蕭鴻辰厲聲道,“近前來。”
“抬起頭。看看清楚。”他指著那副已然色跡斑駁的畫像,“你可以不認朕,但你不可以不認她,她是你的母親。”
“生下你之後,不過月余,她便故去了。”蕭鴻辰唉聲長歎,“朕實在欠她太多……”
“她,去的安詳麽?”蘇赫悄聲問道。
“在朕的懷中,她望著朕……面帶笑靨而去……”
“她葬在……”
蕭鴻辰指了指身下,“這座七星樓,從不許任何人踏足,除了你。”
蘇赫便只是呆呆的站立,不言不語。
……
夜風襲襲。
他轉至樓台闌乾旁側,眼望夜空,悵然道,“又是一年夏季……”側望身後的蘇赫,“那幾處前朝余孽盡數剿滅,你是有功的。確實沒有發現他們與蜀地往來的手書信件?”
“未曾。仔細查找過。”
蕭鴻辰沉默許久,又言道,“這已知的最後一處,卻是頗為棘手,你需要仔細應對。”
“臣近日即刻起兵。”
“朕已下旨,著左都禦史梁廣正為欽差,署理漕運,你為副使,掌管兵事。梁廣正為人清正廉潔,他會在明面上給予照拂,周旋地方。你可知現如今這漕幫有多少幫眾,漕運總兵府與杭州將軍治下有多少兵馬?”
蘇赫不假思索的答道,“近衛軍監軍梅寅,就是梅家塢後人,他對漕幫甚為熟悉。只是漕幫幫主李煜……頗為神秘,臣已經向輿圖處打聽過,甚至紀伊姬對此人也所知甚少。他很少在江湖露面,漕幫一應事務多是其子李顯出面打理。漕幫現有幫眾三萬余……漕運總兵、杭州將軍歷來便與漕幫私下勾結,治下十二衛兵馬七萬。”
蕭鴻辰心下慰之,“自上元節之後,你果然做足了功課。不錯!”
他轉瞬便森然道,“當年嚴守臣在戶部任上,受先帝之命清剿漕幫,隻屠梅家塢,卻暗中扶持江南李家上位。他隻當天下人皆是瞎的!江南李家與蜀中那位大善人李靖皆是前朝大周的同宗余孽。李靖其人非同小可,盤踞在蜀地多年,人稱槍聖,一杆銀槍據說天下無敵。先祖奪了大周朝的江山卻對李家網開一面,實在大謬……這些年朕隱忍至此,卻就是怕這漕運一斷,南北阻絕,僅南直隸、江浙一帶歲恭便佔到了漕運的六成之多,一旦這八百萬石不至,則京畿危矣……此一節,
正是朕的心腹大患!” 他重重的看著蘇赫,“此事你可應的下?!”
蘇赫點頭,“陛下放心。”
“隻這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你要知道,之所以此時動手,是因為朕已下旨調蜀軍出川。那統兵之人正是嚴守臣長子嚴峻傑……漕運如若與此人沆瀣一氣……從此漕運停滯,物資糧餉調度南北阻絕,社稷危在旦夕!”
蘇赫早就對蕭鴻辰的旨意心存不解,“陛下為何會下旨?難道說,陛下這是兵行險著,要看看嚴守臣到底能做到哪一步?這實在是賭的太大了……”
“說的好!你不愧是朕的兒子!”蕭鴻辰大為感懷的伸手拍在蘇赫的肩頭……
卻如何能拍的到。
蘇赫聞言,下意識的一躲……
蕭鴻辰絲毫不以為忤,“這天下是朕的天下,何須賭?既然他的兒子有膽奏請,朕自然要允了。這只是因為,朕已經等的太久。”他的目光中突現出蘇赫從未見到過的狠戾之色,“朕也已經沒有任何退路。”
“臣不明白。”
“你當然不會明白。等你認我為父的那一天,朕方能告訴你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蘇赫此刻很怕這個……
論父子,他簡直避猶不及……
“萬騎齊出,太過惹眼。臣隻帶三千騎,其余兵馬依舊以練軍為由,先赴魯境,再南下匯集。只是近衛軍盡數調走,這京城……”
“有郝戰在,禁軍穩固,你不用擔心。”
蘇赫點點頭,“如今近衛軍可用,江浙一帶無險可據,只要引其陸戰,正是騎軍的用武之地。”頓了頓,他不無憂慮的言道,“肅清漕運不難,剿滅卻是不易,最大的麻煩……據我所知,李煜與那劍閣閣主上官青虹私交甚密。大軍之下,即便大威能聖者也可一戰,可是如若他一定要走,卻只怕是攔不住。”
蕭鴻辰淺笑了笑,“可兒,你可是許久未見。”
蘇赫一愣。
見蘇赫依舊不解其意,蕭鴻辰只是淡然說一句,“南巫可擋的住那上官青虹?”
蘇赫聞言,心中一動,大赫之下卻是猛得瞪起了雙眼……
蕭鴻辰對他點點頭,“你去一趟獻王府吧,什麽也不消說,他自然懂得該怎麽做。”
他久久的看著蘇赫,又緩聲道,“此去……自己小心行事。如若斷不可為,朕只要你活著回來。”
……
夏夜的簽押房,身後便是高大的宮牆,院中感覺不到一絲風涼。
時辰並不算太晚,獨處無眠,蘇赫便在外院看看值守的侍衛們。
卻是薛貴在值。
這半年裡,蘇赫時常出兵在外,自己的統領府便由薛貴照看著,府裡並無大事,薛貴倒也操持的悉心竭力。
見著蘇赫,便幾步湊到近前,薛貴恬笑著低聲道,“大人,昨兒跟您說的那事……”
蘇赫看著他笑道,“怎麽,真想來近衛軍試試?”
薛貴邁開小步,跟上蘇赫,“那哪兒能試試,是真心實意想在大人的近衛軍中效力!”
“倒不是不行……”蘇赫揉了揉鼻頭,心裡卻犯了難。
薛貴見蘇赫並未痛快答應,趕忙在一旁揮了兩下膀子,“咱這也算是有把子氣力的,馬也騎得……也算不得叼著金杓子出世的,吃苦也渾不怕……實在是這侍衛混的沒勁!”
蘇赫便也直言道,“不是疑你這份心跡,是血性男兒,願意在軍中走一遭也是好的。”他卻也感到頗為無奈,“實在是咱們侍衛這品階……近衛軍中如今各掌一軍的遊擊遊騎將軍尚不入流,雖也是武職,可你們這動輒四品、三品的身份……來在軍中又如何安置……難不成從小校做起?過往沒有帶過兵,就算你願意,這幾十號人馬又哪裡敢就交在你手裡。”
薛貴便就不語,低頭認真思忖。
感念於蘇大人與他這一席話中竟無絲毫作偽,所說皆是實情,薛貴卻也沒有往日裡一貫的機靈勁兒,反倒是歎了口氣,“果然是自古禦前侍衛少出大將……這一層意思,是在下少慮了……”
蘇赫拍了拍他的肩頭,“鄭千凝、王子涵二位如今在軍中也僅是掛個虛職,掌管些軍中采辦之類的雜物。他二人一早跟我來在近衛軍,今後如何安置也是要費些思量的。”
都是侍衛兄弟,聽出蘇赫言語中的掛懷之意,薛貴也是心中一暖,一拱手,“替兩位謝過大人。卻令大人費心了。”
蘇赫想要再言說些什麽,余光一瞥,內院門前閃出赤焰的身影……
他眉頭一皺,卻又有何事?
薛貴知趣的告退之際, 赤焰快步到蘇赫身側,低低的聲量近似耳語,“頭兒……”他左右看去,仍不放心此間,他拽了拽蘇赫的衣袖。
“嗯?”
“哎……”赤焰面上似笑非笑的卻有幾分難言之意,“頭兒,你快去簽押房看看吧!”
隨著有些搞不清狀況的蘇赫步入內院,赤焰指了指簽押房,卻徑自一閃身來在外院,回身閉了內院院門,他便一動不動的守在門前……
見赤焰這般謹慎的模樣,蘇赫便有些頭疼。
顯然是康公公又自宮中密道過來找他……
卻不知又有何事。
他不是才見過景帝……
蘇赫心中便泛起一陣陣煩悶,看來今後還是讓蕭明煥、徐天德二人辛苦些吧,這簽押房他還是少來的好。
……
推開房門,蘇赫便是一愣。
呆立了那麽一瞬……
啪!
他甚為迅捷的便又合上了兩扇門。
置身屋外,他竟似恍然夢中。
怎麽,這乍一眼望見屋內的場景,他依稀見過的。
晃了晃腦袋,蘇赫想讓自己清醒些……
沒錯,便是在年夜當晚,也是在這屋裡……難道說,那不是一場夢?!
如果那不是一場夢……那一晚……蘇赫隻覺得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梁直躥上他的腦頂,炎炎夏夜,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就聽見屋內冷冷的哼了一聲。
“是男人,你進來!”
蘇赫便自苦笑。
他是男人,可是他真不能進去。